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怜,你还是这样子最好看了。”
小而破旧的庙里,一位容光绝艳的美人正在对着面前的神像说话。
神像是个女人模样,周身线条柔和,双目沉沉垂下,眼中悲悯无限。
美人的声音雌雄莫辨,长相也是。
祂走上前,伸手在神像上扣了两下,发出“笃笃”的闷响。
那神像并非是什么不坏的金身,里面是一块普通石雕,外面是一层层刷上去的颜料。
颜料经不起祂这样敲,立马掉了一块。
祂捡起掉落的那片颜料,举在面前,似乎是要神像看个清楚。
片刻之后,祂将那片颜料在指尖捻了捻。
颜料化作飞灰,飘飘散散被风吹没了。
“后悔吗?”祂问道。
神像慈眉善目地注视着祂,一言不发。
“赌徒嘛,输了是要认的。”祂吃吃笑了两声,目光投向破庙前,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兰花。
那兰花生在山穷水恶的地方,灰头土脸,不开花的时候与野草无二。
开了花也不见得有多好看,但胜在能活。
很能活,给块地就长,淋点雨就开花。
这兰花本来是在破庙后面的。
后面阴冷异常,蛇虫鼠蚁无数,不知是谁将它挪到了前面。
“怪好玩的。”祂身形暴涨,忽然就变得极高极大,那样高大的人,却能轻轻巧巧蹲下身,拍拍神像的脸:“其实早就看界山不顺眼了,借你的手使坏,名正言顺搞他一搞。”
“就你如临大敌,怕得什么似的。”
祂身形一矮,又变成了常人模样,蹲在兰花旁,伸手弹了弹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兰花叶子。
“这破花长得这样丑,难为你干嘛都带着它。”
看着兰花蔫头蔫脑的样子,祂饶有兴致地抬头,对着神像轻轻一抬手。
神像之中立马就有个人影脱了出来,踉踉跄跄走了三两步,不受控制地跪在了祂面前。
人影模糊且透明,细看之下,正是阿怜的模样。
阿怜抬头看着祂,目光中有股说不清楚的坚定。
“我是一点都不想弄懂你,但瞧着你团团转的样子……”祂笑眯眯地朝后一靠,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把大圈椅就托住了祂的身体:“就还挺好玩的。”
阿怜垂下头,细长的颈子与肩膀也朝下耷拉着,有种与世无争的漠然。
“你看啊,你知道自己八成是不会成功的,又怕那个小孩伤心,所以遮了她与你的往事,但这个时候嘛……”
祂翘起二郎腿:“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怎样?”
阿怜猛然抬头,模糊的面目中带着一股惊骇的愕然。
小破庙一阵抖动,头顶上的灰尘蛛网簌簌而落。
“瞧你那点出息。”祂嫌恶地撇了撇嘴,抬头朝上看了一眼。
那房梁屋顶似乎都被祂眼神慑住了,一动不敢动。
灰尘蛛网落下来,也都躲着祂走。
祂伸出一根手指比在阿怜面前:“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来祀,我就放你离开,怎样?”
地上的阿怜还在抬头看祂。
“不用变成那小破店熬日子见情人,也不用做件小事也要曲里拐弯兜个大圈子绕过我……”祂笑了笑,雌雄难辨的声音里尽是嘲弄。
“最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祂看着阿怜的眼睛,慢慢将她变得鲜活起来:“前提是,哪怕有一个人来祀。”
话音落地,祂就连人带椅子消失无踪。
阿怜好容易成形的身体倏然没了控制,丁零当啷乱碰乱撞着缩回了神像。
祂喜欢将自己扮作命运,捉弄每一个祂想捉弄的对象。
阿怜自知此去或许无回,因此遮住了楚词的记忆,掏空了她心中有关自己的一切。
假若她得胜而归,自然有办法放开遮住楚词记忆的那只手。
倘若她不得归……
那楚词也没什么好难过和遗憾的。
只是现在……
她回去的条件是有人来祀,但这世上唯一一个会来祀她的人,被她亲手遮去了记忆。
等楚词寿元终了。
祂与她的赌注到头,恐怕她也该身消神灭,消散于天地之间了吧。
神像内里的石雕发出“咔哒”一声响,一道裂纹缓缓蔓上了神像的面颊。
兰花抖得更厉害了,似乎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
楚词一行人一直玩到深夜。
四人在酒吧里喝了点小酒,微醺着聊了很久的天。
“楚词,什么时候找对象啊。”祝晴笑嘻嘻地看着她:“真的很好奇你的对象会是什么样子的。”
“对啊!”冯欣也有点醉了:“楚词,我……别怪我无礼啊,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不喜欢男的啊?”
彭雪婷瞪大了眼:“啊?真的假的?为什么啊!”
彭雪婷一心想搞钱,感情像是她身体里一个没发育的器官一样,始终还停留在一个无知无觉的阶段。
“哎呀,你看不出来啊!”冯欣推了彭雪婷一把,有些大舌头地说:“你瞧瞧楚词,你瞧她,你,你能想象到她跟男的处对象是什么样子吗?”
彭雪婷喝得脑子有些发木,愣了半天,终于摇了摇头。
楚词也嘿嘿地笑:“不啊,我不喜欢男的啊,我喜欢漂亮大姐姐。”
其他三人也跟着傻笑:“干杯,为漂亮大姐姐干杯!”
“那,那你有喜欢的漂亮大姐姐吗?”彭雪婷凑上来问道。
楚词摇摇头,又忽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心里好像有个喜欢的人……喜欢得……就很踏实吧,但,但那个人我从来没见过……”
众人又哈哈大笑:“知道了知道了,纸片人呗!”
楚词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四人跌跌撞撞走回了酒店。
她们还住那间套房,每个人进了门就想往床上倒,连妆都没力气卸了。
楚词抱着被子呼呼大睡,冯欣用残余的力气帮几人关上了最后的灯。
*
“妈妈,妈妈……”楚词仰头看向母亲,目光中尽是哀求。
李月华无奈地蹲下身:“小词乖,咱们这是回老家呢!爸爸和大伯都是在那里长大的,没事的呀。”
“可我不想去……”楚词扁着嘴,委屈极了。
“不哭不哭。”李月华将楚词搂进怀中,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楚词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觉得面前的母亲好年轻好漂亮,她觉得自己好小……
好像他本不应该是这么小,好像……
好像她曾经长大过一次。
但长大是什么样子,她又不记得了。
“妈……”楚词愣愣地嗅着李月华身上的香:“咱们要去哪里啊?”
“小词。”李月华叹了口气,站起身拉着楚词的手,将她带到沙发边坐下:“咱们要回老家祭祖啊,老家,很好玩的,有蝴蝶,有花,你不是最喜欢扑蝴蝶了吗?回去扑个够啊。”
“哦……”楚词又愣愣地点了两下头:“老家。”
“对啊,老家。”李月华趁热打铁:“老家的爷爷奶奶们都很好啊,而且你不是最喜欢吃老家的大席了吗?咱们去吃个够好不好?”
“好。”楚词点点头。
大席的味道似乎就在她的舌尖。
那确实是特别好的味道……
可是老家不是重建了么?好像是重新建设过一次了呀!
楚词心想。
这种模糊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断断续续在她脑中浮现,干扰得她也不知自己今年到底几岁了。
一晃就到了回老家的时间。
大哥请了假,二哥也是。
大哥请假也要带着书,二哥则恨不得天天祭祖——这样就不用读书学习了。
“纨绔子弟。”
楚词看着二哥,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词来。
纨绔子弟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懂。
但她觉得二哥就是这四个字。
楚谓走上前,伸手在妹妹头上抓了一把:“鼻屎大点人,装什么深沉!不是最讨厌祭祖了嘛!哭啊,呜呜呜,快哭!”
是了,楚谓一直这么讨厌,从小到大。
楚词忽然想。
不对啊……为什么会从小到大,他们不都还是小孩吗?
看楚词不哭,楚谓觉得没趣,转身离开了。
楚词坐在祖宅台阶上,呆呆地看着天空。
天空灰沉沉的,又没有要下雨的意思,感觉就像是老天此刻心情不太好一样。
饭菜的香味远远飘来,勾得楚词一阵心动。
那简直是天下最好吃的饭菜!
她颠着两条小短腿朝着村口跑。
那里摆了很多桌席,爸爸和大伯端着盘子四处敬酒,就连楚谓也装模作样地帮着上菜。
见楚词跑过来,楚谓塞给她两个橘子:“别瞎吃八吃啊,小心积食!”
楚词收了橘子,但一点不听楚谓的话。
她抓了桌上的糕点往怀里塞,还有丸子、鸡翅、鸭腿……
全是好吃的东西。
对了,还要有酒。
吃肉就要喝酒的!
她抱着酒瓶,顺着河岸朝下跑。
不是,不是因为不想让爸爸喝酒,只是因为……因为肯定有人在等她!
楚词心跳很快。
她心中有很大很大的惶恐,还有很大很大的快乐。
每跑一步,她就能想起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前面是有一棵树的,树旁会有一座庙。
庙里的人……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楚词一路跑一路想,她总感觉自己的记忆像是被装进了什么容器,她在外面,看不到容器里面,但是就这样向前跑,容器之中的内容就会洒出来。
是爱啊。
那里有她的爱人!
楚词喘着粗气站在了庙前,搬起自己的小短腿,一步跨了进去。
她紧张极了。
酒瓶脱手而出,砸在了地面上。
那声音很大,惊得她惶然地抬起头。
面前的女神像垂眸而立,目光沉沉,悲悯无限。
“阿怜!”楚词终于叫出了声。
楚词是被自己的梦话喊醒的。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将枕套打湿了一大片。
她顾不上其他,套上鞋子就朝外跑。
夜晚的微风吹起她的刘海,顺着河岸一路向下,有一座拱桥。
拱桥连通两岸,那棵大树依旧立在原处。
楚词的目光顺着大树缓缓移向旁边。
那里有一扇漆黑的门,门前挂着一盏灯笼,灯笼之下有一个木牌,上面刻着两个不大不小的字。
“无事。”
阿怜的身影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了门边:“哎,站那么远干嘛?过来呀!”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