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裳在回家路上无端受到他人如此欺负,任外头人看来,无不觉得觉得赵新焕或者赵睦会再去找那个嚣张跋扈的步军卫长关在道,为吴子裳出口恶气?
想错了,或者说有此想法属于画本子戏折子看多了。
无论那位名唤关在道的步军卫长耽为得罪开平侯府家眷而后怕成甚狗样,亦或说他回去后如何坐卧难安,如何竭尽全力想办法试图弥补过错,赵家都是不会对他那般小人物太过上心。
开平侯府知吴子裳无端受人欺负后,最多是问一嘴了解清楚前因后果,再交代底下人去把事情好好处理下,而后大多数情况便不会再追问后续。
至于开平侯府底下人领下吩咐后会如何与三衙这边交涉,以及三衙准备如何处理关在道,那都是开平侯府下人和三衙之间的事了,开平侯府大小主公并不在意,也不会追问。
赵睦办完差事回城是在整两日后,在衙当差时无人告诉她那日街上发生之事,直待入夜她放衙回府,去给母亲拜安时闻见院里有隐约药味,问了才知是吴子裳在擦药。
给陶夫人拜过安,报备下要去看望吴子裳,赵睦独个来到其蓁院东跨院。
小院里安静无人,屋子门窗洞开,里面烛火摇曳,隔过竹帘依稀可见里面有主仆二人,头对头坐在凉榻上捣鼓什么,小榻几上肉眼可见摆着东西一堆。
至门下,敲门框,“阿裳?”
“哎!”吴子裳咻地抬头,第一反应是高兴,应罢才觉着自己有些过于热切,稍顿,吩咐对面杏儿道:“请世子进来。”
片刻,世子进门,杏儿退至旁静立,赵睦坐到方才杏儿坐的地方,捏起榻几上一块黑不溜秋东西看,问:“脚怎么样?”
吴子裳道:“不小心崴了一下,狮猫儿姐姐已给捏过来,不碍事。”
只是脚腕还有些肿,仅此而已。
赵睦垂眸看手捏之物,辨认出是晒干的荔枝壳,道:“审判董黑才那日,你送到后堂的包子,收到了。”
“那日启文阿兄让给你送点吃的,我和不听到后头没找见你,就给了高子升转交。”吴子裳应。
赵睦转玩手中干荔枝壳,道:“日前公务有些忙碌,疏忽家中许多,你与翁家的事我听说了,作罢便作罢,你还小,往后咱们慢慢相找就是。”
“我想先挣钱,不想先说婆家。”吴子裳正色道:“你现在也及冠了,有这个肯否权力的,是吧?”
赵睦道:“看来母亲说你掉进钱罐子里,不是在讲顽笑。”
“不是,”吴子裳看着赵睦手中黄酒浸泡后又晾干的荔枝壳,道:“东归来哥哥因受他舅父牵连,据说近两年仕途可能不是太顺,你在朝廷里就少了一个帮助,我想赚很多很多钱回来,给你把腰杆子撑得直直。最最重要的是,我喜欢做生意,它是我一项谋生技能。”
这世道,有钱王八上席坐,无钱君子下流胚,她在外头见过太多谦谦君子折下腰,故而人小志气高地发誓,绝不让赵睦以及家中其他兄弟姊妹,也遇见哪种不得不给人当孙子的窘境。
且看人家谢昶谢老叔家,财大气粗,走哪儿都不用给谁低三下四。钱非万能,没钱万不能,开平侯府虽不至于为日常开销发愁,需要用钱处诚然何其之多。
吴子裳早就知道,这些年来赵睦也一直在私下想法子赚钱,不然也不会和启文阿兄走成如今这样近关系,当然,赵睦和启文阿兄的关系非是一言能蔽之,吴子裳在这里不多做评价。
闻罢阿裳言,赵睦认真思量片刻,还是不想让阿裳多操心别人,想让阿裳多为她自己人生考虑,道:“历来生意做大绕不开同官打交道,官场里水太深,我只是怕你会被卷进什么身不由己的事里。”
怕阿裳误会自己意思,赵睦又解释道:“你可知,前几日我出城公干,正是奉命去暗中调查几家大商号,贺氏倒台明面上情况还算可以,没什么过多连坐,但暗处早已是风雨满楼,连大周最大的票号吉通,这回恐怕都是在劫难逃。”
“你说的这些,我亦有所察觉,”吴子裳用小刷子把碾子里的粉末拢作一处,低低道:
“票号一行,多年来吉通在汴城都是此家独大,自贺氏倒台,吉通虽表面上稳定如初,然则汴都票号生意明显向其他小票号流去,我猜到上面出了事,故以为朝廷会趁此机会把票号运作收归朝廷呢,像盐铁茶那样。”
“你所言不错,”赵睦点头,“父亲曾与我提过两句,鞠老叔正领三司省在做相关计划,不过困难不小。”
财商方面,吴子裳以小见大的本事,着实让赵睦觉得有些意外。
“我知道了,”吴子裳道:“多谢哥哥。”
她唤自己什么?
赵睦俶尔抬眼看过来,她看着吴子裳摆弄小榻几上东西,眸光复杂,须臾,试探问:“是从我这得了好处,所以肯开口唤声哥哥?”
知道朝廷有意准备收票号经营归官有,这个不是个小事情,于生意人而言,这是可以让人顷刻间倾家荡产、也能让人一夜间暴成巨富的大消息。
朝廷有意向对老百姓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之说,如此看来吴子裳可不就是从赵某这里得了好处?起码回去后她对铺子里许多事的安排会比其他人更有方向,甚至可以抓住信息差稳稳赚上一大笔。
“这么想其实也没错,”吴子裳露出笑颜,甚至好心情道:“我在做点荔枝香,快做好了,你要不要?”
见吴子裳开心,赵睦跟着心情放松几分,手中荔枝壳放回几上小竹箩里,搓搓手指道:“荔枝香就不要了,不过既然喜欢经营,那便认真踏实去做,无尖不商,心怀民生才能做得长久。”
“知道知道,”吴子裳嘀咕:“又开始说教,我做生意可讲诚信啦,不信你出去打听打听。而且你不要老是把我当小孩,我已经是及笄的大姑娘,及笄,能嫁人的了。”
听见“嫁人”俩字,赵睦眼角轻轻一跳,不受控制的无意识反应,见吴子裳把碾好的荔枝粉扫成堆,她伸手把盛放荔枝壳粉的盒子递过来,道:“方才不是还说要先专心做生意,怎么这就又提起成家?”
其实是赵睦有点风声鹤唳。
吴子裳接过盒子,把收好的粉末倒进去,“还不是因为你没事总爱唠叨我,把我当小孩——阿啾!”
倒荔枝壳粉时多少带起些尘粉,惹得吴子裳往肘弯里打了个喷嚏,打一个,眯起眼睛又打一个。
竟是把赵睦逗乐,乐得梨窝深深。
“笑什么?”吴子裳问。
赵睦摇头,笑着,似促狭,又似自嘲,脸上神色罕见的鲜活生动:“只是忽然发现,我两个许久不曾这样,坐着,好好说过话。”
打南下回来,“兄妹”二人每每都是针尖麦芒,要不了三五句话准吵起嘴;在江平受伤,吴子裳倒是正常照顾,返汴都后便又恢复那副不冷不热态度,起开始赵睦有些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惹了这丫头生胖气。
但迷糊也只是一时迷糊,赵睦依稀察觉出来,阿裳对自己,心思似有些不同于幼少时,而更偏向于……男女之情。
阿裳隐藏委实足够深,连父母都未有丝毫察觉,终归是没有逃过赵睦眼睛,她对阿裳,太过了解,又不敢说太过了解,不然不该这样迟才发现。
偶尔遇见有些事情,以至于言语难以描摹形容时,友人谢岍常会说这么句话,叫做“不可名状,无亘无垠,无量天尊”。阿裳这般心思,需要及时纠正。
彼时杏儿接过吴子裳收拾好的制香工具去了耳房,屋里没别人,赵睦道:“今日回来,母亲又与我提起说亲之事,还给介绍一位,母亲说你也看过那位姑娘画像,夸了漂亮。”
“唔,”吴子裳目光闪烁,含糊道:“我瞧着确实挺好看。”
赵睦道:“我大约是不会与人成家的。”
“为何,”吴子裳终于抬眼看过来,四目相对,嗫嚅片刻,问:“还是忘不了贺家姐姐?”
赵睦没点头,也没摇头,食指擦去几上些许洒落的荔枝灰,捻在指腹:“你自幼与我生活一处,当知我此心在朝廷里,在百姓间,分不出毫末精力和心思给她人,所以无论日后与谁成家,结局只能是辜负。”
“你不打算成家,”吴子裳声音仍旧低缓而轻柔,似赵睦做什么决定她都不觉得意外,只是有些担忧:“那你打算怎么同婶母和叔父说?往大了说,这可是不孝罪。”
“民生多艰,某既做父母官,便愿为牛马走,给百姓,给大周,多争一点是一点,”赵睦问:“这个说法听起来如何?”
吴子裳抿抿有些发干的嘴,脑子里有些乱,但又好像一切如常,“但,但是你娶妻成家和你为国为民,两件事并不冲突。”
赵睦笃定道:“父母会理解,也会支持,阿裳,只愿你莫学哥哥如此,可记住?”
沉默,沉默。
四目相对,再沉默。
几角烛盏突然爆了个灯花,爆灯花喏,人们都说象征着有好事要发生。吴子裳看眼灯烛,目光收回来,不再和对面那双深邃的眼眸有触碰:“何时看出来的?”
她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是赵睦察觉出什么。然则有些话不能直说,摊开来对二人而言没有好处。
赵睦自然听得懂,阿裳的想法被坐实,她说不上来乱糟糟的心里究竟该是哪种感觉才正常,嘴里却是苦口婆心规劝:“你只是现下年纪小,一时没闹明白心思和认知,待后头慢慢大些就会意识到,此时有些想法是错误的。”
“那就请哥哥以后,渐渐不要再多操心我,”吴子裳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到了胸口,堵得喘不上气:“老话说儿大不由娘,闺女大了留不住,哥哥别再管我,我想我会慢慢纠正过来哥哥所说的错误。”
真的,不见面,会好些。
赵睦低下头,用干净的手指用力掐把眉心,几日来连轴转的奔波疲惫此刻一股脑全部涌上来,脑子空白,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
“好,”待视线恢复清晰,赵睦习惯性叮嘱道:“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怎么着,家始终都在这里,夜深,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原本好好的说话,又莫名其妙变成这样,不欢而散。
走到屋门口时,身后响起吴子裳低低一声呢喃,低到赵睦以为是自己幻听。
“可是我没有家呀。”
脚步不停出其蓁院,不听提灯在前照路,闷声有出去好远,赵睦再一次反问自己,怎么不能是阿裳?
答案还是照旧:是谁都不能是阿裳。
阿裳思慕的是眼中所见“赵睦”,并非是真实的赵睦,按照赵睦对阿裳了解,待阿裳知道真相,则定然不会原谅欺骗。
赵睦从小到大一直都在经历离别和失去,练就来这颗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心,却唯独承受不起永远失去阿裳的痛。
被阿裳舍弃——这事赵睦光是想想就会瞬间被恐惧吞噬,那么,她还敢有其他想法么?
所以不管谁的心思是从何时开始发生变化,她也只能是吴子裳的“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不被正视和接受的感情是痛苦而折磨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