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傅玉衡就带着徒南薰一起,驾着两辆四轮马车,来接辛四娘和辛七娘。

  等汇合之后, 他们夫妻坐前面那一辆,五娘和七娘坐了后面那一辆。

  车夫赶车,护卫随行,一行二十多人,浩浩荡荡进了京城。

  不是他们要讲排场,而是他们的身份在那里摆着。不在京城怎么都好说,一旦进了京城的地界,什么身份就得有什么规格的行事。

  若是过于简朴,不但是自家失了面子, 对于朝廷来说也是失礼。

  大概昨天晚上, 贾代善就趁宵禁未至, 连夜派人告知了贾赦。他们一行人到时,贾赦并未去上职,而是在家里接着他们呢。

  “五郎呀五郎,你可算是到了。”他哈哈笑着, 用力拍了拍傅玉衡的肩膀, “为了等你, 我可是一大早就差人去衙门里告假了。”

  傅玉衡挑了挑眉,一点不给他留面子,“你敢说不是你自己也不想去当值吗?”

  贾赦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诶诶,人艰不拆, 人艰不拆嘛。这里还有两位姑娘呢, 你也不给我留点脸。”

  这回换傅玉衡哈哈大笑了, “放心,放心,都是自己人。这两位就是我给你们请来的法师,也是和我们夫妻极要好的妹妹。”

  说着,他转头示意两个姑娘,“五娘,七娘,快来见过贾侯爷。”

  姐妹二人上前两步,一起行礼,“拜见荣侯。”

  不等她们俯身,贾赦就赶紧拦住,“可别,两位姑娘快免礼。都是自家人,咱们就自在点说话。”

  张夫人也笑道:“老爷说得不错。既然是五郎的妹妹,也就是我们夫妻的妹妹。妹妹们到了这里,就是回自己家了,若是过于多礼,反而让我们不自在。”

  两人看了傅玉衡一眼,见傅玉衡笑着点头,便顺势免了礼,对着张夫人喊了一声“嫂子”。

  “诶!”张夫人高兴地应了一声,一手拉住一个就往里走,“我娘家只有兄弟,打小我就想要个妹妹。如今见了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好妹妹,真恨不得日日相见呢。”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进了荣国府,贾赦立刻吩咐人摆上酒菜,先给他们四个接风洗尘。

  五娘有些迟疑,“政老爷那边……”

  贾赦摆了摆手,“不急在这一时,皇帝还不差饿兵呢。咱们先吃饱喝足了,到了老二家里,也好直接开工不是?”

  张夫人也拉着五娘,劝她尽管捡自己喜欢的吃。

  昨天晚上,史太君派回来的人,除了告诉他们今日一早傅玉衡就会带高人前来之外,就是暗示张氏:王氏不必留了。

  她的暗示说得颇为隐晦,只是反复强调了王夫人身子不好,身子衰败,只怕天不假年之类的。

  贾赦听得云里雾里,但张夫人却是一听就明白了。

  虽然她还有三分不忍,但想到王夫人两次招来恶鬼,心里也不禁发毛,不住地暗示自己王夫人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安排史太君的心腹去休息之后,她就把婆母的意思和丈夫说了。

  相比于她的心软,贾赦就干脆多了,“该!谁家里没有个小妾?怎么就她容不下人?”

  张夫人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你的那些妾室,其实我也不喜欢,只是逼着自己想开了罢了。

  但跟这么个混人也说不清楚,张夫人索性就避开了这个话题,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明日一早,待五郎他们来了,咱们稍微拦一拦,弟妹受不住病逝了最好。”

  于是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傅玉衡和徒南薰都生得玲珑心思,五娘和七娘也不是笨人,被夫妻二人轮番劝酒劝菜,却就是不提去贾政那边的事,他们如何看不出来其中有猫腻?

  但大户人家的阴司,多有不堪之处,四个人谁也不会不长眼地去打听。

  这顿酒席一直吃到快中午,眼见是不好再拖下去了,张夫人才拦住了还要劝酒的贾赦。

  “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咱们先去二弟府上吧。听说正午阳气中,用来捉鬼最好不过。”

  她一开口,就仿佛是被暂停的程序重新启动,傅玉衡笑着问两个姑娘,“五娘,七娘,你们准备好了吗?”

  五娘道:“随时可以做法。”

  傅玉衡点了点头,对贾赦道:“我和薰儿就不去了,你们两口子带着两位妹妹去吧。”

  贾赦也知道他最近很忙,也没有强留,把他们送走之后,夫妻二人就带着五娘和七娘去了贾政的宅子。

  ※※※

  这一回,贾政是真的焦头烂额。

  倒不是他有多担心王夫人,而是王夫人一倒,李纨作为晚辈,虽然能管家,却不好管长辈房里的事。

  这些日子以来,新欢梅姨娘和旧爱赵姨娘没少争宠斗法,一开始贾政还能觉出情趣来,时间久了就难免疲惫。

  甚至于因着被两个女人接连逢迎,他本就不怎么强壮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再看见往日的爱妾,竟颇有几分畏惧之意。

  简单来说,就是他被榨干了。

  赵姨娘比较会看脸色,被贾政找借口跑了两次之后,就察觉出了什么,回到自己的屋子不久,就宣称三姐儿探春有些积食,她要专心照顾女儿。

  自从王夫人病倒之后,虽然探春名义上还是养在王夫人身边,实际上都是赵姨娘在照顾。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探春只是一个连牙都没长齐的小娃娃,哪里离得开大人看护呢?

  因着王夫人病得蹊跷,她的心腹周瑞家的心思惶惶,根本就顾不上探春和赵姨娘了。

  从前张狂的赵姨娘,把女儿抱回来之后,却半点都没有声张,只是不断地和新来的梅姨娘争宠,让人一直记着她的轻狂,从而忽略了探春。

  只是梅姨娘手段高超,赵姨娘根本就争不过对方。

  两人斗法期间,十次里有七次,贾政都是跟着梅姨娘走了。

  对方好像很享受这种胜利,每次击败赵姨娘之后,第二天一早,就会满身慵懒地来炫耀一番。

  赵姨娘不爱和她单独相处,具体原因说不出来,就是有一种背脊发凉的悚然感。

  可无论她怎么看,梅姨娘都是个脸色稍显苍白,有几分病弱之态的美娇娘,怎么会给她这种感觉呢?

  还有一件事,她心里害怕,不敢跟别人说。

  ——贾政每次和梅姨娘过完夜之后,脸色都透出一股清灰,眼睑下的阴影也会更加明显。

  在她少数争赢梅姨娘那几次里,贾政虽然和她睡在一起,却都是兴致缺缺,草草了事。

  那梅姨娘就好像是话本里会吸人精气的怪物……

  嘶~打住,打住,不能再想了,这不是她一个小妾该管的事。

  就在赵姨娘犹豫着,要不要偷偷找马道婆看看的时候,贾赦夫妇就带着两个女道士上门了。

  赵姨娘得到了消息,先是心中一紧,思索了片刻才欢喜起来。

  如今她女儿还小,她们母女唯一的依靠就是贾政。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贾政出什么意外。

  她示意婢女小吉祥拿了一块银子,塞给了来传消息的婆子,陪笑道:“好嫂子,三姑娘身上不好,我不便出门,你帮我看着点外面,好歹别叫我做个睁眼的瞎子。”

  那婆子得了一块二两的银子,心里趁愿,哪有不答应的?

  反正只是传个消息罢了,莫说如今太太已经躺下了,就算太太好的时候,也管不过来呢。

  “姨娘放心,老奴这就去正房那边伺候着。”

  打发走了那婆子之后,赵姨娘激动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就双手合十,默默在心里祈祷。

  直到小吉祥提醒她,“姨娘,三姑奶醒了,正睁着眼睛乱看呢。”

  赵姨娘闻言,立刻快步走到摇车前,果然就看见自家宝贝女儿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像在认真地看些什么。

  “不愧是我的女儿,打小就不凡。”她弯腰把探春抱了起来,嘴里不住地和小吉祥炫耀。

  小吉祥也符合道:“就是呢。姑娘虽然小小一个人儿,话都不会说呢,却像是心里都明白似的,眼睛都是智慧。”

  主仆二人轮番夸赞,丝毫也没有察觉到,窝在赵姨娘怀里的探春脸色微微变了一瞬。

  ——可不就是心里都明白吗?

  虽然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可探春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重活了一回,一朝回到了娘胎里。

  前世她一心扒着嫡母,只觉得自己的生母赵姨娘粗鄙张狂,没有一个妾室该有的安分守己,还总是爱和自己作对,隔三差五就闹一场,生怕别人忘了自己是庶出的。

  可她再怎么讨好嫡母又有什么用呢?

  为了讨好南安王太妃,家里二话不说就让自己代替太妃的女儿去和亲。

  从头到尾,嫡母都没有为自己说一句话。

  更有甚者,因着她是替王妃的女儿和亲,王妃那边给了嫁妆。嫡母王夫人就以“不可超出规制”为由,一分嫁妆也没给她添。

  到最后,除了宝玉和姐妹们或明或暗地给自己添了妆,竟然只有她看不上的生母,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分了一半给她。

  “这一半是留给环儿娶媳妇用的,不能都给你。你……你到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

  别再什么,赵姨娘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等她远嫁别国,在异国他乡的王宫里艰难挣扎了许多年之后,才悟出来那句未尽之言:别再一心出风头了。

  从前她总觉得赵姨娘是个妾室,就该安分守己,讨好了正室,也是给儿女们争脸面。

  多年之后她才明白,像她那样不肯服软,处处都要强别人一头,才不是庶女该有的样子。

  而妾室该做的,就是让嫡妻觉得没有威胁,赵姨娘就做的很好。

  她和亲到了别国,却也只是个妾。

  她按照自己的想法不争不抢,却不知道她本身气质超然,纵然与世无争,却也挡不住的端庄娴雅,如何不惹人嫉恨?

  纵然她有再多的聪明才智,毕竟是在别人的主场。

  终其一生,她都没有机会生下一儿半女,晚景可谓十分凄凉。

  临死之前,她自觉已经看开了,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哪曾想,彻底闭上眼的人,竟然也能再次有知觉。

  听着外面的响动,她暗自观察了半个月,才确定自己是在娘胎里。

  难不成是没喝孟婆汤,堪破了胎中之谜,这才觉醒了宿慧?

  自己这一世的母亲,身边也是有人伺候的。而且伺候的人唤她“姑娘”。

  姑娘……怀着身孕的姑娘……

  大庆律有云:凡家中未婚女仆,得男主人幸着为妾,有孕着得书。

  也就是说,自己这一世的母亲仍然与人为妾,并且还是没有得到纳妾文书的那种。

  探春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能带着记忆再活一回,就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了,若再苛求过多,怕是老太爷都要看不下去了。

  上辈子她做姑娘的时候就一直在争,想为自己争几分脸面,争一口气。

  嫁人之后倒是不想争,可现实环境却逼得她不得不争——争生存的空间。

  如今既然得到了这样的机缘,这辈子就遵照前世姨娘的想法,做个不争不抢,老实安分的庶女吧。

  直到她出生之后,旁人对她的母亲的称呼终于变成了“姨娘”,她的生母终于是个有正经纳妾文书的妾室了。

  婴儿的视力十分堪忧,她什么都看不清楚,自然也就不知道自己这一世生母长什么样子。

  直到洗三那天,她听见嫡母喊了一句“赵氏”,才如闻洪钟大吕一般,一切的违和感,一切的似曾相识,原来都不是巧合。

  她竟然又回到了最初,回到了自己亲娘赵姨娘的肚子里,重新做了她的女儿。

  探春哇哇大哭:难道上天是看出了她前世的痛悔,让她来和娘重叙母女之情的吗?

  观礼的宾客都在笑,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三姑娘哭得真有劲儿,一看就是个身子骨强健的。

  谁也想不到一个婴儿能听懂大人说话,所以也没人想着要避着她。

  也就是靠着外表作弊,探春深刻认识到:自己的聪明才智,绝对不是来自父亲贾政,而是生母赵姨娘。

  她真是太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了!

  怪不得父亲房里的人也不少,却只有自己的娘能成功生下一儿一女,还让嫡母容她一直逍遥了。

  没过多久,她就被嫡母抱到了正房去养。

  虽然她心里不愿意,却也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如此。她生母想要活得好,就不能在礼法上违背嫡母。

  由于小孩子一直在内宅,所以探春对二房院子外的事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他们一家子已经分出来了,更不知道王夫人曾经发生过什么,只是疑惑为什么一直没有听人提起宝玉。

  就算宝玉被老太太抱走养了,王夫人作为亲娘,也该时时关心的,怎么会没有一个人提呢?

  还有老太太,作为养在嫡母身边的孙女,她不是该跟着嫡母去向老太太请安吗?

  说起请安,她更觉得怪异。

  因为自她出生以来,王夫人好像就特别清闲,每天都按时按点吃饭,竟是从来没去老太太那里站过规矩。

  前世王夫人都五十多的人了,每顿饭还要伺候老太太呢。

  难不成……

  她想到一个惊悚的可能:难不成,这辈子老太太早早就去了?

  还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家里突然出了一件大事。

  ——王夫人疯了。

  先是发烧说胡话,没过几天就开始暴起伤人。

  贾政嫌丢人,直接让人把她绑了捆在床上,却对养在正房的探春只字不提。

  如果不是赵姨娘心疼女儿,悄悄把她抱到了偏房,就正房那乱糟糟的样子,只怕她悄声无息的死了都没人在意。

  于是,探春又有了新的疑惑:前世有这么一出吗?

  那时候她根本不记事,自然也不能判断到底有还是没有。

  还有那位被赵姨娘挂在嘴边的梅姨娘,前世父亲贾政有过这么一个妾室吗?

  可能有过,但在她记事之前就被王夫人给解决了?

  如若不然,也实在是没法解释。

  她如今还是个婴儿,脑容量不大,也特别容易疲惫。胡思乱想的多了,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嗜睡。

  好在小孩子本来觉就多,也没人觉得奇怪。

  赵姨娘抱着探春,和小吉祥你言我一语,夸了她好一通之后,就猜测起了外面的情况。

  “也不知道老太爷请来这个法师管不管用?”

  小吉祥道:“应该管用吧?上回那位马先生,不就是大老爷托寿宁侯请来的?这回听人说,老太爷也是托了寿宁侯。”

  赵姨娘松了口气,“阿弥陀佛——寿宁侯认识的高人多,若是经他的时候请来的,必然是有些真本事的。”

  说到这里,她又不禁朝正房的方向努了努嘴,“咱们这位太太,每次都这么好运。这眼见人都要不行了,偏大老爷带了高人来。”

  而探春已经无暇理会这些了。

  她脑子里来来去去只剩下一个念头:老太爷?娘和小吉祥嘴里的老太爷,应该不是别人吧?老太爷竟然还活着?

  一瞬间,探春就觉得这个世界魔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