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姚氏将从宁安动身离开, 姚籍清点了他们的马,损失了百匹,这点亏损不算什么。

  姚氏不缺这六百匹马, 但不能容许有人劫掠他们的财物,哪怕只是一根针, 他们也要派兵马追回。

  按着常理,姚籍是要把那些马匪捉回上郡, 交由兄长处置。

  但现在马匪处于周氏的管辖地界, 姚氏不好直接拿人, 而且他们那晚没能一锅端, 让马匪流窜了不少。

  这捉人又得废一番精力,姚籍想了想觉得这是个苦差事。

  何况因为他把瑾瑶郡君绊下马,现在周司簿对他很不客气。

  姚籍不想看人眼色,也不想干苦差事,他麻溜地给上郡的兄长写信交代宁安发生的一切。

  今早他收到了回信,兄长洋洋洒洒回了他三页纸, 两页半都是在骂他蠢, 还有半页是交代他怎么处理这的后事。

  那么多字里,他最喜欢最后一句话:“快滚回来。”

  他被允许返回上郡了, 不用干活了,可以回去做他的富贵闲人了。

  姚籍很满意, 心头的乌云一扫而空, 连这片荒地都看得顺眼了些, 他立刻向周氏请辞。

  周司簿冷冷看他一眼,一句挽留话都没有, 出口的话像是忍了很久:“饯行宴,中午。”

  姚籍还挂念着兄长的命令, “瑾瑶郡君能来吗?上次那事,姚氏还没向她赔礼。”

  周朔瞥了眼看他,“不知道。”

  姚籍被他这副态度弄得心里冒火,“上郡与江陵有旧交,瑾瑶郡君怎么着也该见我一面。这么多天过去了,郡君伤势如何,恢复得如何,我们一概不知,甚至面也见不到。”

  “你们周氏莫不是在囚禁她?”他最后一句带着恐吓。

  周朔露出一声嗤笑,“所以呢?你想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姚籍气得火冒三丈,他一脚踹上案桌,手叉着腰张嘴就骂:“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这样和本县公说话?瑾瑶郡君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怎么嫁给你这么低贱的人?”

  “要不是姜主君从中作梗,瑾瑶郡君早就是我兄长的夫人,你以为还轮得到你?”

  提起这件事姚籍就生气,姜主君当初回绝上郡的理由是他兄长出身旁支,配不上主家,的确没错。

  但当时姚氏主家的继承人已经病逝,他兄长就等着接替主君之位了。

  凭瑾瑶郡君的身份、品性、样貌,给他们上郡做主妇多合适,怎么就便宜了这下流货色呢?

  姚籍这话出口后,四周都静了下来,侍候在旁边的人恨不得把头埋进胸里,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周朔垂眸看着案桌上的文书,字被工工整整排列着,但他一个也看不进去。

  犯不着和这种人多说什么,他想。

  良久,他慢悠悠道:“姜郡君见不见你,不是周氏能做主的。中午的饯行宴她会知道,但来不来是她的决定。”

  听到这话,姚籍才收了些火气,他把脚从案桌上挪下,带着些得意:“瑾瑶郡君一定会来的。”

  兄长的命令有进度地推进,姚籍志得意满地离开。

  甩开门帘,他大摇大摆向前走去。

  往前走了十几步,他看见矜华贵气王氏贵子,于是向他拱手做礼:“王郡公。”

  王柏抬手向他回礼,瞧他这副跋扈的神情,王柏便知道他的心愿达成了,于是笑问:“姚主君同意县公回上郡了?”

  “是,刚刚和周氏说了,下午就走。”

  “这么急?”王柏禁不住诧异。

  “这破地方,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姚籍满脸的不耐烦,“王郡公打算什么时候走啊?”

  “我还得再留几天。”

  “能走早点走吧,这穷乡僻壤的,我下次再也不来了。”

  王柏失笑:“我也想早点回去,但父亲的寿礼还没全部追回,回去没法交差。”

  “郡公实在辛苦。”姚籍向他拱手,“我先回去收拾了。中午的饯行宴,郡公可得来送我。”

  王柏颔首:“自然。”

  他看着远去的娇子,脸上的笑淡去。

  姚主君是个老滑头,一个小小的宁安却聚着四个大世家,姚籍蠢得天真,留在这肯定是吃亏的那个。

  姚主君肯定得快点把自己的蠢弟弟捞走,不然他就是被卖了,还替卖他的人数钱。

  王柏有些可惜,出头鸟没了,没当枪使的了。

  不过好在,他不日也将离开,不用和周氏打交道,也用不上姚籍了。

  但离开前,他还得执行妻子给自己下的命令——劝姜妹妹跟他们回宛城。

  这任务很离谱,和请姑母回宛城颐养天年一样离谱。

  但他不敢和阿娜莎表明这个任务完成几率为零,只能尽力去做。

  毕竟做不到和不去做是两回事,这他很明白。

  王柏看向前方的砖房,脚下方向一转,他向姜妹妹的住处走去。

  宜早不宜迟,早点努力早点回家,家里的小子该想念父母了。

  这次他没等很久,稍稍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姜妹妹就出来了。

  很素雅的打扮,云山蓝的丝缎裙,挽起的发髻上簪着两支玉簪。

  这身就褪去了上次的稚气,是为人妻的典雅沉静。

  但不论哪一身,都比她穿制服好看。

  姜氏那身衣服往她身上一套,就是一副高贵冷清,不近人情的贵女,哪有穿这些有生气?

  王柏起身向她作揖:“姜妹妹,又来叨扰你了。”

  姜佩兮回礼:“郡公这是哪里的话?”

  宁安没有好茶叶,姜佩兮已经认清了这里的穷苦,干脆便让上清水。好歹水能喝,泡了茶反而浪费。

  她看王柏手边的茶盏不像动过的样子,便说道:“上次让王郡公连口水都没能喝上,这次我让他们上的清水,解渴也是够了。”

  这话一出王柏便笑起来,他们都是自幼尊贵长大的,被锦绣膏粱簇拥着,稍稍次点的茶叶他们都看不上,何况上次那种碎茶。

  姜妹妹这话是在调侃,他并不吝啬对这种玩笑给予反馈:“毕竟不是家里,只好一切从简了。姜妹妹若是去我们宛城,我一定拿最好的茶叶招待你。但我烹茶的手艺不如远山,妹妹可别嫌弃。”

  “自然不会。”姜佩兮笑起来,她抬眸看向王柏,“郡公日后若是莅临寒舍,我也拿最好的茶叶招待郡公。”

  王柏端起茶盏,热水透过瓷器将温度递进手心,“我听阿娜莎说,姜妹妹想和离,不知是真是假?”

  “这有什么真假之说?”

  看着对方坦荡的神情,王柏沉吟半晌,想通后淡笑:“和离也好,建兴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

  宛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姜佩兮想。

  “姜妹妹打定主意和离,江陵那边是已经商妥好了吗?”

  “还不清楚,这些是子辕处理的。”姜佩兮摇头,她上哪知道建兴和江陵是怎么分割利益的?

  王柏听到这话禁不住皱眉,怎么姜妹妹要和离,却让一个周氏的人去争取江陵的同意?

  她也太信任周朔了,这迟早吃大亏。

  想到这,他不由带上几分语重心长,他想劝劝这个并不亲厚的妹妹:“周氏绵延数千年,可从没出过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妹妹多加小心才是。”

  姜佩兮愣了愣,不太理解王柏为什么能说到这个。

  见对方一脸懵懂,王柏不由感到忧心。

  她被姑母、被裴岫保护得太好了,在阳光里娇养着成长,不曾见过世家背后的阴私,不曾看到他们为了利益残害血亲、罔顾人伦的模样。

  “建兴惯出狼子野心之辈,周司簿若表里如一,可活不到今天。”

  “不,他不是。”她下意识反驳,但王郡公的话没说错。

  建兴压抑虚伪,周氏残忍暴虐,利益至上,视人命为草芥。

  周朔是他们中的一员,可他不一样,他宽容和善,秉性纯良。

  真的吗?

  她反驳的措辞即将出口那一瞬,姜佩兮忽然这么问自己。

  他若真的那般良善,怎么可能在未来掌控建兴,凭一个远支的身份压下所有反对声音?

  软禁、驱逐、处死……

  明明一直在发生,从未间断。

  他似乎不愿伤害同族,总是容忍退让,可每一道处置同族的文书都钤着他的印章。

  建兴亲近主家的旁支后来不是被软禁,便是被驱逐,还有更多在悄无声息中死去,于是一步步的,幼主可以信赖托付的人只剩他。

  上辈子是从什么时候起,幼主对周朔的称呼从“叔叔”变成“叔父”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淘气顽劣的男孩,不再对她撒娇任性而变得谨慎小心的?

  究竟是什么时候?

  她因为善儿耍脾气刁难侍女,而将手上的茶盏重重搁置在桌上,想警告自己的孩子。

  旁边的幼主却立刻起身,一副受惊而恐惧的模样:“婶婶何必动怒,不过是个婢女,既惹得阿善弟弟不高兴,杖杀便是。婶婶若为这点事生气,伤了身子,等叔父知道了,定要责备我们的。”

  当时的她只惊诧于这个孩子的暴虐,后来便不乐意让善儿和他继续处在一起。

  如今回想,才想通他能说出这种话的缘由,他怕周朔,怕她,甚至怕这个族弟不高兴。

  周朔威慑主家,从不是秘密。

  无论是京都,还是地方,他们巴结示好的对象是同一个人——朝明公,周朔。

  姜佩兮的目光一时恍惚迷离,她看着杯盏里的清水,游离的神思逐渐沉淀。

  她感受着杯盏的温度,慢慢说出刚刚来自直觉的措辞:“他和他们不一样,他不是那些人。”

  似乎有一腔孤勇迫使她信任他,她永远做不好权衡利弊,正如她无法用理智说服情感。

  这份信任由何而来,她弄不清。

  究竟是周朔在她面前展示地太过温和无害,还是她无法舍弃不愿走出迷障?

  王柏有片刻的愣神,他搞不懂这个妹妹的别扭。

  她明明不喜欢那个周氏,那副冷淡疏离的态度,在外人面前连装都懒得装了,他们关系应该已经很遭。

  可她现在又在替他辩驳,尽管言辞如此苍白,但她的倾向已经明晰。

  她信任他。

  不是随意地轻信,不是她对人不设防,而是她选择他去信任。

  “妹妹自己有主意就好。”王柏选择将这个话题揭过,“阿娜莎跟我说,她先前许诺帮你和离。”

  “但她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周氏和姜氏的盟约,王氏没法插手。我和她能帮的也不多,但若是江陵和建兴谈不拢,你两边都不想待,便写信给我,我接你到宛城住。”

  姜佩兮并不当真,不过是交往的客套话,“郡公心意我领了,但……”

  “姜妹妹。”王柏打断她的话,他的神情认真起来,“我们是姑舅表兄妹,该是表亲中最亲近的。”

  “我的父亲,是你亲舅舅,宛城是你的舅家,也是你的倚仗。”

  王柏忽然许下诺言,“我在一日,便庇佑你一日。你是王氏的亲眷,王氏不容许任何人为难你。”

  面对这样的豪言承诺,姜佩兮想到的内容却很不合时宜。

  但你死得早啊,她这么想。

  她死在征和五年秋,是病逝。

  而王柏是死在征和二年,死在他血亲的阴谋里。

  姜佩兮对这个不曾见过面的舅父,无半点好感。

  一个能逼死自己长子的父亲,能对她这个疏远的外甥女好到哪去?信他不如信周朔。

  宛城给出的理由是王柏谋逆,他纠集兵马意图迫使王国公让位,自己做主君,在事情败露失败后,畏罪自裁。

  这个理由离谱却又合理,离谱在于他要是想做主君,当初就该乖乖娶桓郡君,而不是硬要和那个异族女子在一起。

  他毁弃和华阴婚约的那一刻,就该明白,他已无缘主君之位。

  但这理由并不是解释不通,毕竟没有谁能抵得过权势的诱惑。

  若王柏真的无心做主君,他早该申请外派,离宛城远远的。

  但他一直留在宛城,替王氏办事,其用心又颇耐人琢磨。

  “郡公的话,我记下了。”

  争权夺势是人之本性,但王柏的行为会害死自己的妻儿。

  姜佩兮想问清他究竟在想什么,“阿娜莎的事,我和子辕说过了,他不会捅到宛城去。这件事到此为止。”

  王柏浅笑,抬手向她作礼,“周司簿和我说过了,等合适的时候,阿娜莎会向你道歉。这我得多谢你,不然王氏那边又要揪着不放了,怪麻烦的。”

  “阿娜莎会因此被宛城责难吗?”

  “不会,就是他们会轮番地说教,阿娜莎讨厌这些,总气得要回草原。”

  “为什么不让她回去呢?”让她离开,她就不会被你拖累至死了。

  王柏一愣,看向她的目光瞬间冷冽,他的语气不善:“这是我们的私事。”

  “是么?”姜佩兮冷笑,“阿娜莎为你离开草原,而你就这样看着她被说教,甚至只用一句私事就想掩盖她遭受到的刁难。”

  “她没有受到刁难。”

  “没有吗?”姜佩兮对上王柏寒意逼人的目光,“桓郡君会被你们王氏说教吗?你们宛城敢对她指手画脚吗?”

  当然不敢,桓郡君是华阴的贵女,就算他们是世家之首,也不敢对一个主家的贵女挑三拣四。

  “阿娜莎没有根基,她在世家必然会遭到刁难。今日我可以拦住子辕,减少宛城给阿娜莎带来的麻烦。”

  “但这不是根本,宛城说教阿娜莎是因为她是异族,而不是她真的做错了什么,王郡公难道不清楚吗?”

  王柏面色僵硬,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

  阿娜莎的错不是她嚣张狂妄,而是她身为异族,却留在宛城这个极度排外的地方。

  “我不明白,郡公当初既执意与华阴退婚,就明摆着是不想要主君之位。如今又为何一直留在宛城?郡公是不死心吗,还想争一把?”

  “我不想做主君,想争,但不是争主君。”

  王柏看着这个让他意外的姜妹妹,她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无知。

  “我想让宛城承认她,就算她不出自世家也……”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姜佩兮的嗤笑打断,“郡公可不像是这么天真的人。”

  天真?

  的确,他在这件事上投注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期待。

  “让宛城接受阿娜莎?”

  姜佩兮重复王柏的心愿,不由觉得可笑,“郡公要争取这个,就是想争主君之位了。让我猜猜郡公想怎么做?”

  “先请王国公颐养,您做主君,再血洗宛城,把所有亲族杀个干净,然后调远支入宛城,建一个完全属于您的傀儡宛城。这样,阿娜莎说不准就能被承认了。”

  “她就能得到王氏的承认了,至于其他世家……”

  不顾王柏差到极点的脸色,姜佩兮继续讥讽,“您要是有诛灭其他九家的本事,阿娜莎自然能被承认。”

  她不愧是裴岫带大的,挖苦讥讽人的本事和裴岫一点没差,王柏想。

  他气得胸口发闷,她的话没有直接否认他的理想,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讥笑他痴心妄想。

  将茶盏重重搁置到桌上,发出刺耳的响脆声,王柏起身往外走去。

  他胸中燃起一股怒火,这种愤怒就像是父亲命令他必须做什么,不做就是悖逆,不做就该死。

  他没资格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没资格为自己而活。

  父亲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一条康庄大道,他只需要、也只能沿着规划好的路走。

  不该这样,他想。

  哪怕是只鸟,也会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何况他是个人。

  父亲给他安排了顺坦的人生,纵横一生的王国公眼界阅历自然比他丰厚得多,父亲的抉择可以让他避开许多坎坷弯路。

  父亲的决定或许是对的。

  但于王柏而言,对错不重要。

  他需要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不是父亲生命的延续。他开始反抗父权,不再听话,便迎来了斥骂与惩戒。

  他在辽阔的草原与阿娜莎相遇。

  在星野低垂的夜晚,围着篝火,他说出自己的悖逆。

  阿娜莎身上的银饰被火光照成红色,她坐在他身边,单手托腮望向他,“你们真奇怪,为什么你们要建一座城池围困自己,再从上到下划出层层等级?”

  “为什么被分到下层的人,还会维护这种不合理的秩序?你们本来不是平等的吗?”

  他看着跳跃燃烧的篝火,看着篝火底部的黑暗灰烬。

  那时他才意识到,他要反抗的不是父亲,不是宛城,是九洲的全部世家。

  究竟是世家制定了秩序,还是秩序搭建了世家?

  他想要宛城承认阿娜莎,想要王氏抛却对异族的成见,他想慢慢推动新秩序的构建。

  尽管成功的可能性极其微弱,但做不到和不去做是两回事。

  王柏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但也时常会为自己的无能无力而懊丧。

  阿娜莎会握住他的手,她的眸子盛满锐气与自信,永远映着阳光,“我们一起,你并不孤单。”

  她是草原的猎鹰,不曾受到拘束,她生而自由,以自由为生,她是他的挚爱。

  王柏很清楚,他不能离开她,她也不会离开他。

  此刻他不想再和这种甘心做囚鸟的人继续交谈,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跨出门槛的一刻,听到身后冷清淡漠的声音:

  “阿娜莎是异族,她永远不会被世家接纳。她没有亲族的庇护,她孤身一人在这,身后没有任何势力与她休戚与共。”

  “你固执下去,只会害死她。”

  王柏迈出门槛的脚步不由凝滞,然而终究没有回头。

  他向外走去,就像他当初义无反顾选择走这条路时一样决绝。

  不论它有多么晦暗,又有多少荆棘,他都会走下去。

  把贵公子气得抬脚就走的刻薄女子将杯盏放到桌上,她微微叹了口气,有些忧愁,有些哀怨,她和王柏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世家有太多的悲哀,她上辈子见证了太多。

  王柏不是郑茵,她与这位宛城贵子关系又不好,她根本不想救他。

  鲜花着锦的富贵用鲜血涂抹,烈火烹油的荣华用尸山助燃,世家总是要死人的。

  只要亲近的人得以保全,死的是谁,又死了多少,她才不关心。

  世家子女自幼便会被教导,要为宗族奉献终身。

  宗族供养他们,庇护他们,他们便该为此放弃喜好、个性、情感、生命。

  姜佩兮是世家这个窑炉里的残次品,她不仅不肯放弃自己的生命,甚至贪婪到要挽留身边人的生命。

  母亲、阿姐——她的至亲,无一不对她失望透顶。

  前世害姜氏在拥帝中失败后,她给江陵写了很多信,那一封封载着愧疚、自责、哀求的道歉信如石沉大海,没激起半点波澜。

  等征和五年,姜氏插手建兴的夺权并把她拉下水后,姜佩兮不再写信。

  在那场变动里,她陪嫁的仆从为维护阿姐的名誉,也背弃了她。

  那时她才终于认识到,她和阿姐不再是可以分享一块点心的亲姐妹了。

  她不再写信,疾病的恶化使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姜佩兮不再有能力复述她们幼时的美好,也终于认清这没有意义。

  迷蒙着从昏厥中梳理出意识时,她睁不开眼睛,但能听到声音。

  有很多次,她都听见建兴的大夫说,“姜夫人忧思过甚,心力衰竭,已无力回天。”

  “姜夫人油尽灯枯,老朽医术浅薄……”

  “明公,我等实在是救不了寿数将尽之人。”

  而周朔每次都是那几句,“再想想办法,再想想……你们要什么药?我去找,我一定能找到。”

  “她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不该这样,你们想办法,不论要什么,我都会满足。”

  建兴大夫的努力姜佩兮感受很深。

  从春分起,她生命的流逝就已十分明显,但他们硬生生给她拖到桂香四溢的时节。

  姜佩兮是个极为失败的世家贵女,没有忠诚于宗族,也没保全自己的声誉与荣耀。

  如今她重回过去,那些前世有的毛病仍旧固留。

  她没什么出息,只想护住亲近的人,然后躲起来,避开重蹈那一世的覆辙。

  王柏不是与她自幼亲密的郑茵,他死不死姜佩兮不关心,她更不想与宛城牵扯上任何关系。

  但阿娜莎不该死在世家的阴私里。

  她是那样的鲜活明朗,世家是火坑,宛城是火坑的坑底,她得想办法劝劝阿娜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