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插在船头的花旗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
寒止前脚出了门,时璎后脚就跟了出来。
“你怎么下地了?!”
寒止又惊又吓,说着就要去扶时璎。
“都躺了一旬了。”她接过寒止泛着凉意的手,往自己侧腰上带,“我这伤都好了,不信你摸。”
寒止的脸腾地热了,江风过面,犹带雪碴。
时璎瞧着她闪躲的眼神,刚得意了几瞬,圈在腰上的手霍然动起来。
“师尊。”
寒止勾住她的腰带,轻佻一扯,将人拽到了自己脸前,“让人瞧见了,有失体统。”
时璎一听这个称呼,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她也不躲,反倒是主动俯下身,贴在寒止耳边说:“你都以下犯上了,我还怕什么?”
“我这样,是师尊没教好,该罚的。”
寒止稍偏过脸,在她下颌落了一吻。
瘦削锋利的颌骨从未体会过此般温软,时璎脑海一片空白,活像是丢了三魂七魄,她讷讷地问:“怎么罚?”
寒止笑意愈甚,戳了戳她的脸,“罚你上床躺好。”
尚未回过神来的时璎只是乖乖点头,转身就朝舱里走,寒止跟着她,落后半步,一走一笑。
“瞧见了吧,她俩可不像是黄了,我看是更甚从前喽。”
叶棠坐在围杆上,曲腿踩着木槛,风扬起她青色的袍子,也将爽冽的香气吹到了莲瓷跟前。
抓起浓香馅足的肉包子,莲瓷狠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道:“愿赌服输。”
她解下悬在腰间的小玉玦,抛给了叶棠。
奶白玉玦下缀着青色的流苏,那是莲瓷亲手钩织的。
叶棠爱不释手。
莲瓷瞄了她一眼,“这玩意儿又不值钱,你要它做什么?”
她的问话里带着些隐秘的期待。
“我喜欢。”
叶棠生怕莲瓷后悔似的,忙将玉玦藏了起来。
莲瓷勾起唇角,只垂头吃包子,不再搭理她。
两岸猿声一停,江上就静得只剩浪涛滚滚。
叶棠望着苍茫的青白江面,恍然觉得心里空荡,余光中的人吃相乖巧,只是不够娴淑,都将脸撑得微微鼓起了,还在往嘴里塞。
像是松鼠。
叶棠不禁笑了。
莲瓷转过脸看她,恰好对上了叶棠投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是短暂的安静。
叶棠目光下移,扫见了莲瓷的唇。
她一瞬别开了脸。
莲瓷的长相比不得寒止秾丽惊艳,也不似时璎那般深邃英气,她更多了些温婉和灵气。
偏巧性子风风火火,爽朗干脆,敢作敢当。
叶棠喜欢这样的人。
她又想起了在孟宅那夜,想起了莲瓷的怀抱。
坚实温暖。
莲瓷不清楚叶棠在想什么,只是静静凝望着她的侧脸。
她总是被叶棠吸引,哪怕这人只是简单一笑。
“下次赌什么?”
灼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叶棠被盯得不自在,随口问。
“你想要什么?”莲瓷不答,又将问题丢给了她。
叶棠临走之期近在眼前。
“你。”
莲瓷听得清清楚楚,不动声色地抓紧了自己的袖管,“什么?”
她装糊涂。
叶棠喉间轻滚,须臾从围杆上跳下来,“你脸上有灰。”
她话锋一转,岔开了话题,抬手欲要帮莲瓷揩灰。
莲瓷看着她的眼睛,没有找到破绽,于是顺势拍开她的手,“别闹。”
她状似自然地背过身,隐去了自己的失落。
“劈柴去了。”
莲瓷提步就走,叶棠悬在空中的手久久才垂下,她盯着远去的背影出神,半晌才扯出一抹苦笑。
我还要不起你。
***
用过午膳,莲瓷在船舱里伺候寒止喝补药,时璎靠在甲板上晒太阳,叶棠直直走到了她身边,扔给了她一颗金桔。
时璎朝她微微颔首,抓着金桔,没有吃。
叶棠一边剥桔皮,一边说:“折松派东山正好横跨济州与平阳,若是能倚山修路,或是穿山而过,能比从前省下近五成银子,就是不知时掌门意下如何?”
时璎盘摸着掌中的金桔。
“东山禁地,只怕是千金难做啊。”
叶棠淡淡一笑,将酸甜多汁的桔瓣送进嘴里,“那后山?”
这才是她的目的。
时璎自也明白,她这一次态度暧昧,不置可否。
叶棠心中了然,“来日方长。”
时璎点头不语。
叶棠迟迟不吃最后一瓣桔子。
“我们从前也找过折松派的,奈何白银如流水,匆匆不等人啊。”
时璎一想到门中缺胳膊少腿的桌凳,就觉得头痛,但她面上不显露。
“缘分未到。”
急才是大忌。
“这珑炀镖局也有百余年了吧,叶小姐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不存在,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叶棠吃掉最后一瓣桔子,“我不趁着得意之时多挥霍,难道等下了大狱再尽欢?”
时璎笑了两声,只是笑意不及眼底。
叶棠俯瞰着脚下翻滚的江浪。
“世人都将名声瞧得太重了,这具肉身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名声又算得了什么?若此生能沉浮自由,倒也无憾了,百年以后,更不需要墓冢,黄土一抔,一了百了,不必自困于世人口中。”
她顿了顿,转而看向时璎。
“你时璎的清白,也不在旁人嘴里,倘若你一定要听谁的话,那就……”
叶棠指了指船舱窗口那一道白影。
“听她的吧。”她爱你。
时璎知晓她这番话八成都是看在莲瓷的面子上,却还是因为她提到了寒止,而微微一笑。
***
寒止放下药碗,接过莲瓷递来的丝绢和糖豆。
“你的小玉玦呢?”
莲瓷素日里爱在腰带上系些小物件,那枚玉玦,最常出现。
“打赌输给叶棠了。”
莲瓷把洗净的药罐倒立起来,一五一十地交代。
“赌什么?”
寒止只是随口一问,不料莲瓷竟支支吾吾起来。
“赌少主和时璎会不会决裂……我赌、赌会。”
寒止深深看了她一眼。
莲瓷慌忙找补,往叶棠头上扣了一大口锅,“我想赌不会的!她不讲道理,我没法子了。”
寒止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里,她现下更关心自己这个小妹的人生大事。
“你待叶棠,究竟是什么心意?你们俩是不是?”
她直截了当地问,莲瓷却是含糊不清的态度。
“没有啊,顶多就是朋友。”
莲瓷存心打岔,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小袋糖豆,“少主还要吃糖吗?”
寒止扣住她的手,心思没在糖豆上。
“你若真喜欢她,不要有顾虑,尤其是身份这一层,我一直当你是小妹,届时就算要论婚嫁,有赤阴宗在,你也不比珑炀镖局的小姐矮一头,教中有的,自不会少你一份,我还给你准备了……”
寒止早就替莲瓷打算好了,如今只是提早说了出来。
“少主……”
莲瓷都听羞了,感激之余,只剩下迷茫。
她和叶棠,八字都没有一撇呢。
“没有的事,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莲瓷垂下头,“我还想在少主身边多呆些时日呢。”
寒止也不逼问,只道:“总之你做什么,都不要怕,有我呢。”
“好。”
莲瓷是发自内心笑了。
***
寒止喝了补药就犯困,时璎哄着她,等人睡熟了才从舱里退出来。
她一眼就瞧见了坐在船头的莲瓷。
是个打听寒止喜恶习惯的好时机。
时璎主动走上前去,莲瓷心下几转,不用她开口,也了然了。
“时掌门想问什么?”
她开门见山。
时璎也坐下,“寒止的手臂是何时伤的?”
她还记得那处伤疤。
莲瓷回忆片刻。
“上次靠岸采买时,您同叶棠去了北街,就半柱香的功夫。”
时璎不禁觉得后怕。
“寒止到底同我不一样,当今武林,应该极少有人知晓她的真名真貌,怎也会频频遇刺?她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莲瓷很清楚那些都是魔教中人。
赤阴宗不是讲情分的地方,那里只有强弱,觊觎少主之位的人数不胜数。
当然,也是寒无恤的放任与默认,才会让寒止频频身处险境。
但这些都是寒止的家事,莲瓷不能说。
“这事儿您不清楚,只能说明,少主还有些事不曾与您讲,我不能多嘴。”
“同她爹有关吧。”
莲瓷面不改色。
时璎也不急着窥探,自顾自地说:“我常听她说梦话,猜的。”
“对了,寒止还有什么习惯?”
莲瓷想了想,毫无保留地全告诉了时璎。
时璎也一一记下了。
莲瓷说得口干,时璎将一个金桔扔给了她。
“叶棠给的。”
她只是随口一补充,岂料话到莲瓷耳朵里就变了味。
叶棠?
为什么要提叶棠!?
莲瓷抓着金桔,也没吃,默默揣好了。
“时掌门,您是名门正派的掌门人,我们是魔教,日后若是门中长老提论到婚嫁,您打算如何啊?”
莲瓷对那些道貌岸然,满口规矩体统的人没有丝毫好感,她本不该问这种话,但是寒止娘家没有靠得住的人了。
本以为时璎要搪塞,岂料这人坦荡一笑。
“是啊,我才是折松派掌门,我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他们置喙。我给他们面子,叫一声师伯师祖,不给面子……”
时璎没有再说,但莲瓷已然明白了。
“还得拜托你留下来。”
莲瓷心有顾虑,“可我这个身份……魔教中不少人都认识我。”
“怕他们骂我与魔教勾结?”
莲瓷点头。
时璎微微一笑,“他们早就骂过千百遍了,如今不如坐实了,免得白背一身骂名。”
莲瓷也笑,“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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