同龄玩伴自然比什么都吸引人, 何况在治寿县还不用受父母管教。

  当吉祥问她的时候,常忆压根没看二哥眼色,乐呵呵一口答应下来。

  常二公子或许不安心, 但对于尚且年幼且贪玩的小常妹妹来说,留在治寿县意味着能快快乐乐地玩耍。

  奈何她的期望注定落空, 因为吉祥是要上书的。

  她们两个刚开始还能耐下心听先生讲经,等熟了后就在课上挤眉弄眼, 递起了小纸条。

  小纸条被先生没收后。常忆不当回事, 她在家学里也经常被逮住。

  同伙吉祥却很不安。

  常忆宽慰她:“谁上学都这样, 没关系的。先生又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吉祥仍旧蔫巴巴的。

  当天晚膳时, 一直温柔美丽的姜嫂嫂敲打她们:“先生跟我告状,说你们听讲很不认真。明天我跟你们一起上课,你们安分点。”

  吉祥干扒白饭,不说话。

  姜嫂嫂夹了菜放到吉祥的碟子里,她还是很温柔,“没有怪你。你才开始学, 坐不住很正常。”

  常忆连连点头, 她甚至补充:“多久都坐不住的。而且那些东西压根没什么好听的,翻来覆去就讲些仁义礼智的空话。”

  她正打算罗列读书的诸多无趣, 抬眼便对上了一道视线。

  幽深漆黑的眸子不带半点温情,她这位异姓长兄现在很不愉悦, 常忆意识到。

  她立刻乖乖闭上嘴, 低头吃饭。

  预设姜嫂嫂来跟她们一起听讲时, 常忆只是有些紧张。

  当眼睁睁看着长兄在书堂坐下后,常三姑娘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坐针毡。

  提心吊胆地熬到下课, 姜嫂嫂牵着吉祥出去。

  常忆亦步亦趋地跟着想一起溜出去,长兄却叫住了她:“忆儿, 我有话和你说。”

  姜嫂嫂听到后转头看他们,她对长兄说:“别凶人家。”

  长兄叹了口气,神色无奈又无辜:“我凶她做什么,她就是个孩子。放心吧。”

  常忆眼巴巴看着她美丽的保护伞离开,内心开始哀嚎:他会凶我的,嫂嫂别走呜呜呜!

  “忆儿。”长兄的声音是一如既往地平稳,却褪去了掩饰其本性的温和。

  常忆战战兢兢转身。

  “不要再带着吉祥在课堂上玩闹。她和你不一样,她没有亲族,读书是她最好的出路。”

  “是。”常忆低头答应。

  下一刻,冷淡的声音带上警告:“不要再让先生告状。如果你再让姜郡君劳心,我就写信给你母亲。”

  “我不会了。”常忆赶忙保证,“长兄别告诉我母亲,我不想被逮回去……”

  周朔站起身,理了理衣袖,他容色淡漠:“别这么喊我,我不是你兄长。”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常忆撇了撇嘴。

  相较于常三姑娘的天不怕地不怕,没能把妹妹带回去的常二公子被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

  常二和母亲诉苦,求母亲写信催妹妹回来。

  常夫人沉吟许久,最终摇头拒绝了儿子的请求。

  娄县常氏早年得罪周氏后,一直备受刁难。而周司簿于建兴当差后,临沅周氏一脉不再苛责他们。

  常夫人笃定是周司簿的有意庇护,不论怎么说周司簿都留着常氏的血。

  常氏是小世家,只能护着孩子一生顺遂。常夫人有私心,她想为儿女谋得更好的前程。

  常二公子被父亲勒令立刻带回妹妹,可他不敢去要人,尤其是常忆压根不想回来。

  那丫头最野了。

  母亲不答应帮他,常二公子在家愁了五天。最终被忍无可忍的常主君赶出了娄县,父亲的态度很鲜明:

  要么他和妹妹一起回来,要么他们一起别回来。

  常二公子窘迫登门,试图劝妹妹和自己一起回家,可常忆根本不理他。

  气得他不顾仪态地满院子抓那个猴子一样的亲妹妹。

  他们吵嚷的声音很大。

  以至于姜佩兮都没能耐住好奇,支开了书房的纱窗。

  周朔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外面。

  这大概就是亲兄妹的相处。周朔想。

  姜佩兮觉得他们好笑:“不知道常公子忙不忙,不然也请他在这住几日。”

  “请他做什么?这么聒噪。”

  “哪里聒噪?你不觉得很热闹吗?吉祥也很开心。”

  周朔再次看了看那对上蹿下跳的兄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不聒噪吗?

  不过既然妻子已经下了定义。

  周朔就不会提出异议,他很顺从地赞同:“是挺热闹。”

  “我们要不先让吉祥试试射艺?常恒这些还是会的。”

  姜佩兮听懂周朔的意思,迟疑道:“还是请专门的师傅教吧。常公子就算会,却未必能教好。”

  “正式学的时候自然请师傅教。现在不妨让他们先试试,算是学前预习。省得请了师傅,吉祥什么都不懂,难以适应。”

  周朔给出自己的理由,顿了顿他补充道,“而且让常恒教,我们还不用给月钱。”

  姜佩兮看向周朔,赞赏他的勤俭持家:“不错,让常公子教吧。”

  在回去挨骂,和在治寿县过快活日子。常二麻溜地选择了后者,这下他明白为什么先前不想妹妹留在这了。

  因为被留下的不是他。

  宽和的长兄,温柔的长嫂。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用被父母耳提面命。要是可以,常二都想在这儿混一辈子。

  初晓清晨时分,常二在院里练剑。

  沾着朝露的花架下,挽出的剑花被衬出许多柔情,引得吉祥满目艳羡。

  “花架子。”常忆抱胸嫌弃道。

  她看向小伙伴,语气间满是不服气:“这又不难,我也会。”

  姜佩兮站在廊下,隔着卷起的竹帘看向他们,她问身侧的丈夫:“常公子剑术如何?”

  周朔看了眼,顺口回答:“世家里教的剑法。”

  姜佩兮不懂这些。

  她幼时只学过几天剑术,因不小心弄伤自己,母亲狠狠责罚了教她剑术的师傅。后来她就再没学过这些,连着骑射等一应功课全部取消。

  姜王夫人不认为幼女需要学这些吃力而效用很小的技能。她的瑾瑶永远是高高在上的贵女,身侧会有无数效忠她的死士。

  姜王夫人很笃定,顺着自己的规划,她的小女儿会安稳顺遂地过完一生。

  享受着世家的尊荣优渥,却不遭受权力争斗的腐蚀。

  “什么叫世家里教的?剑法还分世家和非世家吗?”姜佩兮不懂剑术,但她立刻觉察到周朔话的奇怪。

  判断一个剑法属于世家,就意味着有非世家来对标。

  可周朔自幼在建兴求学,他的一切都该来自世家。

  “我学得杂。什么也没学会,都是半吊子混着。民间那些不入流的剑术也知道一些。”

  意识到话里的疏漏,周朔给出拙劣的解释。

  姜佩兮颔首,不作他想。

  她很敏锐,可她完全信任他。

  他们沿着回廊离开,不再关注少年人的好胜之心。

  常氏兄妹互不相让的斗嘴自每日清晨开始。

  治寿常府完全热闹起来。

  十七的少年,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就是拌嘴也显得很有趣。

  在世家外,不用再每一句话都瞻前顾后,如履薄冰。

  姜佩兮托腮看他们你堵我一句,我呛你一句,听着就忍不住发笑。

  周朔将洗好的果子递到妻子手边,他看到她的笑。

  于是看了眼他本该判为算是吵闹的兄妹俩,觉得自己提了个不错的建议。

  酉时的太阳还未落下,它的光并不刺目,透过枝叶繁茂的藤萝,零零星星洒进金堂屋。

  看到周朔手上沾了水渍,姜佩兮把绢帕递给他。

  他们并没有交流,妻子的关注点全在那对闹腾的兄妹身上。

  但周朔觉得,这已是他人生最安逸的时光。

  朦胧柔和的光,浅笑安然的妻,是他在梦中都不敢奢望的画面。

  长兄的嘱托在先,常二时刻不敢忘。

  他很快就计划起该怎么将自己的所学,全部传授给啥也不懂的小姑娘。

  姜佩兮和周朔由着他折腾,他们不图常二教会吉祥多少。只打算让吉祥先提前摸摸弓箭,不至于正式学习的时候太生疏。

  但常二没把事办好,还惹得长兄发了火。

  周朔发火的原因说大算大,说小也小。

  常二教射艺时,将靶子的方向安置在院门口。

  于是当姜佩兮从花阴后转进院门时,人还没站稳,就被周朔一把扯住,护到身后。

  周朔的怒意在瞬间显露:“谁允许你这样放箭靶的?”

  “司簿……我、我不是故意的。”常二被吓得结巴。

  “你办事就这么糊涂?你还能做好什么?”

  是毫不留情面的训斥。

  姜佩兮从周朔身后探出头,才看清情形。

  箭靶的方向和院门口重合,是有些危险。手上拿着弓箭的是吉祥,她看起来很不安。

  姜佩兮低声道:“提点一下就好了,干嘛说这么重的话?”

  花阴投下的阴影模糊周朔的眉眼,“这都不能说么?”

  他们白住着人家的宅子,又是请的常公子教射艺。

  姜佩兮觉得他们姿态该放低些,她去牵周朔的手,压低声音:“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我咄咄……”周朔被噎住。

  他很快垂下眸,遏制眼中翻涌的情绪,以及莫名的不甘。

  “是我失态了。”

  他用这句话将所有揭过,然后落荒而逃。

  姜佩兮怔怔看着周朔离去的背影,他刚刚挣开了她的手。

  稳住情绪,她看向三个不安的小辈,宽慰他们:

  “没事,下次注意就好。他刚刚话重了些,常公子别往心里去。”

  常二连说“不敢”。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长兄,温和从容于瞬间荡然无存。怒意下倾泻出的严厉苛刻,与他身在娄县的父亲近乎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