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止背身站在竹林里,等了片刻,便听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寒小姐,久等。”
花茗勒住缰绳,扭过高扬的马蹄,翻身下马时抓住了别在鞍侧的长刀。
寒止转过身,微颔首,“我也刚到。”
她站在阴影里。
花茗看不清她的脸,但光是瞧身段,她就隐约觉得,这人比起一年前,又瘦了。
而且,瘦了很多。
“是莲瓷出什么事了吗?”花茗很懂分寸,她没有靠近寒止,只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既显得不疏远,也显得不冒昧。
她和寒止本就只是因为莲瓷,才会有交集。
“莲瓷很好,你们的本门刀法,我瞧她已经参悟得有八|九成了,她前些日子睡着了,还念着你这个师姐。”
花茗先是欣慰一笑,而后又显得有些伤感。
“这些年,我这个做师姐的,不能照拂她,倒是多麻烦了你。”
寒止没有心力再说客套话了。
“我需要回赤阴宗做一些事情,我不能再带着莲瓷一起了,年纪尚轻时,我还护不住她太多,时常觉得亏欠了她,如今,不能再让她跟着我,以身犯险了。”
花茗没有多嘴问个究竟,她只道:“我只怕她不愿跟我走。”
寒止听到这话,心口一酸。
或许,这世上也只有莲瓷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陪着自己吧。
把莲瓷安顿好,临了了,她才能放心。
“我让她来送些东西,此刻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实在不成,迷晕了带走也行,你拿着这封信,她若是醒了定要闹,你就把这个拿给她看。”
花茗上前几步去接信笺,寒止刚好从阴影下探出了脸。
还是那样浓烈的惊艳。
“不论将来发生什么,就算是我死了,一年内也不要放莲瓷离开,如今江湖上不太平,我委实不放心。”
花茗只是点头,她的视线掠过寒止的眉眼,注意到了些许浅淡的红晕。
究竟是泪过留痕,还是美人面娇,她辨不出来。
只觉得寒止这副模样,真是世间难得,她一个女人瞧了,都觉得……
头皮猛然一跳,花茗意识到自己失礼,默然别开眼眸。
寒止还是自顾自地交代,“淮南金库只有莲瓷一个人能打开,旁人若是去了,只有死路一条,你也莫要怪我做事太绝。”
花茗不介意,只道“好。”
毕竟眼前这人对莲瓷真真是极好的。
“我还在阴山下置了个宅子,前有两百亩良田,后有果林,过山还有跑马的草场,这些都是留给她的,至于伺候的人,我暂时只挑了三十个信得过的心腹,一并安置在阴山。”
花茗除了应好,也不知该接什么话。
“还有,她许是有心上人了,但这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她年纪尚轻,本不该耽溺于情爱,荒废了年岁,但是……”
寒止顿了顿,“你替我转达吧,让她不要委屈自己就好。”
花茗心头一沉,寒止也不过二十三啊。
“我看不到她成亲了,届时你替我祝她吧。”
寒止想到了莲瓷一身喜服的模样,想笑,却觉得脸颊麻木,她终究没笑出声,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
“这是何意?”
花茗觉得,寒止这是在交代身后事。
寒止只是摇头,并不回答。
她仰头瞧了眼黑沉沉的天,万里无云,不见星月。
“莲瓷对师门也还是有感情的,否则不会时时将横雾山令掏出来瞧,她如今长大了,当年发生的事情,你也可以告诉她了,免得她耿耿于怀,总觉得自己是师门弃徒。”
寒止说到此,欲言又止。
“还有……”
花茗释然一笑,截口说:“你都替她周全至此了,我这个做师姐的,只有惭愧,掌门之位,师祖临终前就点名要留给莲瓷,当年为了保全她,将她逐出师门是无奈之举,我会补偿她的。”
她一字一句地说:“该是莲瓷的位置,就一定是她的,我和门中其他人,绝无二心,就算有人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也有我替莲瓷周全,你大可放心。”
“有劳。”
寒止先是点头,而后又说:“但倘若莲瓷不愿做掌门,就成全她吧,她这二十年也吃了不少苦,我只盼她能平安顺遂。”
“那你自己呢?”花茗冷不丁地问:“你就不盼自己平安顺遂吗?”
平安?
生来就是魔教中人,被自己的亲爹刁难,被枕边人算计,哪里又有平安可言呢?
顺遂?
她这短短二十三年,有五年盼着能有娘亲,有十八年盼着能治好残手,有无数个瞬间盼着能和时璎白头偕老。
可是娘亲不能死而复生,试遍了天下奇方,她也还是个残废。
时璎……
她连时璎爱她什么,有多爱她都不敢确定了。
夜色茫茫,寒止眼神悲凉,但语气仍旧平淡,“不必了。”
花茗最后只道:“你如果需要帮助,人手或是钱财,我们愿鼎力相助。”
寒止冲她再颔首,“心意领了,但我只是去了结一些前尘往事。”
花茗见她离开,心中不安。
白影隐入夜色,又像是早已碰碎在了这山河间。
***
莲瓷哼着小调,一路朝寒止给的目的地赶,穿过竹林,她只见马车上走下来一道似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小瓷,好久不见。”
花茗的笑容还是同莲瓷记忆里无差。
“师……”莲瓷霍然想起自己已经被逐出师门了,她咽下曾经亲密的称呼,杵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寒止没走远,她跟了莲瓷一路,去而复返,如今正藏在枝杈上。
她将莲瓷的无措和小心尽收眼底,不自觉软了心。
“不想认我这个师姐了?”花茗还是笑着。
莲瓷见花茗靠近,下意识朝后退了半步,“我就是来送个东西,若是没别的事情,我就走了。”
她转身就要跑。
花茗喊住她,“小师妹!”
“小师妹,我很想你。”
莲瓷心头狠狠一跳,她猛然回头,“当年把我丢出门时,不是弃如敝屣吗?如今算什么?你当我是呼来唤去的狗吗?我就算是狗,也有主人了!”
她言辞虽激烈,但却一瞬就红了眼眶。
寒止呼吸微重,默然攥紧了手。
“小师妹。”
花茗突然就跪下了,“师父和师祖去了,这些年你也受委屈了,我替他们,也替自己向你道歉。”
“我不用你跪!你马上走!我不想看到你!”莲瓷背过身。
她如何受得起师姐这一跪啊。
“跟我回去吧。”
花茗又向前膝行了两步,一张方帕悄然滑到了她的掌中。
“回去?”莲瓷很激动,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花茗的小动作,赌气般说道:“你还不知道吧,我早就入了魔教!师门容得下我这种败类?”
花茗苦笑。
心道当年还是她自己亲手将莲瓷送到寒止身边的。
那是唯一能让她活命的法子。
但花茗没有多言,她由着莲瓷发泄,半晌,待莲瓷稍平静下来,她才惊呼一声。
“啊——”
“怎么了?!”
莲瓷丝毫没有设防,她冲到花茗身前,“伤到哪——唔!”
话被方巾全堵回嘴里,莲瓷瞪大了眸子,来不及挣扎就晕死过去。
花茗将人抱起来,咕哝道:“回家了。”
寒止见马车渐行渐远,无声地同莲瓷告别。
“再见了。”
别怪我残忍。
也不要见我最后一面。
直到车影完全消失,她才飞身朝赤阴宗赶去。
***
时璎因为弃徒闹事,在山下耽搁了一天一夜。
“幸好掌门在,不然这弃徒难缠,弟子们可实在难做。”
恭维的话,时璎早就听腻了,她淡淡道:“无事就好,你们也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时璎一赶回掌门院里,就四处寻找寒止。
这人究竟是不是杀害师兄师姐的凶手,总要一问究竟。
时璎答应她,不再试探,就打算摊开了谈。
可掌门院里都找遍了,也不见寒止,莲瓷也不在。
时璎忽然觉得心慌,她走到院门外,匿在暗处的人显出身形。
“寒止呢?”时璎脸色已然沉冷下去。
“回掌门的话,我等没有瞧见寒小姐。”
“莲瓷呢?”
“她昨夜就出去了,瞧着像是去送东西的。”
时璎还想问什么,又霍然觉得多余,寒止的身手,又岂是这些人能看得住,拦得住的。
远天乌云滚滚,时璎沉默地站在山顶崖边,惊雷在苍穹中连连炸响,似要将天炸出一道口子。
今年的雨水和春雷,都来得太早了。
时璎愈发觉得不安,她想见寒止。
就在此时此刻!
擂鼓般的心跳恐怕只有抱着寒止才能平复。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身段,她的气息……
时璎宛如有瘾发作,烦躁地攥紧了拳。
寒止,你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阅~今晚22:00,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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