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亚特种监狱。

  飞行车停下来, 沈砚心等待着柏斯先把轮椅放下地面,望向监狱的大门。

  尽管没有确切的来和离开的记忆,但他知道自己抵达母星的最初, 就是和麦汀汀一起被关在这个监狱里的水牢。

  想想看离那段日子也没有过去多久, 再一次光临却是来探监的了,命运还真是够捉弄人的。

  乌弩被关在这里也是一种奇怪的悖论, 鉴于他来到母星应当是成为丧尸王被赫特帝国邀请来的;却又忌惮他所展现出的能力, 所以只能先关在监狱里, 直到做好措施让他完全臣服。

  是的, 就算在北极星再怎么耀武扬威、至高无上,来到赫特星也不过是棋盘上一颗任人操纵的棋子。

  这就是为什么之前的十几年乌弩拒绝了永生之力这样巨大的诱惑, 从不肯离开北极星。

  然而现在他却出现在这里。

  沈砚心想, 为什么呢?

  是对争霸产生厌倦了吗?

  还是只是为了见自己一面呢。

  “好啦, 来吧。”

  柏斯的声音打断了沈砚心的思绪。

  年轻的那一个探过身,弯腰将他从飞行车里爆出来, 沈砚心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这可能是他们如今最频繁也最习惯的肢体接触了。

  尽管柏斯很想多抱一会儿,不过爱是克制,他还是规规矩矩把人放到悬浮轮椅中, 拍了拍操控面板:“别怕,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 我都会保护你,绝对不让那个混蛋再伤害你。”

  往常沈砚心面对这样的雄心壮志是不会给予任何回应的, 然而今天也许是因为即将面对的情形和以往都不同, 他竟然心里一动,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这一声太模糊, 柏斯没有听清, 还以为他说了别的:“什么?”

  “好。”沈砚心说, “我相信你。”

  柏斯从轮椅背后低头看他,而沈砚心则是坐在里面抬头的。

  他们这样一上一下相望着对方,却是完全颠倒的位置。

  正是这样奇特的视角,让两个人在这场短暂的对视中各自获得了不同的微妙感触。

  沈砚心本来以为这傻小子会因为自己难得说话而欣喜若狂,没想到柏斯却表现得非常稳重。

  年轻的那一个伸出手,好像是想摸一摸自己的脸颊,却又在接触之前收了回去。

  柏斯微笑着,有点儿开心,又有点儿说不上来的难过,几乎算是喃喃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说的话。

  “……好,你相信我。”

  *

  两人通过守卫的授权验证之后,便有人领着他们去往地下三层,那便是关押着乌弩的地方。

  那是一间纯白的囚室,没有任何装饰,没有任何家具。

  一块长达十米高两米的强化玻璃,将里面的囚犯和外面隔开。

  这块玻璃可以承受得住一头鲸的冲击力,什么大象狮子老虎的攻击都不在话下。

  就算是变异雪狮阿白来了,也不可能撞碎。

  更何况囚室里布满高压枪头,乌弩若有任何不轨的行径,立刻就会被放倒,外面的人是绝对安全的。

  但柏斯在亲眼看见里面那个人的刹那,还是产生了一种即将被吞噬的恐惧。

  他在网络上找过乌弩直播间的录播,知晓这个男人的长相、身形,以及一双如秃鹫般阴鸷的眼睛。

  可那些都和真正直面完全不同。

  乌弩的双眼如同致命的漩涡,里面填满尸山血海,没有人能够全身而退。

  被乌弩盯着让柏斯不寒而栗,本能地想后退,可想到还要保护沈砚心,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向前一步,希望能尽可能挡住他。

  然而坐在轮椅上的沈砚心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没有必要。

  那个动作非常轻,像是蝴蝶停在袖口。

  哪怕是这样一个微乎其微的动作,还是没有逃过野兽的眼睛。

  乌弩终于将视线缓缓移到沈砚心身上。

  “……你来了。”

  他嗓音低哑得可怕,几乎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响,更像一头受伤的困兽。

  在柏斯看不见的地方,沈砚心后腰的衬衫已经汗湿了,他必须要把全身的重量倚在轮椅上,才不至于痉挛。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对乌弩的应激反应竟然已经深入骨髓,哪怕这么久没见,看到对方的第一秒,他还是感到全身每一个毛孔溢出来的恐惧与疼痛。

  潜意识想逃离这里,现在,立刻,马上。

  他也知道,只要自己说出来,柏斯会带他离开。

  然而青年的手指狠狠掐住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我来了。”他说,把嗓音的无波无澜伪装得天衣无缝,“如你所愿。”

  “如我所愿?”乌弩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轻笑一声,“说得没错,我的愿望,的确要你来满足才行。”

  哪怕他早就看见了柏斯,也看见了后者同沈砚心那些细小而亲密的互动,却熟视无睹,好像年轻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他原本靠坐在墙角,这时候起身,缓缓走到两人面前,手掌贴上玻璃。

  “你在这里过得不错。”他说,“我看见了。”

  他和沈砚心说话用的都是北极星的语言,还故意带了一点儿模模糊糊的口音,柏斯的人类语水平有限,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知究竟是玻璃擦得太干净,还是乌弩的压迫感能够穿透任何材质,哪怕知晓自己是安全的,还是感到灭顶的惶恐。

  柏斯如是,沈砚心亦如是。

  沈砚心从未如此感谢自己被病毒侵蚀得透彻,否则心跳一定会超出该有的频率。

  他没有回应乌弩的话,反问道:“你为什么来?”

  “来见你。”乌弩没有任何犹豫,非常直白,“我很想你。从你……走之后。我总在想,别的东西好像对我并不重要,地位,权力……都无所谓。为什么没有抓住你呢?也许当初我握得再牢一点,你就不会离开了。你的老管家告诉我,赢得比赛,来到母星,是唯一能够再见你的方法。所以我来了。”

  沈砚心闻言,死去的心脏仿佛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而那绝不是因为满足或是感动。

  他慢慢笑开了,一滴汗从额角滴落,如同眼泪。

  “谢谢。”他说,“能让你痛苦,是我毕生所愿,求之不得。”

  哪怕乌弩的痛苦较之于他根本不值一提,不配放在天平两端。

  他仍然为他的苦痛感到庆幸和愉悦。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欢愉」这一情绪了。

  沈砚心平日里给人的印象总是冰一样冷漠,他几乎不笑,与所有人都无比疏远。

  此时此刻,那滴将落未落悬在眼眶里的泪却让他的笑格外靡丽,像一朵熟透的、即将枯萎的艳色花朵。

  柏斯望着他,并不为之惊艳,只觉得心疼。

  是怎样的堆积,能让一个人用笑意来表达苦楚呢?

  一墙之隔的乌弩同样皱起眉。

  他的手往下滑了一点,似乎想要触碰沈砚心畅快到扭曲的笑容,咫尺之遥,却再也无法突破。

  “……你恨我吗?”

  这句话讲得缓慢却清晰,柏斯终于听懂了。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无比滑稽的笑话,恨不得眼睛都翻到天上去。

  “恨?”沈砚心敛起笑意,反倒异常平静,“拜你所赐,什么恨啊,爱啊,我已经对这些感情都很陌生了。”

  乌弩沉默地看着他。

  沈砚心轻声道:“我不恨你。我只是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你了。”

  乌弩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

  “再也不要见了。”

  那声音低如叹息。

  沈砚心说完这句话后移开视线,按住面板调转轮椅方向。

  柏斯还没从共情的情绪中回过神,见他要离开,匆忙上前:“我们走?”

  黑发青年没吭声,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满脸倦色。

  和乌弩的一次见面,一番对话,好似抽干了他的力气。

  年轻的人鱼不再在意身后的囚徒有什么反应,终于敢于碰了碰他没有血色惨白如雪的脸庞,心疼道:“我们回家。”

  家。

  沈砚心在意识坠入深海之前,反复想着这个字。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