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皈依猫猫教【完结】>第92章 杏梁惘空

  不得不说, 虽然再次忘记了一些过往,但这段日子是慕韶光人生中难得放松、惬意的一段时光。

  步榭作为他的师兄,从小便宠他, 两人后来在一起了, 相处的模式也都似兄弟,似情人, 除了在床上的某些时刻, 他向来把慕韶光当孩子似的宠着,连衣食住行都为他安排的事无巨细, 没让慕韶光费半点心。

  如今重逢,步榭什么都没有变。

  在他的身边, 慕韶光不用去处理穹明宗繁杂的事务, 不用担心问旻的逼迫,也忘记了为杀师的愧疚而压抑自责。

  他以为自己犹自年少,虽然经历了一些磨难痛苦,但并没有什么不可挽回的遗憾, 他甚至还在兴致勃勃地期待着在无限可能的未来, 他将拥有另一片完全属于自己,不受辖制的广阔天地。

  怀着这样的念头,慕韶光养伤读书, 恢复得很快。

  他一向勤勉苦修,以往在门派中的时候, 每日卯时起身练剑,亥时回房休息, 中间绝对不会怠慢偷懒, 这是从来雷打不动的习惯。

  不过这些日子,因为身体的缘故练不成剑了, 步榭对他又几乎是疯狂溺爱,慕韶光的状态也不免松弛了许多。

  有一天,他靠在床上看一本剑谱的时候,甚至不小心睡着了。

  慕韶光这些日子很容易做梦,也不算什么噩梦,只是梦中总听见有个人叫他的名字,仿佛在求他些什么。那声音听起来又绝望又伤心,他想问清楚,但总是说不出话来。

  “韶光,韶光,醒醒。”

  这回是步榭的声音。

  慕韶光睁开眼睛,见步榭站在他的床边,弯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含笑道:“天亮了,起来了。”

  慕韶光怔了怔,目光越过步榭的肩膀看向窗外,猛然发现天光大亮,不由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问道:“这是第二天?我睡了这么久?”

  他记得前一天他看书还是在刚刚傍晚的时候,但此时怎么着也得将近中午了。

  步榭搂住他的肩,将手里的外衣披在他身上,仔细给慕韶光系着衣带,同时笑着说:“中午就中午好了,你又不考状元,难道还要‘闻鸡起舞’吗?正好你醒了,我那边的事也忙完了,今天带你出去转转,好不好?”

  慕韶光知道他们两人在这里,步榭似乎也在帮着上庭做一些事,有时候会很忙,毕竟成天白吃白住的不合适,能力所能及地帮一帮人家,也是应该,所以他并没有过问。

  只是步榭总怕慕韶光被闷坏了,一直跟他说,可以在周围的山上随便转转,随便与人聊聊天慕韶光虽然不是佛修,但饱读佛家道家的典籍,这里的和尚们肯定会喜欢和他论道的。

  但慕韶光总是提不起劲,就一直窝在房里没怎么动。

  经过这段日子的调查和各方请来的名医诊治,步榭已经知道慕韶光失忆的缘由了。

  当时慕韶光为了将鸢婴那道神识彻底封印回去,孤注一掷,以魂力发动禁术,成功将鸢婴重新压入了万丈血渊之下,可同时,这禁术若是用到极致,是足以令人魂飞魄散的。

  幸好当时解君心及时赶到,没有让慕韶光将禁术用完,步榭又及时觉醒,以佛气相渡,这才让慕韶光捡了条命回来。

  可即便如此,他的一部分魂魄依旧没能找回来,恐怕是在封印的过程中被魔神给吞噬了,所以才导致了慕韶光的倦怠与乏力。

  步榭最近就是在寻找将慕韶光魂魄取回来的办法,所以十分忙碌。

  但忙归忙,别的事也不能疏忽。

  之前解君心干的那些挖墙脚的事,步榭作为饮真,全都在旁边一一看在了眼里,也完全了解了当年自己不在慕韶光身边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等到他的记忆一恢复,想起自己就是步榭之后,就算脾气再好,心胸再宽广,都不由得把解君心给恨到了骨子里。

  这一回,步榭可算是长了一个大教训,绝不想因为自己的忙碌再弄出个解君心第二来了,所以不管他再怎么忙碌,顶多过上一两个时辰,也要过来看看慕韶光的情况。

  只不过前几次他过来的时候,慕韶光都在睡着,步榭也就没有叫醒他。

  慕韶光不知道这些事,以为步榭也是难得有些时间,想出去散散心,便问道:“有什么地方可去吗?”

  步榭道:“名山大川大概你也看的多了,我想,要不就下山去城里看一看,这里的风土人情与咱们那边完全不同,说不定你会喜欢。”

  慕韶光道:“也行。”

  他说着,步榭已经从另一边掀开被子,捉住慕韶光的脚,抬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

  慕韶光冷不防被步榭在脚上一抓,惊的缩了一下,说道:“喂,干什么!”

  他眼睛瞪的溜圆,那一瞬间很像猫体的模样,倒是把步榭给逗笑了,他抬起慕韶光的脚,在他脚背上亲了一下,取过袜子来给他穿上。

  步榭笑道:“把你的脚拽过去,当然是要给你穿袜子了,不然还能干什么?”

  慕韶光脸上微微一红,说道:“我还不会穿袜子吗?用不着你。”

  步榭道:“我知道你用不着我,可是我想给你穿啊。”

  慕韶光眉目华丽风流也就罢了,连一双脚也生的玉白/精致,香/艳动人,此时因着步榭那一亲,皮肤上甚至泛出了淡淡的粉色来,只怕是谁瞧见了都会忍不住想要上手摸上一摸。

  慕韶光挣不开步榭,骂了句“厚脸皮”。

  步榭给他一只脚穿好了鞋袜,又握住另一只来穿,还顺便很公平地也在脚背上亲了一下,微微笑着说:“你小的时候,我还给你洗澡换衣服呢,长大了,知道跟师兄不好意思了。”

  慕韶光总算被他放开了,连忙缩回脚自己下地站好,反唇相讥:“那时候你给我洗澡,我好奇摸你胸口上的剑伤,你还会脸红呢。现在不也是变得……嗯,无耻许多?”

  步榭道:“如果无耻就能牢牢抓住你,无耻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他搂住慕韶光的肩,笑道:“走吧,师兄带你出去玩。”

  下山之后,慕韶光是还有些担心问旻那边会派人来找他们,步榭则不愿意慕韶光在病情尚且不稳定的时候看见其他人,两人就在附近的市镇上随便走了走。

  虽然去的地方不远,但正如步榭所说,这里的风土人情很有特色,大部分百姓们都笃信佛教,家家户户的门前和院墙上,也都喜欢以莲花、经文和各种各样的佛家典故绘画作为装饰。

  慕韶光道:“看来对这里的人来说,佛子就是他们心中的神明了。师兄,你见过佛子没有?”

  步榭道:“见过,就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慕韶光道:“是这样吗?”

  步榭道:“世人崇拜的,往往是自己美化中的想象。”

  两人说着话,路过一处猪肉铺,慕韶光便笑着说:“这里的人也确实有意思,虽然信佛,但该杀生该吃肉的时候又一点也不含糊,当真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了,境界很不一般。”

  步榭道:“你说对了,此地的佛教教义确实和中原不大相同,不禁‘欲’,只禁‘心’。”

  慕韶光说道:“哦?”

  步榭解释道:“意思就是,身体上的禁锢毫无意义,内心的纯净才是一个人的本源,是需要遵守的东西,口腹之欲,男女之欲,都是人的本能,只需要顺其自然,可是内心却不能动了沉迷依恋的念头。”

  慕韶光道:“口腹之欲也就罢了,这男女之欲……若是与人肌肤相亲了,又不把人放在心上,那不成了负心薄幸,始乱终弃了。”

  步榭沉默了一会,低声叹道:“是啊,这样的人,活该受罚。”

  慕韶光随口玩笑道:“你说的还好像挺有感触一样,辜负过人还是被辜负过?”

  步榭笑了一下,刮刮他的鼻子。

  他们两个闲谈之间,看见街边有家酒楼,便走进去坐了一会,步榭给慕韶光点了几样喜欢吃的菜,另一边的说书人眉飞色舞,正讲着一个名叫“芷忧君”的人。

  他讲的很精彩,周围的人不时发出喝彩声,步榭和慕韶光便也听了一会。

  慕韶光已经不记得芷忧君是谁了,步榭听了一会,发现说书人讲的是慕韶光当初在问旻去世之后一个人撑起门派的事。

  那个瞬间,铺天盖地涌上来的愧疚和自责几乎淹没了他。

  当初抛下慕韶光,并非他的本意。

  是因佛子历劫的劫期将至,便化身成为步榭,降入凡尘之间,经历爱恨情仇。

  沾染红尘的一刻,如获新生,前世尽忘,步榭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就是佛子。

  他以为他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名修士,非要说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就是自己这一生中,幸运地遇到了无比珍贵的一段情,虽然中间有很多艰难坎坷,但能与慕韶光在一起,他依然很满足。

  他想,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他和慕韶光坚定地在一起,那些难关都能度过去的。

  他们也确实坚持下来了,慕韶光的重病,门派的责任,问旻的威压……无数次的绝望和心痛,无数次的不放弃和相互鼓励,终于离开穹明宗的一刻,他们以为总算千辛万苦地寻到了幸福。

  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魔大举袭击了他和慕韶光隐居的村庄。

  当时步榭留慕韶光一个人在家,自己则出门为他采药,半路上从惊慌逃跑的百姓那里听闻了消息,步榭逆着人流,心急如焚地往回赶。

  路过村口的时候,他遇见了一群魔修守在那里,并且悄悄听他们商量,说是已经准备好了大规模的祭祀术法,要通过释放魔息来扰乱百姓们的心神,这样他们就不会反抗了。

  这种的术法,如果在以往,是不会对慕韶光有太大伤害的,但现在慕韶光身上的魔息好不容易才被拔除了出去,尚在恢复期,绝对不能再受任何影响。

  步榭知道,自己必须拦住他们,不能让这些魔修进犯村子一步。

  他也就是这样别无选择的一拦,让他错失了最后一次作为步榭这个身份与慕韶光见面的机会。

  当初为了缓解慕韶光的病情,步榭曾经与他双修,并将慕韶光体力的魔息吸收了一部分到自己的经脉中消化。

  虽然这与主动练功不同,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也足以让他损耗甚巨,数年之内不能完全恢复。

  双方开战之后,这些魔修意识到步榭是个劲敌,开始不断地叫人过来,跟步榭车轮战。

  步榭以往动手一向留有余地,不会轻易置人于死地,甚至连问旻都曾经称赞过他心肠慈悲,但这一回,因为有无论如何也要守护的东西,他一次杀的人几乎比过往那些岁月中杀过人的总和还要多。

  战至最后,所有的人都被他杀光了。

  而他自己也精疲力竭,几处致命的重伤让他到了强弩之末,再也无力回天。

  步榭撑着最后一口气,满身伤痕的向村子的方向走去,想最后再看一看慕韶光。

  可是只走了两步,步榭就停住了。

  他知道慕韶光在等着他,可难道他要死在慕韶光的跟前,让慕韶光倾尽一切地救他,或者眼睁睁看着他离开吗?

  这太残忍。

  他一向知道慕韶光的性子有多要强,也知道慕韶光的心里其实总觉得拖累了他,很过意不去,他一直想,没关系,两人还有漫长的时光在一起,慢慢解开一切的心结与遗憾。

  可如果他这一次真的活不了了,慕韶光不仅痛苦悲伤,还会一直责怪自己,心怀愧疚,一日放不下他,就一日不能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

  如果那样的话,步榭宁可让对方觉得,自己是不知所踪,又或者是个负心的、不告而别的人,这样,慕韶光会迷茫,会愤怒,但不会绝望,不会愧疚。

  可最后的最后,不能再看那个人一眼,心里终究还是很遗憾啊。

  步榭很想努力活下去,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还没有来得及携手把万水千山踏遍,还没有拥有一处真正属于他们两人的家,还没有并肩行侠,一展抱负。

  以后,自己走了,谁来陪伴他,照顾他呢?

  步榭用尽所有的力气,摸出了一张传讯符,用血写下书信,想把慕韶光托付给一位他信得过的好友。

  符纸刚刚变成一只金鸟飞离他的手中,他便再也没有了力气,倒进了身边冰冷的河水里。

  他以为自己会死。

  可是并没有。

  他整个人仿佛从河水里轻飘飘地悬浮起来,面前出现万道金光,隐隐间似有□□的转动声以及经文唱诵,无数人的声音合在一起,带着喜悦高声道:“佛子归位了!”

  那只金鸟哀鸣一声,随之消散。

  世间,从此再也没有了步榭存在的痕迹。

  他是佛子,他竟然只是下界来历劫的佛子!

  原来一生不过一场梦,原来深情只是一场用来考验的劫难!

  步榭感到那股金光拽着自己,一步步朝着高处的莲花宝座上走去,那个地方看上去如此的高贵出世,目空万物,可他心中,却难断红尘。

  他不想去!

  他还没能把慕韶光妥帖地托付出去,他们之间也并不是无奈的生离死别,那么,他又如何能够离开?

  但凡一息尚存,他只想和那个人在一起。

  金光用力拉扯着他向前,步榭却一步步地后退。

  终究,在双方的较力之下,他的本体继续沉睡,而他的神识,落进了那柄他送给慕韶光,也一直被慕韶光随身携带的剑中。

  日复一日地修炼,他成为了剑灵,守护在自己的主人身边,与他同生死,共患难,每一次殊死搏斗,都是为了博他一笑,护他周全。

  他忘记一切,抛弃一切,心中也没有忘记对慕韶光的爱与忠诚。

  解君心的刺激,以及慕韶光的魂飞魄散,终于让剑灵心神俱震,魂体归位。

  佛子醒了,醒来的又不仅仅是他。

  他渡劫失败,无欲无求之心中已多了一段情。

  面对自己所爱的人,他会喜,会忧,会嫉妒,会生欲,听着慕韶光独自经历的那些岁月,他也会心痛,怅恨,自责。

  曾经海誓山盟,柔情蜜意的时候,他明明无数次地对慕韶光承诺,说着要永远保护他,永远守护在他身边。

  可是他食言了,他让慕韶光找他找的那样辛苦,他让慕韶光独自面对了那么多,终至如此地步。

  他怨恨解君心,可是,他知道,更加该埋怨的人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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