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想出门。

  他选择早一点出门, 于是被失控汽车撞上。

  他选择晚一点出门,于是看见失控汽车撞上别的行人,又被楼上被惊吓到的人失手碰下来的花盆砸中。

  他选择放弃出门, 于是从窗户看见一辆失控汽车撞倒了行人。

  因为这个人可能的不同选择, 形成了不同的可能性平行未来。

  又因为这个人每一次可能的不同选择,每个人可能的不同选择,形成了无数个相似或大相径庭的可能性平行世界。

  一个人想出门。

  他选择早一点出门, 于是遇见了失控汽车,好在车主及时扭转方向盘, 绕开他撞进了一栋房屋。

  他选择晚一点出门, 于是看见一辆失控汽车为了避开别的行人恰好撞进他家, 又听见头顶上有人撞倒花盆造成的响动, 但那个人及时抓住了花盆, 没有东西掉下来。

  他选择放弃出门, 于是一辆失控汽车撞进了他家, 将正在看电视的他压倒在地。

  他与某个平行世界的自己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但却到达了不同的可能性平行未来, 这是因为他要到达某个未来, 除了自己的主观选择外, 还要接受客观随机性的考验。

  他做出了选择,然后上帝为他投骰,决定他的点数好坏。

  当然这是种形象化说法。

  当人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事,而未来走向却由他无法触及的客观力量决定时,人往往称得到什么样的未来为运气, 称那股力量为神。

  过去之人转动着手里的水晶骰子, 微垂着眼睛,脸上表情匮乏, 叙说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我去过很多个平行世界,多到我很早以前就记不清数了,这个世界是我找见的唯一一个,每一次随机性投骰中,都获得了好点数的世界。”

  “如果我没有见过她的幸运,也许我也不会无法忍受我的不幸。”

  “就像看见玻璃橱窗里摆放着的漂亮水晶球,明知不属于自己,但又无比渴望据为己有。”

  “玻璃球,呵”,苏西低头冷笑,语气嘲讽,“你把这个美好的世界装在玻璃球里欣赏,你往她脑子里植入芯片,你让她的身体成为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观景台,你还制造出了我——她的意识复制体,来到你的身体替你承担你的不幸——”

  她猛地抬头直勾勾盯着轮椅上的女孩,眼中翻涌着怒火,“你到底抱着什么心理制造出我?是不是因为她拥有你无法拥有的幸福,你就希望她,希望我来体验你遭受过的痛苦。”

  过去之人攥紧手,指甲深深钳进手心,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又像在强调什么一样急着解释:

  “不、正因为见过她的幸福,我们才有了在地狱里挣扎的动力!但我们怎样都做不到!所以我才想如果是她,会不会,会不会就能——”,她捂住脸,长长喘了一口气,声线有轻微的颤抖,“我无法否认我确实有过这种卑劣阴暗的心思,她比我们更有面对一切的勇气,而这份勇气源自于她的幸福,我们不会打破她的幸福,所以……”

  “所以你制造出了我,你给了我虚构的幸福,让我来面对这一切,这样既保护好了她的幸福,又有了一个合适的替死鬼和倾泻妒忌的对象……”,咬着牙毫不留情发泄愤怒的苏西突然顿了一下,定定望向过去之人,“你刚说,你们?”

  她焦躁地抹了把脸,拭掉急出来的泪花,重新紧盯着过去之人,说话像噔噔往外蹦子弹,“还有谁,领班、女医生、造出这种芯片的人?”

  “你会的我也会,你知道微表情分析对我没有用”,恢复平静的过去之人装备好面无表情的盔甲,没有给苏西留下任何窥探她内心的缝隙,“我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如果不是你这么早就发现不对,我应该再晚一些,更晚一些,最好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后才出现。”

  “……”

  苏西闭了闭眼,曲起指关节急促又用力地敲打自己的腿,努力梳理思路,“你说你们,你们处在同一种境遇下,你们拥有相同的内心矛盾,你们——”,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们不会是不同平行世界的……”

  过去之人的沉默肯定了她的猜想。

  她笑了一下,笑容难看的像快哭出来,她抬起双手,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一样往上一扬,语调夸张,“天哪,我这是什么香饽饽,每一个世界的我都在盯着我诶”,她说着说着,声音里带上再也憋不住的哭腔,“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像个傻瓜一样捧着不存在的也不属于我的珍宝,你们当这是什么,看猴戏吗,看着我拼尽全力去够水里的月亮,只落得个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我们绝没有这么想”,过去之人还是看不下去苏西崩溃的样子,竭力解释,“我们只是希望你能代替我们活下去——”

  “这是我听过最恶毒的诅咒!”,苏西尖叫起来。

  “我们当然也知道!”

  过去之人也绷不住了,她拔高音量,“我们只是想活下去!但我们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做不到的事就是做不到啊!我们只希望有人能从该死的过去里走出来,能够去到现在,去到未来!哪怕这个人不再是我们自己都可以!”

  容貌相同的两人对峙着,用一样朦胧的泪眼瞪视对方,因为无法和解的矛盾各自痛苦着。

  良久,始终被愧疚压在心头的过去之人先一步败下阵来,“对不起,我根本没有任何资格去要求你理解我们。”

  “不,该死的是我可以理解到你们”,苏西再次抹了把脸,擦掉眼泪,“不管是从小到大,哦,没有这种东西,是我记忆里我所拥有的察言观色共情能力告诉我,还有被你身体的记忆所影响到,我能感觉到你过去所面对的痛苦有多沉重,我可以理解你们的动机,但我绝不接受,也绝不原谅……等等,你们……我和你上次见面时去到的平行世界,那不仅仅是你说的意识投影的幻觉是吗?”

  苏西颤抖起来,两眼发直,说出让她惊惧不已的猜测:“我本来可以早点发现那是个真实的世界,但我没有,我当时以为那是像梦一样的地方,你推了我,我让她从窗户摔了下去,我杀死了她……”

  “你没有”,过去之人语气郑重强调,“你没有越过她的自我操控任何人,她是自己做出的决定,你没有夺走任何人的生命,你必须记住这一点。”

  “当我诞生的时候,我不就夺走了你的人生”,苏西望向女孩,“你自称过去之人,你已经永远地留在过去了”,她苦笑起来,“就和制造我的时候不在乎我是否愿意,你们付出自己的时候也不在乎我是否需要,你们……你们在用这种办法逼迫我必须背负着你们的生命生活吗?”

  “不是这样的,我们都无法走出过去了,即使活着,也只能称为没有死去。而你,你是我们生命的延续,你拥有现在,你能走向未来,你能过上你想要的人生。我们从来不需要你背负上什么,我们都是自愿将我们的好点数赠予你。”

  苏西从话里察觉到什么,“赠予好点数?什么意思?你的能力到底是什么?不是用不幸兑换幸运的抽奖机?”

  “还是用抽奖机的说法,幸运事件发生的概率越小,奖品越昂贵,抽奖券的代价也越高,等价交换,很常见的道理”,过去之人明显不太愿意多谈有关能力的事,“你已经拿到线索了,你可以回去看看。”

  苏西一愣,“回去?你要做什么?”

  “平行世界间存在距离,不是时空上的距离,而是在世界线上的距离,世界相似度越高,距离越近,区别越大,距离越远。你并没有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你只是通过芯片与这个世界达成联系,只需要中断链接,你就能醒来。”

  “但你之前说从平行世界——”

  苏西忽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侧卧在床上,头下垫着毛巾,有一根又粗又长的管子从自己嘴里插进去,穿过喉咙,扎进胃里,隆隆地往里灌液体又抽出去。

  是在洗胃。

  食道被扩张,胃部被灌满又抽瘪的感觉很不好受,又被固定着没办法挣脱,手臂上还插着其他管子,只能像个破布娃娃一样任莱斯利医生摆弄。

  生理性的眼泪不断漫出眼眶,她模模糊糊看见门边还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是谁把自己送来莱斯利医生这的?

  明明她都把自己藏的很好了。

  迪克站在门口,反复张握拳头,不知道是用一种什么表情在看莱斯利医生给苏西做抢救。

  是他把苏西送来的。

  接到汉堡店老板的电话时,他正在布鲁德海文巡逻,听见老板说苏西一直没来上班,在储物柜里发现了手机和这个联系方式。

  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告诉提姆这个消息后,尝试调出装在苏西家的监控。

  本来房子里有红罗宾一开始设置的隐藏式监视器,去过房子的夜翼和罗宾也都各自放置了监视器,但上次毒藤女在房子里操控巨型藤蔓的时候破坏了大量家具和房屋结构,也顺带着毁掉了成堆的监视器,现存的少量监视器没能全面监视到房子内部,而苏西的身影并不在监视器画面内。

  但又因为有势力在清除苏西的网络信息,用哥谭市监控网络追踪苏西的行动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出于担心,迪克还是回了哥谭,来到被罗宾翻过一遍的苏西家。

  客厅的窗户大开着,一眼就能看见摆在桌上铺着棉花羽绒的空鸟屋。

  又来到卧室,一些零碎摆在门边架子上,迪克看到了好多张还带着花香的留言卡,莱斯利医生的名片,甚至还有从挂号登记簿上撕下来的自己的签名。

  房子里凡是能藏人的地方罗宾都找过,床下,柜子里……以苏西的身高,她能躲藏的地方并没有多少。

  但迪克觉得她还在房子里。

  如果她是自己躲起来的话,她会更倾向于选择自己熟悉的,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比如她习惯藏不希望别人看到的东西的地方……

  迪克打开了卫生间天花板隔层,果然看见她把自己藏在这里,将自己藏进不指望任何人能找到的角落。

  但她到底怎么把自己塞进去这么狭窄的空间的?

  华夏的缩骨功?

  迪克尝试叫醒苏西,然而她始终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呼吸也若有若无。看着她那种扭曲关节压迫内脏的姿势,迪克不敢直接把她拉出来,只能用工具拆松天花板,像救被困在树上的猫一样把苏西托下来。

  一入手他就忍不住皱眉估摸了一下重量,之前还是轻的像只猫,现在大概只剩半只了。

  他还发现了一个玻璃瓶,从粉末残余来看,大概是黏腻的花粉一样的东西,于是他问阻挠自己带苏西离开的巨型藤蔓,从状态沉闷的毒藤女那得到了催眠花粉的回答。

  迪克能想象到发生了什么,没费多大功夫就躲过了不在状态的藤蔓,带着苏西赶到市内某处医疗设备齐全的安全屋,找来信任的莱斯利医生请她救治苏西。

  洗胃、血液透析、全面检查……

  迪克拿到了有关苏西身体的详细报告:

  位于大脑海马区的芯片在昏迷期间一直发射出微弱的Σ波;

  长在第二节 脊椎下的小藤蔓与运动神经紧密联结;

  肋骨有许多处陈旧性骨折痕迹;

  脊椎下方明显的后天修复痕迹;

  不止一次药物滥用引起的严重肾损伤;

  从小藤蔓分泌物中分离出与氪星人血液中相似的某种物质……

  一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从外表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就像她可以一边笑着,一边假装肋骨骨折不存在,一边又在背地里倒数自己的生命。

  迪克来看苏西的时候,她还没从插过胃管的后遗症里缓过来,被不可控的轻微恶心感和胃部抽搐困扰着,眼泪汪汪,侧着头靠坐在病床上,还接着一台透析仪器,没精打采的样子像只刚被捡回来的病恹恹流浪小狗,缩着爪子哪也不敢碰。

  她看见迪克,也没觉得哪不对,只是抬起可怜兮兮的小脸,哑着嗓子问:“这得花多少钱?”

  她从来都不会在乎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来这件事,不管是幸存的庆幸,还是与死亡失之交臂的遗憾,她明明做了这种事却不在意得到什么结果。

  迪克突然有些没由来的烦躁,但还是保持亲和的微笑,“自家诊所,不花钱。”

  “啊”,苏西战术后仰,把自己往软绵绵的靠枕里埋的更深,“你还是说个数吧,不然我过意不去。”

  “你表现的就像你只是睡了一觉起来”,迪克为苏西轻描淡写的态度撩出几分火气,他看着似乎没明白自己为什么生气的女孩,语气不免严厉了起来,笑容也不见了,“你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吗?”

  因为自己没有好好爱惜生命,所以他生气了?

  苏西吃惊地瞪圆眼睛,下意识道歉,“对不起,是我没有注意到我的行为会给你带来困扰……”

  “不是这个”,迪克绷紧唇线,凝视着不解的苏西,几息之后,为那双眼睛里货真价实的疑惑迷茫苦笑一下,坐到床边,耐心为她解释:

  “我见过轻生的人,他们……我能理解到他们对人生中不会再有快乐的绝望,我绝不赞同他们的选择,但我可以理解。而你……”,迪克掂量了一下用词,“你每一次不尊重自己生命的行为都给我一种意义不明的感觉,你在面对死亡时没什么求生欲,但你又不是追逐着死亡的那种,你只是”,迪克看见女孩半垂着的眼睫颤抖起来,“像活在梦里,渴望唤醒自己。”

  被说中了。

  苏西不自在地挠了挠被角。

  “以后不会了。”

  “你……”,迪克没有想到有一天轮到自己跟别人说这种话,“你是不是放下的太快了?抱歉,我不是在批评你,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

  “做决定本来就是一瞬间的事”,苏西眨眨眼,是真的没觉得哪不对劲,“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已经做过了,也为此痛苦过了,我会记得这给我带来的影响,但我不能永远停留在这里。睡一觉,睁开眼睛,我需要看到的是现在和明天。”

  她当然还记得发现真相时那种崩溃感,但该发泄的也发泄了,再困在痛苦里也于事无补,她还是想活下去,她想做自己想做的事。

  迪克怔怔望着女孩,他发现她不是没心没肺也不是淡漠无感,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做什么,她身上有一种坚韧、不可被折断的东西,她就像藤蔓一样,看似柔弱,却能坠起千斤,始终向着她所想要到达的地方蔓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