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幸僵在原地。

  身为前辈,受到后辈如此长久追随,乃至于四年过去,那个孩子倾尽自己当下的全力、用一场发挥到极致的比赛表达对他的谢意,御幸该是欣慰的、自豪的;他应该赶快喜笑颜开地接受这份感谢,最好再开玩笑地马上给他两拳,说上几句“你小子真行啊”之类的风凉话,表达一下前辈的风度。

  可他没有。

  他只是苦涩地说不出话。

  欣慰?高兴?为他骄傲?受他感动?或许以上种种都该有,可现下这些情绪通通被同一种庞大的失落盖住——御幸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很快就要离开了。

  ——降谷就要走了。

  从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状态离开;从一往无前只为走到他面前的心情中离开;从望着他、追随他、为他奉献的情态中离开。从此以后,降谷的目光中,恐怕再也没有御幸一也的存在——他的专注眼神再也不属于他了。

  ——这算什么?

  ——你不是几个小时前,才刚刚对我笑过吗?笑得还那么好看。

  ——我们今天才刚刚见面,你不应该乖乖地凑上来,像以前一样喊几声“御幸前辈”,然后赶紧对我嘘寒问暖吗?两年过去,你最想对我说的话,竟然只有这些吗?

  ——擅自地闯到我面前,又擅自一走了之,你有没有考虑过——我怎么想呢?

  身侧紧握着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已经变得疼痛——但愿指甲没有伤到掌心。御幸咬紧下唇,想要说出哪怕一句话、一个字——可他的心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眼中甚至泛起几分绝望的神色。

  他终究没有开口。

  漫长的静寂终于引起降谷的疑惑——他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御幸,有些迷茫地问道:“……御幸前辈?”

  ——前辈为什么不说话?

  ——是我刚刚说的太多了吗?

  迷惑的问号仿佛绕着降谷的头顶转来转去。但——降谷对于御幸一向是很有耐心的。他决定站在原地等——他总觉得前辈还有什么话要说。

  再这样下去也太奇怪了——御幸想。

  他总得说点什么、做点什么才行。

  ——啊啊……如果今天能重新开始该有多好。

  如果他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御幸想,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哪怕就这样虚脱在赛场上,也要阻止藤原凤凰的这一胜。他要用实际行动告诉降谷——他所向往着的那个人,仍然是他前方的一道大山,不要企图超越、更不可能轻易丢下。可如今一切为时已晚,更不用提现下超神的降谷和强大的藤原凤凰,怎么可能是今日的东北金狮能匹敌的对象?

  就算今日得胜,又会怎么样呢?——无非是将降谷的执念再延长一些,让降谷的目光再停留得再久一些。可就算一日胜、日日胜,赛场之上,哪里能有永恒不败的常胜之师呢?

  降谷总会有那么一天——会满载着胜利的喜悦,再次离御幸远去。

  可就算是这样,也总好过放他今天就离开……吧?

  ——御幸的思维已经开始变得不正常了。

  停顿已经太久太久,御幸低着头,故意假装咳了咳。他企图装作若无其事——可那话语中的颤抖,大概也只有御幸自己才会觉得伪装得很好吧。

  “……打得不错,”御幸不敢面对降谷的目光——他怕自己一旦看见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就再也收不住心下泛起的那份丝丝绕绕的不甘和酸涩,“看来你在藤原凤凰过得很好,作为前辈也很欣慰。”

  ——只是与你有关的“很好”,再也没有“御幸一也”的名字。

  “啊啊,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输给你了,果然不愧是‘降谷晓’啊……还以为能痛打你一顿呢。”

  ——为什么今天不能重来一次,为什么?

  “下次再见的时候,记得胜者会是我们哦。”

  ——还会有下次再见吗?如果东北金狮不能晋级日本一系列赛,你是不是从此再也不打算记起你的“御幸前辈”了?

  降谷认真地点点头:“好的前辈。”但赢的人会是藤原凤凰。

  ——御幸前辈的声音……为什么这么抖?

  “……哈哈哈,”御幸总算缓了一口气,他抬起头,那双眼睛莫名地泛红,“……那,有机会再见吧,降谷。”

  ——终究还是……留不下。

  降谷再度向他的御幸前辈鞠了一躬——御幸终于忍不住躲了躲。

  “那,御幸前辈……我走了哦。”降谷看向已经不耐烦地跟他招手的藤原理人,转身跑了过去。

  远远望去,降谷的背影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前,那只线轴一直缠在御幸手心——但那却从来不是御幸主观地拽着降谷不放,只是降谷一直在努力地将自己的所在和他的御幸前辈联系起来。那份牵引着风筝高飞的能力,其实从来都没有掌握在御幸手里——那明明一直都是降谷对御幸的慷慨馈赠。

  我曾经那样向往你,所以我给予你牵引我的权力——注视你、追随你、即使你已经离我远去,我也不会放弃。直到我走到你面前与你相见,对你说出那一句迟来的谢谢,然后我将告诉你——从此刻起,我会放下对你的一切执念,就此远行。

  于是当下——降谷就这样残忍地将线轴收回。

  御幸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自己不要失态地追上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被绝望淹没,只是觉得自己一直在下坠,而那天边唯一的光亮,正在离他越来越远——

  “降谷!”

  ——他终于还是失声大喊了出来。

  球场上的队员们已经不剩几个,而降谷此刻正听着藤原理人对他的简短抱怨——为什么偏偏今天表现这么好、肩膀有没有事、到底说了什么这么久,诸如此类。

  于是——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的御幸的声音。

  向藤原理人低低地说声抱歉,降谷于是请他的面色又在一瞬间变得冰冷无比的理人前辈先行回去休息区。他转身望了回去,看见御幸正向他跑来。

  ——喔,御幸前辈还有什么事吗?

  降谷隐约觉得今天的御幸前辈不太对劲——但他又说不清到底哪里不对。

  ——难道是……输球了不太开心?

  降谷突然燃起斗志——就算是这样,他也不会输!

  ——还好今天赢了!不然难过的人就会是他!

  ——嗯!下次一定还要赢!就这样一直赢下去吧!

  事情开始向奇怪的方向发展起来。毕竟,降谷唯一一个无论怎样都不愿意输的人,就是御幸。

  而那个“无论怎样都不能输”的、可怜的御幸前辈,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

  “哈、哈,你怎么走得这么快,”御幸弯下腰,双手拄着膝盖站在原地喘了喘,“……我明明喊了你。”

  降谷迷茫地歪头——他走得很快吗?

  “……什么事,御幸前辈?”今天的前辈似乎格外揣摩不透。

  御幸磨了磨牙——这小子简直没有心。

  能在说了那么长一大段堪称绝情的话之后,还像现在这样若无其事地问他“怎么了”,让他不得不像个被抛弃的宠物一样追上来的人,降谷大概是第一个。

  总有一天要找你算账——御幸想。

  尽管失落、尽管不甘,尽管心下满是莫名的、纠缠难理的情绪,可御幸一也终究是御幸一也——他从来都是那个绝佳的挑战者,从来没有什么事,能让他轻易放弃。

  既然理不清,那就索性不要理了。即使当下想不明白,总有一天他会想明白的——但是在那之前,御幸想,不能让这个人就这么跑了。

  于是,御幸咧开嘴,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灿烂的笑容——

  “……嘿,降谷。”

  “就算你要向前走,你的‘御幸前辈’总归也还是你的前辈对吧?”

  降谷乖巧地点点头:“当然。”

  ——御幸前辈这是要干什么?一下子开始强调起前后辈的上下级关系来了?

  ——啊,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等级霸凌?

  降谷突然打了个寒颤——两年过去,御幸前辈的个性不但毫无长进,反而更加恶劣了。

  ——但是远在宫城的他要怎么霸凌自己?

  ——寄恐怖快递?

  ——向媒体爆料?

  ——找东京的人来暴打他一顿?

  降谷突然觉得冷风阵阵——他抱紧自己的双臂。

  御幸,丝毫不知道他在降谷心中的形象再度骤然下降一个档次——他只是终于放下了从刚才起、那块一直压在心中的大石头。

  去他的,爱是什么是什么,他不管了。

  “……所以,”御幸笑得阴恻恻的,“你总该给你的御幸前辈一个电话号码吧?”

  他的表情像是在说——敢不给你就死定了。

  降谷石化当场。

  ——呵呵,果然。

  ——就知道御幸前辈没有什么好事。

  ——可能以后要开始注意恐怖电话了,说不定半夜会打来什么“女鬼的回音”。

  降谷几乎是颤抖着将自己的电话号码说了出来,神情仿佛在被严刑逼供。得逞的御幸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就此滚蛋。降谷一步一晃地走向休息区——他开始考虑要不要换个手机号码。

  “不许换号码哦,即使换掉也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身后的人大声喊道。

  ——很好,换不了号码了。

  降谷差点将自己绊倒,上演一出“平地摔跤”。

  御幸望着降谷的背影,心下再次五味杂陈。

  ——或许你不知道,当你站在投手丘上,轻巧地投出那惊天一球时——

  ——我多么希望,那时蹲坐在本垒、亲手接下那一球的人……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