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星的暴雨连下了三天, 审判日也难逃暴雨雷鸣。

  圣殿审判所,枢密使与旁听主教们已经入座,教皇柯虞山坐在座位上, 并没有对这场审判表现出多少兴趣。

  他听闻那名年轻的雌虫大闹莫缇市, 甚至害死了一名尊贵的雄虫, 就知晓今日的审判不会轻易善终。

  雄虫保护协会的会长巴塞洛缪就坐在他的对面,神色阴沉。

  圣殿早就被戒严了, 数百名精锐军雌把守,甚至有觉醒者在其中, 审判者们与审判长奈尔·曼斯菲尔德也都在场。

  参与审判的权贵们不必担忧自己的虫身安全。

  柯虞山不动声色收回打量的视线, 静静听审判所之外传来的声音。

  夏玄穿着紧身的拘束衣,整个虫都被困在了里面。他被审判者以近乎屈辱的姿势押送至审判台, 四方皆是投下来的打量视线。

  他的内心出乎意料平静。

  项链吊坠紧贴着他的心脏,给了他莫大安慰,两日的精神识海混乱, 也让他过分起伏的情绪强行镇定下来。

  修缮完毕的中央广场上响起准点的钟声。

  审判所之内, 圣殿大主教西泽站起了身。

  审判开始了。

  **

  “若泽。”赵兰泽一身黑色西装, 有些局促地和若泽打招呼。

  按照雄虫保护协会规定, B级雄虫是不能和未婚雌虫随意见面的, 然而赵兰泽目前掌握了赵家大半的资源, 雄虫保护协会根本不敢对他“指手画脚”, 也不敢随意提一些意见。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任由他去。

  “坐吧。”若泽坐在转椅上,脚一蹬地, 从实验操作台处滑到了赵兰泽面前, 顺带踢开脚下的杂物, 不知道从哪儿拉了一把软椅给他。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若泽在卡赛庭机关的住处。

  房子内部叫若泽装修成了小型实验室, 几乎没有落脚的空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材料与实验设备。

  赵兰泽进来时,都得踮脚尖。此刻见到那把神秘出现的软椅,疲惫的眼里还是不可避免的露出惊讶。

  “你要喝什么吗?”若泽打开操作台下的小冰箱,问赵兰泽,“栗果果汁喝不喝?还是说要纳斯酒?”

  赵兰泽眼尖,瞟到小冰箱里带着碎肉的异兽骨头,诚恳地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是很渴。”

  “可惜。”若泽随口道,取出一瓶纳斯酒,撬开瓶盖灌了一口。赵兰泽看他那副模样,总有点担心他会变得像他老师那样。

  听闻卡赛庭机关总长罗德里克是个嗜酒如命的雌虫,目前已经从首都军校知名校草的位置跌落,成为邋遢的中年雌虫一枚。

  若泽抬了抬眼皮,放下酒瓶道:“我也就这几天压力大才喝酒,别把我和老师相提并论。”

  似乎意识到编排虫并不对,即使没说出口也一样。赵兰泽不好意思地笑笑,和若泽道歉:“抱歉。”

  若泽摆摆手,并不纠结这种小事情,他朝向赵兰泽坐好,才和他聊正事:“宁丹臣有没有和你说过今天这个情况之后要做什么?”

  赵兰泽抓了抓头发,脑子里闪过一大堆宁丹臣讲过的废话和废话之中的重点,最后缓缓摇摇头:“没有。他什么都说。我雌父那里也没有消息,他也没来找我雌父。”

  若泽烦躁地灌了一口酒,夏玄在审判所被审判,他在外面没有半点办法。

  能让夏玄活着就不算简单事,怎么活着就不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坎伯兰的控制权还没有完全到他手里,想使用特权都没用。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夏玄祈祷,希望这场审判有所善终。

  “不过,宁先生好像讲过炸药什么的。”赵兰泽忽然开口道。

  若泽眼皮一跳:“什么炸药?”

  “对。”赵兰泽点点头,“他说临走前要降下天罚,哪里能炸就炸哪里。”

  若泽默默放下酒瓶,表情难以言喻:“他不会又要开炸了吧?”

  事实证明他想的并没有错,在审判结果最终敲定前,奎努因机关发生严重爆炸,好在伤亡并不惨重,大多数虫都活了下来。

  但研究觉醒实验标本的资料全部损毁,光脑内保存的也一并被清空了,负责觉醒实验标本的核心研究员一个没留,全死了。

  消息以极快的速度送达审判所与若泽的住处,两方虫的态度不尽相同。

  反应却是如出一辙。

  “为什么炸了?!”

  只不过若泽纠结的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发生爆炸,宁丹臣就不怕自己算错了时间?

  赵兰泽坐在若泽身边看消息,也是一脸震惊:“为什么就炸了?”

  “你得问宁丹臣,不能问我。”若泽疲惫地叹了口气,几乎想不到什么话来评价宁丹臣这番离谱操作。

  那些资料他甚至都不用担心彻底消失,宁丹臣一定用了某种方法提前将资料保存完毕。

  审判所,一名身着黑色大衣的雌虫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压低声问身后传话的副手:“为什么会突然爆炸?!”

  副手一张脸极其严肃,无声摇了摇头。

  这个问题他也没法回答。

  整个机关就像是埋了炸药,趁总长出差,副总长参与审判会议,悄无声息爆炸偷了家。

  审判所内的气氛登时变得诡异起来,主位的大主教和屏风后的枢密使们神情难辨,不约而同看向审判台的夏玄。

  几个清楚原委的枢密使双眼微眯,想起了那名被他们处决的灭世者。

  对方是强行架高夏玄的地位,让他们必须好好“留下”夏玄。

  这是一个警告,也是一个威胁。

  一片死寂中,忽地有虫低低笑出声,幸灾乐祸完全不加掩饰,极其嚣张。

  奎努因机关的副总长都不用猜,就知道嘲笑的虫是谁。

  塞缪尔今日没有来审判所,也就没有虫敢劝诫罗德里克。

  他身后的年轻雌虫是塞缪尔的下属,此刻站在罗德里克身后苦着一张脸,看样子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又困于自己的身份,不敢在大佬云集的审判所上真哭出来。

  “真惨哈哈哈哈哈哈。”罗德里克坐在屏风后,笑得前仰后合,动作幅度太大,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还是身后的下属帮扶一把,才没真的摔倒。

  奎努因机关副总长一张脸黑成锅底,如果不是因为枢密使在场,他很可能直接冲到罗德里克面前狠狠给他一拳。

  圣殿大主教西泽轻轻敲了敲桌面,强行制止了罗德里克的笑声,才让整场审判重回正轨。

  他走下高台,在夏玄面前站定,俯下身对夏玄道:“孩子,你拥有了一张免死牌。”

  夏玄仰起头看他,却被身后的审判者用枪托砸了下头,被迫俯首。

  西泽不在乎他的态度,只是平静地讲述一个事实:“你的处决命令会收回,但赎罪避不可免。向主神祈祷,恳求原谅吧。”

  夏玄低着头看花纹密布的审判台,忽地笑出声。

  他的嗓音沙哑,在过分安静的审判所内,显出几分压抑惊悚感来。他抬起头紧紧盯住西泽,唯有那双松石绿眼瞳不在束缚之中:“主神也不见得会谅解各位。”

  倘若主神真的存在,又怎会在灭世预言即将实现之时,不愿露面降下神谕。

  夏玄唇角勾起讽笑,就主神是否存在这一问题根本没有讨论的必要,他只是想借着这句话,质问西泽背后的圣殿与枢密院而已。

  西泽抬抬手,制止了夏玄身后审判者的动作。

  他注视着年轻雌虫眼里的嘲讽和怒意,内心仍旧是平静的:“你在未来便会知晓我们所做出的决定,究竟正确在哪儿了。”

  夏玄被粗暴地推倒在一边,审判所的最终审判下达,他的未来在这一刻被确定。

  这场审判的具体情况并没有外传,包括最终的审判结果,若泽也是在罗德里克返回卡赛庭机关后,才从老师口中得知部分内容。

  “算了,好歹活下来。身份能不能存在反而不重要。”若泽叹了口气。

  夏玄这个身份将被永远剥夺,连同部分记忆被删除,赫格拉斯帝国从今往后只有一名没有任何军衔的觉醒者。

  编号“Ⅰ-8247”。

  **

  “怎么还没醒……”

  “也该醒了吧?都很长时间了……”

  耳边似有不停歇的絮絮叨叨,他听的头疼,挣扎着要开口叫人闭嘴,双唇却像是被黏连住,完全张不开。

  心脏隐隐约约传来刺痛,仿佛曾受过重伤。

  他的意识在黑暗里游走,却难以见到半点光芒。低语还在继续,他开始挣扎,调动全身肌肉,最终也只能让食指轻微动弹。

  低语在他能够控制手指的瞬间变为惊喜的叫声,他听见有人喜极而泣呼唤医生,还有人在拼命呼喊他的名字。

  “宁丹臣。”声音由远及近,重复次数越来越多,音量也逐渐增大,“宁丹臣,宁丹臣!”

  他的意识终于挣脱黑色的囚笼,眼皮轻动,最后奋然睁开。

  引入眼帘的先是白色的天花板,紧接着才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不是我说,你这‘睡美人’睡得可真够久的啊!终于舍得醒过来了?”周若明探头看他,撇撇嘴毫不留情吐槽。

  “若……明……你……”宁丹臣气若游丝地说,好半天才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你好吵。”

  周若明:“……”

  “你一醒来就是这个态度?”他悻悻坐回病床边的座椅,谢之桃和孟采宜去叫医生护士了,他就坐着负责看宁丹臣。

  以及摸出手机给张颂龄打电话通知宁丹臣已经醒了。

  半个小时后,检查结束的宁丹臣被通知身体健康,再住个几天就能痊愈出院了,宁丹臣自己神智也恢复得差不多,能好好问周若明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张颂龄和宁哲骁他们在赶来原海的路上。

  “你敢信吗,你自己从一楼楼梯摔下去,就四阶台阶,你就这么滚下去,然后保持昏迷状态一个月。”

  周若明提到这事时还有点匪夷所思。

  宁丹臣这么一大高个,腿一迈都有四阶台阶,是怎么做到把自己绊倒滚下去,摔成长期昏迷的。

  他至今都想不明白宁丹臣是怎么做到的。

  不光是他,谢之桃和孟采宜,乃至宁家父母也想不明白。

  最后只能归结于邪门。

  宁丹臣被孟采宜扶起来靠在床头,同样满脸写着不可思议:“四阶台阶?长期昏迷?”

  周若明和谢之桃一同点头,表示这个说法没有问题。

  监控录像都还在。

  宁丹臣晃了晃头,心脏的刺痛感还是很强烈。

  他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事情,但又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忘的。他看向周若明:“现在是什么时间?”

  周若明看了眼时间:“十二月二十四号,快四点了。”

  他说出日期时,宁丹臣的心脏抽动一下,带着刺痛愈加深入,他的脸色刷的一下变白了。

  “学长你还好吗?”谢之桃注意到他不太正常的情况,出声问道。

  “我总感觉我自己忘了什么事情。”宁丹臣缓缓道。

  周若明大惊失色:“不是吧,四阶台阶还能给你摔失忆啊?不能啊,医生都说了没有任何问题。”

  孟采宜坐在一边看天花板发呆,一看就是半夜赶稿了。

  “会不会是,论文没写?”谢之桃小心翼翼道。

  毕竟宁丹臣昏了一个多月,积攒一堆作业没写也是正常。

  宁丹臣浑身一僵背后发毛,结合心脏抽痛的情况,谢之桃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

  “那就是作业没写完。”他笃定道。

  张颂龄和宁哲骁是晚上六点多才到的病房,望见清醒过来,正在和周若明孟采宜插科打诨的宁丹臣,张颂龄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了下来。

  宁丹臣满脸惊恐,下病床连滚带爬到张颂龄面前安慰她:“您别哭啊,我这不是活着吗?”

  “混账小子,你吓死我了……”张颂龄到底顾忌他身体刚恢复,不敢下重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宁丹臣平时坚持锻炼的好习惯给他带来了好结果,至少躺病床一个月,还不至于到弱不禁风的程度,能站起来活动。

  他是纯昏迷了一个月,什么方法都试了,就是醒不过来,今天奇迹般地醒来,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

  “宁丹臣,你和我讲清楚,你是怎么做到从四阶台阶上摔下去昏迷那么久的?”张颂龄见他身体没有问题,眼泪也止住了,总算想起来这个严肃离谱的问题。

  宁丹臣全然是茫然的,他的记忆就停留在自己要去做某件很重要的事,然后就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此后再无记忆,即使在昏迷过程中,他就像是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境里是超现实的能力与事件。

  他甚至看到了虫子成人。

  宁丹臣眨了眨眼,决定将这段混乱的梦境从记忆里踢出去。

  他记不起来细节,就说明并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宁丹臣开始坦然地听张颂龄和宁哲骁的劝告,末了,张颂龄以一句“你要不去拜拜”做结。

  “妈,我总感觉这句话你好像和我说过。”宁丹臣若有所思道。

  太熟悉了。

  同样的病房,同样匪夷所思的受伤原因,同样的求神拜佛言论。

  张颂龄疑惑脸:“你这学期也就出了这一次意外,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了?”

  那应该是错觉,宁丹臣想。

  住院部的探视时间截止到晚上八点,张颂龄他们也就是来确认宁丹臣的身体情况,看完没有问题后就离开,并不打扰宁丹臣休息。

  病房内安静下来,他走向卫生间,望见镜子里略显消瘦的自己时,竟从那张脸上看出一丝陌生。

  宁丹臣双手撑着洗手台,缓缓眨了一下眼睛,镜子里的人同步眨了眨眼,深棕色的眼瞳却泄露了几分难过。

  他愣了愣,试图扯出一抹笑将那份不知缘由的难过掩盖过去,却发现还不如不笑。

  扬起的嘴角弧度慢慢抻平,他望着镜子里那张面孔,后知后觉发现,他的身上出现了他并不清楚的变化。

  就像是多承载了一段“不属于”他的经历。

  宁丹臣皱了皱眉,对这种超脱他控制范围的变化感到不适应,却没有产生能被称为厌恶的排斥情绪。

  说明他本人对这段变化接受良好,甚至有不舍的情绪。

  水流轻拂过他的掌心,宁丹臣关掉水龙头,回病床上继续躺着。

  原以为昏了一个月,他今晚不会太早睡着,却没想到沾上枕头没几秒,他的眼皮就自动合上,强制他进入睡眠当中。

  这次的梦境远比昏迷时的要清晰真实,他甚至能看清周边环境。

  宁丹臣环视四周的悬浮城市,头顶飞掠而过的飞行器,内心是诡异的平静。

  有种见过多次并不会感到惊讶的感受。

  他沿着街道前行,路上看到了众多外观神秘的“人”,头发五彩斑斓,眼睛五颜六色,给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地球人带来极大的色彩震撼。

  徒步几百米后,身侧的景象突然换了一遍,周边的建筑坍塌,换成了荒无人烟的郊外。

  宁丹臣四处张望,对寸草不生的郊外有些疑惑。郊外的最前方有一片旺盛的森林,森林之外的土地什么都没有。

  连沙漠都称不上,这里只有石块和泥土干裂的泥土。

  远处忽然出现一道身影。

  宁丹臣在梦境里视力也是一如既往的好,立马看清了对方身后那对巨大的蓝紫色翅翼。

  环境昏暗都掩盖不了翅翼的光华。

  他情不自禁往前多走了一步,试图将那道身影看得更加仔细,却只看到了满目的伤口与鲜血。

  宁丹臣脚步一顿,那道身影转过头,面容却是模糊不清。

  四周的环境重归黑暗,他猛地睁开眼,心脏泛着刺痛。

  窗外天光熹微,宁丹臣的脸颊上传来湿意。他抬起手,是尚未干涸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