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已经转凉,停车场的氛围却很焦灼。
诸伏景光咬着牙等在门外,听车里陆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知道现在最明智的选择是转身离开,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反而瞪圆了眼,又叫了声:“高明哥。”
这次,景光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话音未落。车内的动静蓦地停了,几人不约而同保持沉默,呼吸声震耳欲聋。
隔了好几秒,就当景光认定不会得到任何回复时,黑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犹如一只午后在窗台晒饱阳光的猫,慵懒而沙哑:
“诸伏高明,你弟叫你。”
“……”
这种指名道姓的称呼方式彻底打破景光最后的幻想。
不,只要没有亲眼所见—
他正想着,黑泽又问:“要进来吗?我开锁。”
不等景光拒绝,一声稍纵即逝的脆响。
“咔哒。”
在他面前打开的不是一扇车门,而是舞台上的幕布。
他是依照剧本的演员,是被隔绝在舞台下的观众,唯独不是编剧。
编剧是黑泽,哪怕是被突然发现的。
但观众也能提前离场,景光的理智和情感相互拉扯,垂在身侧的拳头松了又紧。
他放弃了自己的权利,因为追逐真相是每个警察应该也必须做的。
景光的手搭在门把上,缓缓拉开条缝。
黑暗中,强烈的气息涌过来,一瞬间,景光像被蜜蜂蜇到,仓皇地选择逃离。
他知道会发生什么。
眼看车门又要原封不动地“砰”回去,黑泽突然从里面伸手,像蛰伏在暗处的魔鬼,精准无误地抓住景光的手腕,把他拽进车里。
扑通!
景光狼狈地摔倒在地,所幸地毯让他的疼痛倍减。
他抬头对上黑泽戏谑的眼神,还有身上皱皱巴巴,本该属于哥哥的衬衫。
“说吧,你觉得我和你哥刚才在干什么。”
此话一出,高明立刻跳出来制止,过往平静的声音染上难以遮掩的恐慌:
“阿阵!”
黑泽瞥他一眼,作为回应,顺手把车门重新反锁。
“咔哒。”
此情此景,再大的空间都显得逼仄。
更何况车内的空气潮湿炙热,还残存着股难闻的咸腥味。
只要是男人,都明白这是什么。
景光难堪地垂下了头,发现黑泽右脚的姿势透着古怪—足尖点地,足底悬空,像是在护着某样东西。
“我不想说。”他低声回答。
“你必须说。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吗?弄清楚我和你哥到底发生过什么。
黑泽不容辩驳的口吻激起景光少见的叛逆,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
“我准备走了,是你把我拽进来的。”
黑泽像听到什么可笑的话,冷嗤一声:“世界上很多事都开弓没有回头箭。难道你会因为任务困难就中途放弃吗?”
“我不会。”景光几乎咬着后槽牙说出这句话。
因为感情产生的嫉妒是一方面。被质疑对任务的执着又是另一回事。
黑泽闻言,嘴角微勾又快速绷成条直线,他不耐烦地抱着胳膊催促:“那就快点。”
“……”
景光之所以闭口不言,是想为两人保存体面,即使那是虚伪的,摇摇欲坠的。
但既然黑泽都不觉得尴尬—
景光跪在地上,手指深深陷进地毯,把这当成黑泽的身体,留下触目惊心的印记。
他深吸口气:“你刚才和我哥在……”
最关键的部分正要被宣之于口,一旁沉默许久的高明忽然站起:
“够了。”他竭力保持冷静,越过黑泽就要开门。
即将被释放的不仅他的弟弟,还有他自己。
黑泽却预料到他的动作,抢先一步起身,猛地用力把右脚下藏着的东西踩爆。
“噗嗤”一声,里面灌满的液体飙出来,一些溅在黑泽锃亮的皮鞋面上,透明中带点白,特别惹眼,另一些则飞到高明匆忙套着的西装上,被高级的面料迅速吸收。
黑泽毫不在意鞋上的污秽,一脚把残破的套子踢到景光面前,戳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
“……”
空气里的腥味更重了,凝固得让人窒息。
黑泽却还在笑:“原来你们这么兄友弟恭,接下来就两个人好好谈吧。”
说完,他转身下车,挺拔的背影很快在停车场里彻底消失。
*
黑泽走后许久,诸伏兄弟也没动弹。
景光依旧跪坐在地毯上,眼睛死死盯着残破的套子,高明在座位上垂头不语,双手交叉握拳的模样很像在忏悔。
但属于他的上帝,或者说魔鬼已经提前退场了。
好半会儿,景光才缓过神,直起身。
高明看他一眼,以为弟弟会下车离开,没想到对方关了车门还反锁,让两人再次被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
“是他先主动的吗?”景光轻声问。
“不。”高明的喉结滚了下,“这次是我先……”
明明黑泽已经赶他走了,还死皮赖脸地凑上去。
落到如今这般田地,都是他诸伏高明咎由自取—
被魔鬼引诱着堕落的人,或早或晚都要受到惩罚。
景光敏锐地察觉哥哥话里的重点:“这次?你们做过很多次?”
弟弟质问的口气引爆高明隐忍多时的怒火,他像只受伤的野兽,一下抬头吼道:“这不关你的事!”
景光看到哥哥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由愣了一下。
高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抿了下唇,狼狈地别开视线说抱歉。
“对了,外守一的案子可能有转机。”
“什么?”
两人聊到杀害父母的罪犯,默契地把因为黑泽产生的芥蒂搁到一边。
但那人的影响已经深刻地印进骨髓,景光想到对方曾经说“你活下来就存在只有你才能做的事。”
他自嘲地勾唇笑了。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高明……哥?”
*
高明没有送景光回警校,景光也很理解,毕竟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车里的狼藉清理干净。
两人都没再提刚才发生的事,嘴角却有着极其相似的苦笑。
目送哥哥离开后,景光也走出停车场。
不久,他的手机响了:
“喂,我是黑泽。还没走远的话,来我家一趟,有事找你。”
“……”
听筒里黑泽的语气自然,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景光咬着唇,心里的屈辱却迅速涌上来。
他刚想开口拒绝,对方就把电话挂断。
“啪嗒。”
接着是接连忙音,好像在嘲讽他晚了几秒的勇气。
“……”
诸伏景光抬头仰望,城市的夜景受多了光的污染,连星星都很难看见。
他打定主意,这一次绝不会任由黑泽摆布。
*
片刻后,黑泽家的门铃被按响。
他打开门,毫不意外看见景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
“进来吧。”黑泽侧身说。
景光冷着脸,换了对方事先准备好的拖鞋。
他注意到黑泽还穿着属于哥哥皱巴巴的衬衫,那双沾了脏东西的鞋靠在门边,还没来得及清理,或许是懒得清理,打算直接扔掉。
黑泽引着景光往客厅走,桌上还放着很多新鲜食材,一看就是哥哥经常吃的—
看来他们是一时兴起到车里去做那种事。
景光把唇抿成一条直线,语气冷硬地说:
“你找我什么事?”
黑泽把未拆封的蔬菜之类塞进冰箱,用下巴点了点桌旁的空位,又拿了纸笔过来。
他见景光倔着不肯坐,也不在意,直接把纸笔放到对方面前:
“你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你既然活了下来就一定存在只有你能做的事。”
景光不自禁怔了下。
从刚才车里发生的事,他已经充分认识到黑泽把他和哥哥都当成玩具,能一手操控,随便丢弃的玩具。
对玩具说过的话,也值得好好记住吗?
景光不动声色点了点头,他悄悄打量黑泽,等对方看过来,又若无其事用冷漠来伪装自己。
“我听高明哥说了,有能制衡外守一的新证据。”
听到景光对高明的称呼时,黑泽挑了挑眉。
他沉声道:“能不能制衡,关键在你。把你当时和那家伙在火场上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写在这里。”
撂下这句话,黑泽扭了扭脖子,转身离去时瞥了眼墙上的钟,又对景光说:“已经很晚了,如果你今天要留宿,可以住客房。放心,那里没人睡过。”
“……”
景光没回答,反而攥紧了笔,让手里的皮肤都变得红通通的。
他看黑泽准备洗澡用的毛巾和衣裤,样样都不避着他。
心里的悸动、恼火和屈辱一齐漫上来,像是肮脏的泥水,简直要让他在里面溺毙。
人只有垂死的时候,生命力才会格外顽强。
在此之前,景光对黑泽的感情是柔和的,如潮汐;
是顺从的,像在家等待主人的猫和狗;
是甘于屈居下位的。
但现在—
黑泽还没进浴室,景光就低下了头。
他让自己不去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而是细心回想和那天和外守在火场的对话。
但其实根本用不着想,而是篆刻在他脑子里,只需要一秒就像潮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他在纸上奋笔疾书,又修改了几个字,确保所有的句子都是它们本来的面目。
但那有什么用呢?
如果收音机修不好的话……
即便这样,景光还是决定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哗啦啦的水声在耳边回荡,磨砂玻璃映照出黑泽的影子。
所幸,对方身上的那些痕迹还藏得好好的。
景光看着看着,眼神波澜不惊,像是一口古井。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如果隐藏情绪是一门必修课,那他突然间就登峰造极。
这—
都是黑泽教会他的。
*
黑泽洗完了澡,从浴室里走出。
餐桌前空无一人,景光已经离开了。
这也不出乎黑泽的预料,他拿起对方留在桌上的纸,上面的修改很少,更像是一气呵成的。
种种细节,足见父母的惨案在诸伏景光心里留下的影响。
不过这也不关他什么事。
黑泽倚在桌边,给纸拍了张照,又发给手机里另一个陌生号码。
屏幕上的对话框字数很少,最后一条是:
【收音机没法修复。】
隔了会儿,对方就发来信息说:
【收到。】
通常,黑泽不会浪费时间在无聊的社交上,但他想了想,在对话框里又打了两个字:
【多谢。】
他看着系统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好半会儿也没回过来一个字。
估计吓傻了吧。
黑泽知道自己无论在警校还是组织都有“冷面魔鬼”之类的称号。
又隔了会儿,黑泽把洗完的衣服裤晾到阳台上,他拉开窗透风,忽然眸色一凛—
那双沾了脏东西,他本来打算扔掉的黑皮鞋竟被人好好清理过,擦干,放在架子上晾着。
他给诸伏景光发了条信息:“你不知道这双鞋我打算丢了吗?”
对方很快回复:
“但我觉得教官留着更好,这么伟大的战利品,以后可能不会有了。”
黑泽没再理,看着屏幕,饶有兴致地笑:“有点意思。”
一个言听计从的人成不了很好的卧底,但叛逆的人或许可以。
黑泽当然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但偶尔的脱轨才更加刺激。
他笑着笑着,忽然眉头一皱,那股熟悉的头疼卷土重来,甚至短时间内一次比一次剧烈。
“嗡—”
他握着的手机震动,是来自校长的信息:
“休息够了就回来吧。”
对方亲自出面平息舆论,说明所谓的“停职调查”只是检测学员能力测试的一部分。
是啊,是该回去了。
留给他的时间可能已经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