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中朱厚照目眦欲裂,狂吼道:我怎舍得!我怎会!

  不是这样的!不应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接下来本该是……是……

  朱厚照头痛难耐,蜷缩在地。接下来是什么,一丝印象也无。

  此后搜罗天下犀角燃尽,碧落黄泉,生死无相知,遍寻不得。

  徒留断肠人,重壤永幽隔。

  朱厚照再度醒来,坐于案前的宁王抬头向他看去,朱厚照被梦惊得满身是汗,喘着粗气扑过去抱住宁王才肯罢休。宁王扔下笔接住这个炮弹一般飞来的人,嘴上埋怨着:“胡子一大把,头发都白了,怎么还是这般不知轻重!”

  对啊,又是噩梦而已,我们都七老八十了。朱厚照在他怀中满足地深深叹气,又像小时候一样赖着不肯松开。

  宁王上了岁数也依旧是容颜清隽、鹤骨松姿、风华绝代的大明第一美人。虽然他自己绝不认同这个评价,应该是敌人闻风丧胆、外族颇为忌惮的大明摄政王才精确。

  对摄政王来说,这些年间张居正、海瑞的折子,都比朱厚照有魅力。

  于是朱厚照都退位当起了太上皇,还要时常陪他看折子看到打盹。

  入继来的孝顺太子朱载拱稳稳当当做了皇帝,现如今太孙辈都成群结队了。

  他刚登基的时候有佞臣曾进谗言,挑唆道太上皇与皇父摄政王揽权不放,是新帝的心腹大患。朱载拱怪异地看着他,朱厚照没有亲子也必定无子,只收了自己一个继子,与摄政王一起亲身尽心培养,皇室亲生的骨肉间都未必有这般亲近。

  朱载拱所有皆是他二人给予,感激还来不及。

  随即此人立刻以妄图离心天家骨肉的重罪赐死,从此再没人敢妄议皇室亲伦。

  朱厚照做皇帝的几十年并不是一直待在宫里,他与宁王外出南征北战时,太子朱载拱就在宫里彩衣娱亲陪伴张太后,太后得以安然度日颐养天年,一点也不孤独。

  宁王这段时间一直费心于疆域图,几十年间他们南征北伐的成果颇丰,大明领土疆域空前扩大。该向西了,宁王细思了一番,提笔写下计划。

  太上皇再到书房寻他时,只见宁王垂头静坐于桌案前,气息已绝。

  朱厚照颤抖着摸向那容颜绝世的脸,冰凉到仿佛是玉雕的美人塑像,自此彻底安静,再也不会见他眼波流转,永失所爱的噩梦成真。

  朱厚照痛哭出声,如兽类哀嚎着痛叫,紧紧搂着不会作出回应的宁王,恨不得镶嵌入怀中。闻声而来的侍从分不开拉不开他们二人,太监尖声急切呼喊着:“小心着些,千万不要使劲损伤了贵体!”,朱厚照听得此句却突然警醒冷静,这才将人抱到床榻之上,坚持不让别人插手。

  宁王喜洁,衣物要柔软细华,束发也是有讲究。朱厚照伺候习惯了,慎之又慎地完成最后一次。直到整理好戴上欧泊头冠,朱厚照私心想簪上他从未接受过的竹报平安木簪。

  这时一股鲜血从口鼻中奔涌而出,朱厚照想捂住也是徒劳,呕出的心头血沁入木簪顶部染红一片,形状像红蝴蝶停歇在竹枝。

  朱宸濠大了朱厚照是六岁,八岁,十岁还是十二岁?都已经记不得了。

  朱宸濠年岁长些,面容却年轻不老,随着两人逐渐老去会以为是同岁。朱厚照从未想过他会先一步离去。

  遗物都随在身宁王边,最紧要的辅政王玉牌玉印,只属于一人,也将随他深埋不见天日,作为历史上特例存在的证物。

  闯荡江湖时随身携带,还扭转战局要了瓦剌王命的机关扇子。

  还有许多,每一件都见证了他们共同面对的一切,往事历历在目。

  朱厚照痛极,面目狰狞直如受了生生剜下肉去的剔骨凌迟之刑般,面上两行留下的竟是血泪!

  做得皇帝如何,太上皇又如何…朱厚照现在只想当个罗刹恶鬼,恨不得有那直入地府抢人的本事。

  这几十年间,朱厚照不敢有一刻懈怠,劳心劳力相依相斗,其实保养了身心,高龄之时思维也敏捷超过年轻人。可如今伶仃只剩一人后,支愣起的精气神也随之去了。

  第二天白日,太上皇前夜里还康健的身子已经肉眼可见的塌陷,双目血红一片,那黑色瞳仁内里唯有深不见底地空洞。

  受爱别离苦,如同身在无间地狱,心内断绝,窈窈冥冥,无有相见之期。

  皇亲国戚们接近他致哀,已能在他身上闻到,如冥界晦朽的气味。不过一夜之间,他就已经随着摄政王的离去也没了半条命。

  强留一半还苦苦支撑在阳间,只为了完成承诺与夙愿。

  摄政王大丧极尽哀荣,顺利追封明睿宗。

  朱宸濠既非开国皇帝先祖,也非早夭太子,甚至也不是大宗本宗里的王爷。以五代分支王爷身份,晋超品辅政贤王、皇父摄政王,乃至驾崩后追尊为帝。由古到今,甚至往后的王朝,也唯有他一人有此待遇。

  他的功绩,流传赞颂。京中诸寺观各声钟三万杵,百姓诚心诚意地哀恸。

  一切尘埃落定,太上皇剩下的半口气也逐渐消散。

  明睿宗按照惯例需在乾清宫里停灵。停灵时朱厚照不肯搬走,还靠在棺前不吃不喝。

  过了停灵日,立刻命人将棺材送入乾清宫相连的冰室内,自己也进去日夜枯坐。将行就木的老人哪里经得起这般,没几日就又大口呕血于地,头上缠绕的半截发带垂在脸侧,也再度被染上血色。朱厚照却还扣在棺木边不肯离开,直等到人昏了过去,内侍们才终于敢把太上皇抬到龙床。

  梅龙镇金阁寺祈愿树顶,另外半截发带紧紧缠绕着祈福带,雨打风吹日晒也未曾掉落,在故事的开始就预言了未来。信物依旧,可否牵起来世缘续?人生不过几十载,岁月匆匆相伴太短。下一世,不要相见太晚,不要有重重阻隔……

  朱厚照贪心,若是能得长久相伴,那不做人了,做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历经再多磋磨也无所谓。可朱宸濠高傲,必是做神仙,不屑与他为伍可该如何是好……

  朱厚照再醒来时,已是回光返照的弥留阶段。他狠戾看向侍疾在侧的皇帝朱载拱,紧抓着袖口不放,要他亲口承诺不会违背遗旨,必会将朱厚照与朱宸濠同棺合葬。

  朱载拱有些无奈地安抚已然几近癫狂的父皇:“放心吧,您还信不过我吗?”

  朱厚照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得朱载拱毛骨悚然,才逐渐收回视线。

  他又想起什么来,摸索着掏出随身玉笛,要朱载拱务必记得放在棺内随葬。

  也已年岁不小的朱载拱,终于憋不住湿了眼眶。父皇他根本就不会吹奏,会笛的是已经静躺在棺中的皇父。

  朱载拱握着朱厚照的手絮絮念着,儿子都记得,父皇你早就说过。还要戴镶嵌欧泊的发冠,乾清宫天顶的九颗夜明珠也要挖下来,正德九年的所有宫灯也不能落下…

  朱厚照听着听着逐渐放松下了,闭着眼安心地默念:“朱宸濠,我马上就来…”

  已经要看到忘川河畔了,朱厚照又猛得回魂一瞬睁开眼提醒:还有乾清宫内收藏他写了三年字迹的匣子;冰室的糖画也不要忘记,化成糖水放到坛子里也随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