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雨臣给了黑瞎子一记眼刀,将杯盖往地上一砸,里面的高度白酒有不少洒进了火堆里,火苗猛地窜起老高。不远处聚成一圈的几个伙计,对于这里的剑拔弩张,不知道是真的没看见,还是看见了也装看不见。

  解雨臣起身就走,一转头就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几人身后:“阿邪,你起来了?”

  借着火光,吴邪的笑不再那么苍白,看着一脸怒容的解雨臣,好笑道:“小花,谁惹你了,生这么大气?”

  解雨臣冷冷扫了张起灵一眼,后者岿然不动,吴邪垂眸轻笑:“他说话一直这样,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旧如此,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

  听到张起灵的“混账话”,吴邪当真不动怒吗?当然不是!可如今的小佛爷喜怒都不再形于色了,心里越是生气,脸上越是淡定。他苍白的唇边牵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那种邪肆魅惑的笑容,张起灵从未在这张清隽的脸上见过。

  吴邪拉着解雨臣围着篝火重新坐定,心平气和道:“小花不喝酒,毁嗓子,我陪他喝热汤!”

  看到吴邪终于出来了,王胖子是最开心的,一听他也不喝酒,登时就不干了:“那不行,天真,你得喝酒,今天是庆祝小哥出山,咱铁三角缺一不可,不醉不归!”

  若放在平时,受这点伤吴邪肯定全然不在乎,可眼下他的首要任务,就是瞒住所有人受伤这个事实,因此这酒是绝对碰不得了,遂笑骂道:“胖子,你也忒不厚道了,连个像样的菜都没有,就算是庆祝闷油瓶回家了?!等回了杭州,楼外楼,我好好给小哥接风!”

  王胖子满脸的不认同:“我说天真,这形式主义要不得,虽说你现在是吴小佛爷,可也不能犯这种原则性错误不是!”

  张起灵眯了眯锐利的眸子:“吴小佛爷?”

  王胖子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是呀,小哥,咱天真现在可是大名鼎鼎的吴小佛爷,谈笑之间杀伐决断,行事手腕丝毫不逊于以前的张大佛爷,道上人才尊称一声小佛爷!”

  对于佛爷张启山,闷油瓶还是有印象的,上一代张起灵的孙子,因为血脉不纯,被逐出本家。之后几经辗转,漂泊到了长沙,创立了老九门,也因为身手最好,一直统领九门。只不过后来张启山做的一些事情,虽秉持着张家人从古至今坚守的组训,但处事风格却和他截然相反。

  六十年代初期,在广西巴乃进行了史上最大规模的考古活动,对象就是张家古楼,挖掘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年。那时闷油瓶曾与张启山有过短暂的接触,身为这一代的张起灵,担负着整个张家的重任,守护这个古老家族的秘辛不被揭示,并要防止有心之人的蓄意破坏。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启山当时借助了组织的力量,妄图窥探终极的奥义,甚至想要至张起灵于死地。而张起灵势单力薄,迫不得已暗中联合老九门,形成了抗争派,历尽艰辛终于粉碎了组织的计划,因此他对张大佛爷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不过能统领九门的人,自然不是泛泛之辈,也不会只有身手厉害那么简单。张起灵曾经认识的那个善良到让人费解,固执到叫人头疼的小奸商,十个加起来,恐怕也比不过一个张启山!

  他不禁迷惘,明明是想用自己的一生,来换吴邪十年的天真,让那人能有一个不同于他们这些人的安稳人生!为什么事情的发展,远远偏离了他的预设,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此刻吴邪的笑容还是单纯的,看起来似乎与十年前他离开时一般无二,又似乎沁染了某些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安静坐在一旁的吴邪暗自腹诽,这胖子也太能信口雌黄了,一不留神都吹出天际了,弄得他应和也不是驳斥也不是。据他所知别人叫他小佛爷,只是因为他做不到像他三叔那样,走中央集权路线,用威严和制度来管理整条链子。

  他不愿意见到太多的残忍和强硬,喜欢所有人都好好的,赚自己该赚的钱,和和气气的过日子。再加上他总是未语先笑,以及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阿弥陀佛,放下屠刀,赚钱成佛”,才得到了吴小佛爷这个称号,和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张大佛爷没有半毛钱关系。

  其实这些年,吴邪的改变是循序渐进的,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自从五年前他获悉了汪家的存在,行事风格就开始大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过他的不择手段,并不是罔顾人命,最基本的原则和道德底线,他始终坚守的很好。即便如此,他也早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小三爷了,后来道上关于他心狠手辣,笑里藏刀,行事乖张的流言屡见不鲜。

  吴邪静默了片刻,不置可否的笑笑:“行了胖子,别胡说八道了,搞的好像你见过佛爷一样!”

  王胖子唏嘘不已:“我这辈子是无缘得见张大佛爷喽,兴许入土之后还有可能,可是道上的事不就是这样,一辈辈传下来的吗!”

  吴邪的眉眼弯弯,一抹柔和的浅笑挂在唇边:“所谓三人成虎,这些谣言不知过了多少人的嘴,早就面目全非了!”

  王胖子已经喝的有些高了:“管他老虎还是豹子,佛爷要是没有真本事,哪能让老九门的人乖乖听话,那些土夫子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吴邪还想开口,一阵夜风袭来,他禁不住咳了几下,身边的解雨臣定定的看着他,仿佛想在他的身上盯出两个窟窿,良久才意有所指的问道:“阿邪,你真的没事?”

  吴邪目光深沉,笑容温润:“我没事,小花!”

  解雨臣移开视线,不再说话。

  他一直是个冷心冷情的人,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活生生被残酷的命运,逼成了现在的样子。十几年后,新月饭店与吴邪的再次相见,看到那个曾经说过要保护他,长大以后要娶他的发小,在众星捧月的爱护下,长成了他做梦都不敢奢求的模样,单纯善良阳光乐观,他在心中怨恨过,也艳羡过。

  尤其是吴邪身边的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想要将他排除在所有迷局之外,让他可以继续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生活下去。而他这个被所有人悉心呵护的人,却毫不珍惜眼前拥有的一切,一心一意非要往这残酷诡谲的命运里闯。

  解雨臣不止一次的说过,在墓里自己顾自己,你出事的话我不会管你,吴邪每次都一笑置之。随着二人合作次数的增加,身手还不如他好的吴邪,一回回不顾自身安危的向他伸出援手,他坚硬已久的心,似乎也在潜移默化中变得柔软。

  道上所有人都知道小九爷生性凉薄,心狠手辣,猜忌多疑,但却不知道他可以把自己的背后,毫不犹豫的交给吴邪。后来吴邪所有的疯狂计划,解雨臣都有参与,虽然他嘴上说,终结老九门的宿命,他这个解家当家自然义不容辞。

  但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加入只是缘于恐惧,他害怕给他冰封的人生带来温暖的那个人,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他偶尔会莫名的伤怀,唯恐有朝一日蓦然回首,却惊觉谁都不在了,他连自己是谁都没地方去问。

  他低叹一声,手里捧着吴邪从新递过来的热汤,轻声道:“阿邪,如今张起灵也回来了,你总该过点人的日子了!”

  吴邪抬起头,仰望着浩瀚苍穹中,零零散散洒落的星子:“等把杭州的事情处理完,我就带着胖子和闷油瓶去雨村,你和黑眼镜也快点过来,咱们一起颐养天年!”

  解雨臣抿唇一笑:“到时给你唱霸王别姬!”

  黑瞎子一直与张起灵王胖子喝着酒,不过耳朵始终没离开这对低声说悄悄话的发小,听见解雨臣如是说,忙不迭的插话进来:“花儿爷,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再说人家小三爷,媳妇都等回来了,还听什么霸王别姬,倒是瞎子我孤家寡人,你这出戏还是给我唱吧!”

  张起灵的眸色暗了几分:“媳妇?”

  王胖子趁着酒意,对着身边的张起灵挤眉弄眼:“对呀,小哥,这些年小天真走南闯北,几乎去遍了你曾经到过的所有地方,道上不知道内情的人都以为小佛爷在追媳妇呢,哈哈哈哈哈!不过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们口中的媳妇,会是你这个让人闻风丧胆,麒麟一笑,阎王绕道的哑巴张!”

  张起灵微微低垂下头,长长的刘海挡住了眼睛,藏起了眸中的晦暗不明。吴邪也懒得解释,他知道张起灵向来对这些玩笑毫不在意,刻意去分辨反倒显得矫情了。只有黒瞎子勾了勾唇角,露出了一抹耐人寻味,且看上去有些暧昧不清的笑容。

  月上中天,最终喝醉的人只有王胖子,张起灵和黑瞎子喝的不比胖子少,奈何他们体质特殊,根本不会醉。张起灵扶着不醒人事的胖子进了帐篷,吴邪也拍了拍解雨臣的肩膀,让他安心去睡觉,便走回了自己的帐篷。

  张起灵安顿好胖子之后,就走了出来,径直来到了吴邪的帐篷前,刚好撞上了正要进去的王盟。他沉默不语的盯着面前这个,在他看来和曾经没什么差别的小伙计,面容冷峻,眸色凛冽。

  不知为什么,王盟对张起灵有种天生的恐惧感,从十年前在小古董店里第一次见到这尊神开始,直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那人变成了什么样,他心里的这份畏惧都没有丝毫的减轻。

  在张起灵冷凝的目光中,王盟很没骨气的怂了,不是他想违背吴邪的话,只是在对方有如刀锋般的注视下,他的脚就像生了根一样,无论如何也无法往前迈进一步。眼看着张起灵走进了帐篷,他只能在心中不断的忏悔,老板啊老板,不是小的不衷心,而是敌人太可怕,你自求多福吧!

  昏暗的帐篷里,唯一的光源就是一盏有些冷寂的风灯,吴邪没有看到王盟的影子,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从背包里找出消炎药和镇痛片,用水送了下去。突然掀帘而入的张起灵,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维持着吃药动作的吴邪。看到本不该出现在自己帐篷里的人出现在这里,吴邪着实吃了一惊,可面上依旧维持着小佛爷该有的镇静。

  张起灵的眉峰不易察觉的动了动,眸中尽是疑虑,对面的吴邪则完全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反而坦然自若的开口:“维生素,年纪大了,要注意保养!”

  张起灵就那么站在门口,也不说话,吴邪悲哀的发现,十年前的小三爷看不透眼前这个人,十年后的小佛爷仍旧看不透这个人。无论这十年里他成长了多少,在面对张起灵时,他那双早已变得善于揣度人心的眼睛,好像就起不到任何作用。

  吴邪叹了口气:“小哥,这么晚了,你不去睡觉,到我帐篷里来干什么?”

  张起灵淡淡道:“胖子喝醉了!”

  吴邪随意笑道:“他今天高兴!”

  张起灵踌躇了片刻:“他很吵!”

  吴邪心下好笑,原来是嫌胖子打呼的声音太吵,神色间微露踯躅:“可是这个帐篷住三个人,貌似有点挤。”

  张起灵的墨眸流光一闪:“王盟去了其他帐篷!”

  吴邪真心要为王盟掬一把辛酸泪,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小盟盟被张起灵冰冷的气场秒杀的画面,低头看了看自己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便顺水推舟道:“很晚了,那就睡吧!”

  张起灵无声无息的走到吴邪身边坐了下来,他一靠近,后者就下意识的动手关了风灯。冷白色的月光很难穿过深色的帐顶透进去,帐篷里顿时漆黑一片。都说黑暗是一切事物最好的保护色,不管是流泪还是流血,全难以让人发觉,而吴邪现在正需要这样的色调。

  像曾经每次下地那样,实力最强的张起灵总会守在身手弱鸡的吴邪身边,十年的时间仿佛从来没有横跨在两人之间。但吴邪清楚很多东西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只是才刚离开青铜门的张起灵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服下去的药起到了效果,吴邪的呼吸很快就变得平稳而绵长。张起灵睁开眼睛,悄然无声的侧过头,静静注视着身边人安然的睡颜。墨色的眸子在黑夜中闪着诡秘的光芒,适应了浓重的窅黑之后,帐篷里反而显出了些许暗弱的月光。

  道上人几乎都知道,黒瞎子的夜视非常好,但很少有人知道,张起灵的夜视完全不输于黒瞎子。他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吴邪,和十年前几乎一般无二的侧脸,心底渐渐升腾起一种名为安心的情绪。那双黑的发亮的眼睛,不经意间扫过吴邪的脖颈,瞳孔骤然紧缩,那里原本应该是白皙的,平滑的,可现在却有一道不明的印记盘踞在喉咙上。

  张起灵下意识抬起手,想看看那道长长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在他的指尖刚一碰触到吴邪皮肤的刹那,已经熟睡的人骤然惊醒。敏捷的从枕头下面抽出了一把沙鹰,同时打开了手边的风灯。电光石火间,一气呵成的动作,全然凭借本能。当吴邪反映过来自己黝黑的枪口,正对着张起灵的脑袋,同样有少许的怔然,而后尴尬的移开了手中的武器。

  随着光亮乍起,张起灵在吴邪的脖子上,清晰的看到了一条从耳根一直延伸到锁骨,几乎割断了喉管的狰狞疤痕。固然如今的伤疤已经变成了粉红色,但横亘在白皙的皮肤上仍然鲜明可怖,看上去特别扎眼。

  张起灵的目光冽冽,夹杂着似有似无的震惊,眼睛里明暗闪烁,斑斑驳驳的,不过那些光影不吓人。顺着对方的视线,吴邪低头一看,脸色蓦地变了变,眸子一沉,他本以为今晚肯定是和王盟同处一室,也就没有刻意的遮蔽一下伤痕。

  张起灵愣在那里,久久没能回神,玩刀他是行家,单凭疤痕就能想象出,吴邪当初受的伤必定深可见骨,情况无比危急险恶。他受过很多的伤,明白伤口在这样的位置,几乎就能毙命,他无法想象,从前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受伤的时候是怎么挺过来的!

  这道丑陋的致命伤,就如同束缚在脖颈上的一道枷锁,困囿住吴邪的命轮,也禁锢了张起灵的心!

  吴邪注意到张起灵的神情,不自然的拉了拉冲锋衣的衣领,心底有些无奈,但嘴边却挂着一抹挑衅的笑:“闷油瓶,我现在可不是以前那个只会躲在你身后寻求庇护,给你添麻烦,成为累赘的小三爷了,你偷袭我,可是会受伤的!”

  张起灵的声音喑哑涩然:“怎么弄的?”

  吴邪意兴阑珊的开口:“让我想想,哎呀,时间太久,记不起来了!”

  张起灵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眼中闪过愠怒:“吴邪,不要再牵扯进来了,你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有爱人陪在身边,幸福安稳的度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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