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老先生给两人行了礼, 在傅玉衡还礼之后,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凝神静气给徒南薰把脉。

  大约过了盏茶时分, 申老先生放开了手,笑道:“只是被酒气熏到了,别的倒没什么。待老夫开一副药,公主可吃可不吃,在家里清清静静养上两天即可。”

  “多谢申老先生。”傅玉衡松了口气,亲自领着老先生到外间去写了方子,又备上礼金,把人送上了马车。

  “老先生慢走,今日真是太麻烦你了。”

  申老先生拱手还礼, 这才放下车帘。马夫扬了一下马鞭, 虚空里抽了一下。

  那马儿是多年老骥, 颇通人性,听见鞭响声便仰着头嘶鸣了一声,舒展四蹄,慢慢跑了起来。

  等马超转过街口, 傅玉衡这才回身而去, 等他回到正院时, 得到消息的贵太妃已经在了。

  “小婿给岳母大人请安。”

  贵太妃一直很喜欢这个女婿,更别说女婿愿意把她接到府中奉养,跟亲儿子也差不了多少了。

  看见傅玉衡,她脸上便露出了慈爱开怀的笑意,冲他招手道:“别多礼了, 快过来坐吧。今日在老六府上如何?没有不长眼的为难你吧?”

  傅玉衡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 在她身侧的绣墩上坐了下来, 笑道:“谁不知道我是老爷子和您的女婿,哪一个会不开眼的来招惹我呢?”

  虽然知道这是恭维之语,但女婿愿意哄着自己,贵太妃还是很高兴。

  她柔声交代小两口,“玉莲是个好孩子,那位王姑娘虽看起来性子软弱,但知人知面不知心。

  更何况,两个女人拥有一个丈夫,哪里会真的全无芥蒂?你们可得提醒她,别让她傻乎乎的一点防备都没有。”

  傅玉衡知道她是好心,闻言连连点头,“您放心,等过几天玉莲回来走亲戚,我和薰儿一定好好跟她说。”

  其实玉莲哪用别人提醒?

  这丫头心里有数的很。

  不管那位王侧妃是真的性情软弱,还是假的面慈心软,到了她面前,假的也要变成真的。

  再者说了,她和敬王多年夫妻,感情不一般,敬王对她一直尊敬爱护,怎么会让一个侧妃骑到她头上?

  退一万步说,就算日后王侧妃生了孩子,敬王看在她是孩子生母的份上偏袒她,玉莲也是不怕的。

  因为她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丈夫的背叛会让她觉得伤心,却不会打倒她。

  夫妻恩爱有夫妻恩爱的活法,若是情意淡薄流散,她和相熟的姐妹们一起聚会玩乐,也能好好过完下半辈子。

  夫婿宠爱,相敬如宾,只是世俗意义上的幸福,也是世俗赋予女子的枷锁。

  只要像玉莲那样看开了,这枷锁对她将毫无效力。

  大概也正是因为她看得开,不将敬王当成唯一可依靠的,敬王反而主动追逐她,生怕一不留神,对方就像风一般散在天地之间了。

  虽然玉莲是误打误撞,但这种发展,也是十分契合人性了。

  嗯,人性本贱。

  就在徒南薰安心养胎的时候,贾家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二太太王氏怀孕了。

  怀孕了本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问题是,王氏脉象显示,她已有孕四个月,和贾政同房的日子却怎么都对不上。

  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她那四个月的孕肚是一夜之间鼓起来的,根本没有一个逐渐发育的过程。

  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这里边有问题了。

  贾政自认是个传统士大夫,嘴里一直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脸上流露出的对妻子的厌恶,却遮掩得并不是很好。

  发生了这样的事,就算张夫人是当家主母也不好自作主张,只得修书一封,请史太君回来主持大局。

  说实话,史太君并不是很想回去。

  虽然万年县那边宅子很小,也不如在家里一般一脚出八角迈,从这个院子到那个院子都前呼后拥的。

  但这里的整体氛围都很平和宁静,离闹市也并不远,典型的闹中取静,是一个非常适合隐居的地方。

  左邻右舍不是小商贩,就是演员。还有些几人合租一个院子,每日到片场找机会碰运气的群演。

  大家的日子都不富裕,可因为有钱赚,能养活自己,运气好的话还能一飞冲天,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希望。

  那种勃勃生机,让人一眼看过去,就仿佛看到了万物竞发。

  这些都是在深宅大院里不可能感受到的,史太君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已经迅速适应并沉溺其中。

  但王夫人这一胎来的实在诡异,就算是为了国公府的声誉,还有贾王两家的姻亲关系,她也不能坐视不理。

  “我得回去一趟,你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吗?”史太君捏着信纸,问一旁学抽烟的贾代善。

  虽然烟叶子已经很普及了,全国各地都有端着烟袋锅子,或抽水烟或抽旱烟的,但卷烟这种新兴事物,却只在万年县周边小范围流行。

  当然了,烟酒这两样在傅玉衡看来都不是好东西,这卷烟并不是他推广的,而是一个吞云客无意间发明的。

  据说是烟袋锅子摔坏了,烟瘾又犯了,只好从桌上撕了一溜纸,把烟叶子卷进去抽。

  然后他就发现,这样冲劲更大,也更方便。

  他可以事先卷好多根,用匣子装起来,想抽的时候就来一根。

  这个法子很快就在吞云客中推广开来,那些本来就爱抽旱烟的,迅速摒弃了烟袋锅,改抽卷烟。

  后来又有脑子灵活的,专门买了烟叶子,裁了规格一样的纸,一家子卷好了之后,拿到集市上去卖。

  虽然利润比较微薄,只是挣个辛苦钱,但也是为家里多了一份收入。

  等傅玉衡知道的时候,卷烟已经在万年县普及了。

  他愕然了一瞬,也只好随他去了。

  贾代善尝试着抽了一口街上买的卷烟,被呛得咳了好一阵,连史太君说什么都没听清。

  “咳咳咳……你……咳,你刚才说什么?啊呸,咳咳!”

  他嫌弃的看着手里的烟卷,“呸,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么呛人,竟然有人爱不释手?”

  史太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你可真是个老小孩,看见什么东西都想试试。”

  她没好气地说:“家里出了点事,我得回去看看,你自己在这里能行吗?”

  “什么事还得你跑一趟?”贾代善皱了皱眉,不满地说,“赦儿和政儿都那么大了,也不指望他们开拓基业,连看家都看不住吗?”

  他越是放飞自我,就越是嫌弃自己俩儿子废物,如今更是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

  史太君把展开的信纸递给他,“你自己看看吧。这事太过诡异,赦儿媳妇不敢自作主张,这才写信叫我回去。”

  “赦儿媳妇?”贾代善神色一正,急忙接过信纸看了起来。

  他这辈子,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四个人里也唯有张氏最靠谱。

  若是旁人写的信,贾代善定然嗤之以鼻。可若是张氏来请,必定是出了大事,就连他也不敢怠慢。

  匆匆看完了信上的内容,沙场征战多年的贾代善也变了脸色。

  这件事一个处理不好,就会影响到贾家的声誉,叫他如何不惊?

  “这事没别人知道?”

  史太君道:“赦儿媳妇必然已经封锁了消息,这一点你应该相信她。”

  虽然两个儿子里她更喜欢幼子,但两个儿媳她却不得不承认,还是张氏更好。

  暗中她不止一次惋惜过:张氏怎么就不是政儿媳妇呢?

  贾代善正色道:“反正剧组已经杀青了,后期制作也用不着我,我跟你一起回去吧。”

  他眼中闪过一抹凌厉,“正好王子腾也在京中,回家之后就让人把王子腾也请过来。这件事不是咱们一家的因果,他们王家也别想置身事外。”

  史太君点了点头,“也好。省得出了什么意外,他们王家反过来咬咱们一口。”

  这些年,由于王县伯的夫人甄氏持续造作,还有王家内部经常外传的内斗八卦,让史太君对王家人的印象很不好。

  老两口收拾了一番,史太君又和左邻右舍道了别,说是要回去探望儿孙,就轻装简行,乘着一辆马车回去了。

  回到家里之后,他们就发现,整个国公府的氛围都十分压抑,下人们连走路都是屏声静气,生怕惹恼了主子。

  看见史太君回来,不少老仆还松了口气。

  主要是贾家的规矩,便是长辈房里的猫儿狗儿,也格外尊贵几分。若是长辈房里的仆人,小主子们见了也是要尊敬几分的。

  史太君历来愈下比较宽容,不比张夫人严谨,所以这些仆人见了她,下意识先松了口气。

  但这一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史太君的脸色比张夫人还要沉,路上行礼的仆人她理都没理,直接进了西大院。

  等他们走到时,张夫人也得了消息也赶了过来。

  “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

  “安?发生了这样的事,让我们这两把老骨头怎么安得了?”

  史太君左右看了看,西大院一片沉寂,她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政儿呢?他怎么不在?”

  张夫人垂眸回道:“小叔应该是在书房,我已经让人去请了。”

  若在往日,史太君一定会替他找借口,说他是读书刻苦,这才无心搭理俗物。

  可这次的事实在是不同寻常,贾政作为二房的主心骨,竟然躲到书房去了。

  便是史太君再宠爱他,也不禁生出了一丝失望之情。

  ——或者真如老太爷所说,这两个儿子……都废了。

  承认自己的失败,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特别是对史太君来说,承认贾政和贾赦一样是个废物,无疑是让她向死去多年的婆婆认输。

  如此一来,痛苦加倍。

  于是,等贾政匆匆赶过来,迎接他的便是母亲的冷脸,还有冷嘲热讽。

  “这不是咱们二老爷吗,在书房里又做什么惊世文章呢?”

  贾政愕然了一瞬,连行礼的动作都顿了一下,这才硬生生地克制住自己,拱手下拜,“孩儿给老太爷请安,给老太太请安。一别多日,二老海安康复否?”

  史太君淡淡道:“这个且先不谈。我且问你,你媳妇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又如何了?”

  贾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仿佛受到了巨大的侮辱,“老太太又何必提那贱妇?四个月之前,儿子从未与她同房,也不知道她肚子里是哪里来的野种?”

  不妨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张夫人面色一变,呵斥道:“二弟慎言!掌家理事的一直是我,家中若有外男出入,我岂会不知?

  弟妹平日里是木纳了些,不讨你喜欢。但她毕竟是你的结发妻子,污蔑她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虽然她也不喜欢王氏的行事,但贾政作为丈夫,张嘴便拿对女子最重要的名节去攻击自己的妻子。

  同为女子,她难免兔死狐悲。

  若是王氏真的做了也便罢了,但张氏心里很清楚,王氏从未和外男接触过。

  莫说是张夫人了,便是贾代善夫妇听见他说出这种话,也十分的震惊失望。

  “孽障,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贾代善气得胡子直翘。

  这种事情,便是真的发生了,也该一床大被掩起来,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知道,这孽障竟然还敢嚷嚷出来。

  史太君冷眼看着在场的仆人,扬声喊道:“来人。”

  仆人早就跪了一地,听见这一声,脸上都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但史太君的心思却不会为他们改变,尽管跟在几人身边的都是心腹,史太君还是让人把他们拉出去,统一灌了哑药,送到庄子上去了。

  “你们都是我贾家有功之人,老身也是无奈才出此下策。

  你们的家人都会得到妥善安置,尔等就放心到庄子上去荣养吧。”

  这些要么是家生子,要么就是卖身契握在主家手里的。听了这话,也知道再无转圜的余地,只好磕头谢恩,绝望地被人拉下去了。

  史太君深深地看了贾政一眼,淡淡道:“你就在这里跪着反省,我先进去看看你媳妇。”

  贾政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句也不敢反驳,哆嗦着跪在了硬地上。

  张夫人跟着进去了,贾代善不好进儿媳的屋子,便叫人搬了张椅子放在廊下,他就坐在那里看着贾政。

  当史太君和张夫人进了内室,便见王夫人双目无神,满脸木然地躺在床上,脸上隐约还有泪痕。

  周瑞家的就在一旁伺候,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柔声劝王夫人喝下去。

  王夫人一句话也不说,仿佛魂魄已离开了躯体,对外界的一切都不听不闻。

  “她一直这样?”史太君出生询问。

  张夫人点了点头,“这几天我每天都来两三趟,弟妹始终如此,水米不肯粘牙。”

  听见动静,周瑞家的急忙把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子上,给老太太和大太太请安。

  “起来吧。”史太君皱眉看了一眼,“这是什么药?”

  周瑞家的下意识看了一眼王夫人,见她仍旧没有反应才,低声道:“是堕胎药。”

  这年头的大夫都认为,给人开堕胎药实在作孽,且官府也要追究。

  所以一般人家,是很难拿到这种药的。

  可大户人家就不一样了,哪一家里没有藏着几张不能示人的秘方?

  看周瑞家的反应,只怕这药方并不是张夫人给的,想来是他们王家的方子,王夫人成婚时带进来的嫁妆。

  不过这种事情通常心照不宣,史太君也没有多问,只是问道:“药既然已经熬好了,她为什么不喝?”

  周瑞家的哆哆嗦嗦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音说:“太……太太已经喝过了……喝了不止一碗。可是……可是……”

  剩下的话不用多说,只看王夫人依旧微微隆起的腹部便知道,根本没用。

  这就很诡异了。

  史太君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这事你告诉政儿了吗?”

  “已经说了。”周瑞家的满脸苦涩,“可是二老爷却说……却说太太是在装腔作势。”

  天可怜见,忽然怀了孽胎,还有人比王夫人更想要拿掉吗?

  即便她不在乎自己的脸面,王家的脸面也是要在乎的。

  史太君的脸色更难看了,心中也对贾政更加失望。

  ——对要相伴到老的妻子尚且如此,若是他当真得势了,会真心孝敬母亲吗?

  不,如此没有担当,便是一朝得势,也很快就会被人打落尘埃,我又指望他什么呢?

  她又想到了丈夫贾代善,脑中刹时一片清明:与其想着依靠儿子,还不如好好照顾丈夫。只有他们老两口,才能一直相互扶持呀。

  想明白了之后,史太君更加冷静,对周瑞家的说:“你去外面找赖大家的,让她去取我梳妆匣子夹层里的第三张药方来。”

  她心里暗暗庆幸:幸好赖大家的还要收拾行李,方才没有跟着进来。

  周瑞家的应了一声,一刻也不敢耽搁,赶紧退了出去。

  史太君走上前去,站在床边对王夫人道:“此胎来得诡异,像是有邪恶作祟,并不是你的错。”

  得闻此言,王夫人死水般的目光终于有了波澜。

  ——只要婆婆肯站在她这边,替她说一句话,丈夫就不敢把他怎么样,贾家就不会把她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