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严秋对死亡有概念是在六七岁。
那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留她一人被上门的各种亲戚说是苦命的孩子,还说了左宏的种种不好。亲戚们觉得她小什么都不懂,这些话都没有背着她说,当时左严秋听了的确不懂,只顾着哭。因为有个大人跟她说:从此之后你就没有爷爷奶奶了。
她被吓得哭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屋子里围了很多人,她忘了当时具体的情景,只记得暗到发黑的灯下,一堆人围着床七嘴八舌说着什么,像是吃人的怪兽,她害怕得想去找爷爷,可爷爷被关在了院子里的木头盒子中……奶奶也是。
村子里没有火葬,那时她看着爷爷奶奶被抬进棺材,最后抬到坟地。那样小小的土坑,成了人生命的终点,土一点点将棺材埋没,直到消失不见,直到填成平地,直到……小土堆出现。
葬礼到这里就结束了。
生命也是。
接着过了没多久,她就被严敏淑和左宏接来了深市。过后的十多年,她便再也没回过那个村子。
不是不想回,是无法回。
后来她独立后,才每年清明回去扫墓。
也是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爷爷奶奶或许没有死,他们活在自己的记忆中。记忆中的他们还那样清晰,并没有因为时间所长而模糊。
可就算是这样,还是无法从阴阳两隔中面对现实。
苏念珍说:她得了癌症。晚期。
晚期是什么概念?
是生命长河即将枯寂。是烛火燃烧到最后一截。
左严秋也终于知道,苏念珍为什么会如此讨厌她了。
她自己都无法接受。
明明那么好的人……怎么会?
左严秋不知道电话是何时挂断的,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到达的酒店。
她想给柳絮打电话,可是在嘟的一声响时又被她飞快切断。她不知道说什么。
张免来找左严秋的时候,被左严秋阴沉的表情吓了一跳。
他犹豫开口:“老大,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跟对方说,明天再开会?你今天先好好休息?”
张免的到来,打断了左严秋的思绪,将她从漩涡中拉了回来。
提醒她,她还有工作要做。
左严秋是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生活中除了情爱还有工作,她理智的知道就算此时飞去找柳絮也无济于事,只能先处理好这边的工作再说别的。
可她真的情绪稳定吗?
原定出差三天,抛去路上的时间,两天半的工作量,左严秋在一个半小时内全部讲完。语言简洁,扼要重点,逻辑通顺,这么短的时间讲了与对方合作的全部方案内容,合作方却挑不出一点毛病,甚至所有人都清楚了解了内容。
后,为了确保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张免留下处理后续问题,左严秋直接从公司打车到了机场,买了最近一班飞深市的机票赶回。
到深市时天已经黑了。
她站在半月湾下,给柳絮打电话。虽不知道柳絮是什么原因不接,但左严秋并没有放弃,隔十分钟给柳絮打一次。
风是热的,吹在脸上却很冷。
直到柳絮给了回复,温度才不再是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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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果,我想见你。”
一夜无梦,柳絮却突然被这句话唤醒。
双手摊开,柳絮呈大字躺在床上。
以往醒来时脑子多少有些懵,可现在哪怕是早上的五点四十,她非但没有一点刚睡醒的混沌,反而清醒得很。
柳絮将手机勾到眼前,点开和左严秋的对话框。
莫名驱使下,她又听了一遍左严秋的那句语音,和刚刚梦里的声音一样。
果然,带着些梦幻。
左严秋说想见她。
多么神奇。
食指指尖向下滑,柳絮看她是怎么回复的。
哦,当时她还没来得及回复,左严秋就又发了条语音过来。
她说:“好吗?”
清冷的嗓音异常的柔。
雪化了。
仅仅两字,柳絮缴械投降。
她回了个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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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的肿没有完全消退,但看起来要比昨夜好些。不过出门后柳絮还是戴上了墨镜,原本就小巧的脸,被墨镜衬得更小了。
左严秋说要来接她,柳絮拒绝了。两人约了个咖啡厅碰面,柳絮让小刘送她过去。
上车后,柳絮回着微信,小刘抿唇叫道:“小姐……”
“怎么了?”
“您身体真的没事吗?”
“没事。”
“那就好。”
盯着小刘的侧脸看了下,柳絮问:“我妈找你谈话了?”
不然昨晚的事情小刘不可能这么快知道。
与柳絮所料,小刘点头:“嗯。”
柳絮笑笑:“扣你工资没?我给你补上。”
“没有,只是……”小刘犹豫几秒后,看着后视镜里的柳絮说道,“夫人让我以后如实汇报您的行踪。”
“我昨天也对她保证了以后不瞒她。”柳絮说,“所以你不用为难,该汇报就汇报。”
“好。”
回答完柳絮,小刘就专心开车了。
心里却在想一件事:小姐待人真好。
车子很快停在了咖啡厅前,柳絮让小刘等她电话,便转身进了咖啡厅。
进门后柳絮一眼便看见了靠窗而坐的左严秋。
她的气质太过出众,让人的目光自动锁了过去。身着浅灰色缎面衬衫,V字领口下,一条银色的圆圈挂坠吊在锁骨间。左严秋望着窗外,好像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找着谁,唇微微发干,她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挽起的袖口在这个过程肿顺着胳膊滑落,腕间圆形的机械表随之露出,表带的蝴蝶扣随着手腕的晃动熠熠闪光。
放咖啡时,左严秋的视线终于舍得从窗外收回,也就在回眸的刹那,她看见了朝她走来的柳絮。
左严秋起身迎接。
这也让柳絮看到她下身穿的是条浅色牛仔裤。
柳絮一直认为牛仔裤有种雾中月光的性感,是那种没有视觉冲击需要慢慢品味的朦胧。
一条好的牛仔裤,版型弹力布料都要无可挑剔。当然,最重要的条件是适合自己。
而一条适合自己的修身牛仔裤,穿上后腿型、臀型将被无限放大,甚至连腰部弧度都被勾勒着。
每一处线条都是无言却直观的性感。
比如此刻的左严秋。
修长的腿,饱满的圆臀,衬衫扎进牛仔裤显出的细腰。
都是因为紧身牛仔裤才能显出的性感。
比平时穿得宽松西装裤要艳丽很多。
柳絮直爽称赞:“你今天很漂亮。”
柳絮的嘴角勾着弧度,可是她的眼睛被墨镜遮挡,左严秋看不出她是不是真的在笑。
也感受不出。
因为按照平时柳絮会说:秋秋姐,你今天真漂亮。
今天的话过于客套,像是在走过场。
左严秋低声:“你也是。”
虽然柳絮戴着墨镜,脸没有完整露出。
可眼前穿着小裙子的人,处处洋溢着青春的朝气。走过来的时候,那种气息让左严秋感觉空气都清新了许多。
柳絮对上前的服务员说自己要什么,待到服务员走开,她微微一笑问左严秋:“今天不上班吗?”
左严秋淡淡:“请假了。”
柳絮眨眸,左严秋请假?真稀奇。
不过她没追问,而是说:“那找我有什么事?快点说完就去处理你的事情吧。”
谁知左严秋说:“我请假是为了你。”
柳絮眼中升起疑惑。
下一秒疑惑被解,左严秋说:“我预约了市里有关癌症比较权威的医生,一会儿我陪你去医院。”
柳絮的好心情终止在此刻。
她先是问:“你怎么知道的?”
然而左严秋没有回答她,而是在抿声沉默两秒后说:“果果,对不起。”
心情更加一言难尽了。
柳絮笑了一下,墨镜让她眼中的世界黯淡,可若此时柳絮摘下墨镜,看到的世界还会是这样,根本不会变。
她一点都不了解左严秋。
就好像不了解这个世界一样。
“现在道歉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要死了,你怕心存愧疚过一辈子?”
柳絮还想问左严秋是为了什么道歉?是她一次次的拒绝?还是前天说的那句惹她哭的重话?
柳絮又仔细想了想,不论是哪条,左严秋都不必跟她道歉。因为这完全是她自作自受,左严秋也不是故意的。
可没等她说话,左严秋先她开口:“没有,我本来就打算出差回来当面和你道歉的。只不过这个时间提前了两天。”
也就是说,左严秋是知道自己患癌后,不仅从外地赶了回来,还去半月湾楼下等了她?
心里的芥蒂被抚平了些,但没完全消失。
柳絮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在口中泛滥,她说:“你没有做错什么,不用对我道歉。”
左严秋唇微动,声音还未发出,就听柳絮问她:“那么是谁告诉你的?”
柳絮猜测:“念念?”
左严秋默认。
柳絮沉默片刻,一向柔软的嗓音有些冷,“不需要你带我去医院,多谢。”
“为什么?”
“我有司机。”柳絮回。她知道左严秋问的不是这个,而那个回答,她暂时不知道怎么说。
左严秋顿了顿,冰冷的眸子里是无法捕捉的关怀:“我是说,为什么不治疗?就这样放弃自己了吗?”
放弃自己?
左严秋一句话,让柳絮墨镜下本就发红的眼睛更红了。
她深深呼吸了下,让自己的情绪平稳。“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我。”
店里放着小提琴曲,轻快的弦音下,柳絮的话却相反。就好像羊群奔跑的草原中,有只拐了脚的羊,它不能疾跑,可身后有主人鞭子,身边是奔涌的同伴。环境驱使下,它只能翘起一只腿,奋力追赶它们。
柳絮也是这样,只不过她是临近枯竭还没完全死亡,就被标本爱好者订在泡沫上方的蝴蝶,拼命抖动翅膀也不过是徒劳。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在努力完成自己的心愿。治与不治,存活的时间都是那么长,最多就是几天的误差。那我为什么不让自己开心些?幸福些?而不是躺在病床,背着人偷偷流泪。”
左严秋说:“所以你的心愿是——”
柳絮打断:“所以我的心愿是你。”
此前,我真的没有放弃过我自己。因为曾经我的心愿是你,放弃自己就等于放弃了你。
而当我向上天妥协,决定放弃你的时候,上天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