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德十分钟前就注意到这个年轻的牧师了。

  他沿着大街走在牧师后面,并不是跟踪,日常巡逻刚好同路而已,不过视线一直没有从牧师身上挪开。

  然后看见这惊魂一幕,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救人。

  阿诺德抱着牧师滚到街边,碰到他细腻光洁的肌肤,神经顿时窜起一阵微小的颤栗,触电般地松开人,仓促起身后退一步。

  牧师坐在潮湿的石砖地面上,黑色袍服领口的暗扣被扯掉了?,松松散开,线条分明的锁骨、莹润苍白的肌肤露在空气里。

  他扬起脸看过来的时候,明亮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整个人像裹着黑绸的玉石,散发着朦胧美丽的光晕。

  阿诺德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变快,无端地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当牧师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触碰他胸口的警徽铭牌,轻缓认真地念出他的名字,这种感觉一瞬间飙升,甚至有醉酒般的眩晕。

  “阿诺德·沃克。”

  谢灵收回手,眼睫轻抬,自下而上地仰视他的脸庞,“阿诺德警员,谢谢你救了我。”

  不管关系远近,教堂的牧师们都喜欢亲近地直呼其名,谢灵也养成这个习惯,见人就喊名字,顶多后面加个礼貌性的称呼。

  阿诺德与安东尼的气质相差很大,浑身有种与生俱来的距离感,眼瞳像通透的蓝宝石,目光总是漠然而冰冷。

  但此时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看谢灵的眼神反常地专注。

  谢灵离得很近,扎成低马尾的长发散开,红绳缠着一缕发丝坠在胸前,和莹白的肌肤、乌黑的袍服相映衬,鲜艳美丽到灼目。

  阿诺德垂眸注视他,俊美的面孔神态冷肃,“你下次小心点。”

  谢灵点点头,转身准备走了?,这时对方忽然伸手探向他胸前。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干什么?”

  “你的发绳。”

  阿诺德平淡无波道?,捏着红绳递过来。

  谢灵一言不发盯着他看了好几秒,伸手去接,优美的薄唇吐出两个字:“谢谢。”

  不知道为什么,阿诺德没有立刻松开手。

  谢灵露出疑问的神情:“?”

  阿诺德的视线掠过他凌乱披散的头发,突兀地问:“需要我帮忙吗?”

  谢灵:“啊?帮什么忙?”

  阿诺德的手比脑子更快,直接撩起一缕黑发,手指在发丝间滑动,“梳理头发。”

  这动作对于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言,实在过于冒犯,甚至有调戏的嫌疑。

  话音刚落,阿诺德就意识到这点,动作一顿,仓促地收回手掌。

  “哦,不用了?。”

  谢灵随意地捋了捋头发,将垂在脸侧的凌乱发丝别到耳后。

  黑袍领口的暗扣掉了?,松散敞开直灌风,他便把红绳穿到纽扣小洞上,拉紧一系,打了个活结,垂落的红绳放在衣领里面。

  阿诺德僵立在原地,表面波澜不惊,然而目光触及牧师系拢的领口,看见那截殷红的细绳被对方放进衣领内,捏过红绳的两根手指顿时泛起轻微的酥麻感。

  直到牧师转身离开,阿诺德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强烈的冲动油然而生——想拉住这个少年。

  他双手紧攥成拳,手背青筋迸起?,硬将这股莫名其妙的冲动压下去。

  这时少年突然回过头,笑容散漫地问:“阿诺德警员,你们是从外地过来的吧?”

  阿诺德垂下眼睫,遮蔽眼底神色,低沉地嗯了一声。

  “怪不得。”少年的声音动听,懒洋洋地含着笑意,“你的兄弟安东尼在教堂任职,以后是我的助手哦。”

  闻言阿诺德表情微变,抬起眼,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然而少年没有再搭话的意思,抬脚离开,背影渐行渐远。

  阿诺德轻轻咬着牙关,很想拔腿追上去。

  如果谢灵这时候回头,大概会被他的目光吓到,真是野兽般极度专注又渴望的眼神。

  阿诺德无声吸了口气,竭力压制自己躁动的情绪。

  勉强恢复平静之后,他准备继续沿街巡逻,刚迈开脚,瞥见一个嵌在砖缝里的小东西。

  是颗指甲大小的黄铜纽扣,被太阳照得反光。

  阿诺德蹲下身,捡起纽扣,用衣袖擦干沾染的水渍,攥在手心里。

  显而易见,这是少年领口掉的那粒纽扣。

  他遥遥望向已经走到大街分岔路口,正要拐弯的那道背影……捡到失物,应该尽快还给失主才对。

  找到这个理由,阿诺德轻舒一口长气,心安理得地追了上去。

  ·

  噔、噔、噔……

  脚步声在幽长的小道里回响。

  谢灵小心翼翼地避开一个个水洼,踩着青石板往前走。

  光影斑驳,平静的水面明暗交错,倒映出他的侧影。

  倒影沉默了一上午,此时终于忍不住出声:“有人跟踪你。”

  谢灵默不作声,加快脚步。

  又路过一摊积水,倒影提醒:“有刀,刀光映到我这里了?。”

  谢灵神经紧绷,突然一转弯,钻进右边阴暗狭窄的小巷里,躲在堆积的杂物后面,身体贴着墙壁一动不动。

  两秒后,幽长寂静的小道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句低骂声从巷口飘进谢灵耳中。

  “见鬼,人呢?”

  交错相抵的房檐滴着水珠,落在谢灵脸颊,他本能地惊颤一下。

  啪嗒。

  又一滴水落在他脸颊上,砸出轻轻的回响。

  谢灵屏气凝神一动不动,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完全消失,他才呼出一口浊气,踮脚伸头望了眼巷口。

  虽然小道听起来没有人,但跟踪者也可能在尽头悄悄蹲守。

  谢灵转过身,准备穿过这条堆满杂物的逼仄小巷,换条路回教堂。

  墙壁流淌的水渍模糊地映着他的侧脸,倒影的声音也变得隐隐约约。

  “灵,你招惹……什么人……难道想杀……教堂的献礼仪式败露……复仇?”

  虽然祂话说得断断续续,但谢灵明白

  是什么意思。

  ——有人发现教堂的黑暗面,要为献礼仪式的受害者伸张正义,所以盯上他这个牧师了?。

  不得不说,这个可能性不低。

  谢灵郁闷地叹了口气,暗自思考怎么安全地逃离教堂。

  光离开教堂还不行?,这个犯罪率很高的城市同样危险,得远走高飞才行吧。

  谢灵边走边想,快要走出小巷时,巷口忽然传来轻微的动静。

  他猝然停步,抬眸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堵住巷口,拿着剁骨刀,戴着黑色头罩,灰褐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

  男人咧开嘴,兴奋道?:“抓、住、你、了?。”

  “!”谢灵转身就跑,堆积的杂物被他尽数踢翻,嘭咚咣当一阵乱响。

  男人动作灵活,连跑带蹬,很快追上谢灵,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小巷湿滑的石墙上。

  “别乱动。”冰冷的刀锋逼近谢灵的脖颈,“否则我现在就割断你的脖子。”

  谢灵停止挣扎,识时务地举起双手。

  刚才那几下让他意识到自己和对方的武力差距很大,挣扎不仅逃不掉,反而会激怒对方,让处境变得更加危险。

  男人用刀面抬高他的下颌,打量这张优美年轻的面孔,发音怪异地念出两个字:“谢、灵。”

  谢灵浑身一凉,心想果然不是随机挑人,就是盯上他了?。

  “怕不怕?”

  男人的嗓音沙哑低沉,仿佛很久没有喝过水,哑到混浊不清。

  “怕不怕我杀了你?”

  谢灵一言不发,浓黑睫毛低垂,视线悄悄偏移。

  “嗯?”男人用刀面拍了拍他的脸颊,加重语气:“说话。”

  谢灵轻声说:“怕。”

  “怕。”男人低哑地笑起来,刀背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游移,瞥见系住黑袍领口的红绳,刀锋轻轻一割,红绳断成两截,衣领松松散开。

  “既然怕,为什么一个人出门,还敢走这种暗巷,不怕被人抓住吃了吗?”

  谢灵:“……”

  这个吃是什么意思?字面意义的吃吗?

  大白天的,一个人出门怎么了??他单独出门很多次了?!谁知道大中午也能遇到歹徒?

  巷口的小水洼,斜斜映照出谢灵的侧影。

  “灵,别害怕,先稳住他。”倒影出声:“有人在慢慢接近,是一个警员。”

  “你、你想干什么?”

  谢灵压出可怜的腔调,被水打湿的眼睫轻轻颤动,绯瞳惊惧地望着男人。

  “你要钱吗?我可以把钱包给你。或者,你想要我办什么事?你说,我一定努力给你办好。”

  男人问:“什么事都可以吗?”

  谢灵小声道?:“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男人唇角咧得更开,笑容兴奋又恐怖,刀锋压着他敞开的衣领往下一划!

  白皙光洁的胸膛一露出来,谢灵身体瞬间僵住,脑中浮现一个恶心的猜测。

  这人不会是……想弄他吧?

  “灵,稳住。”倒影提醒:“警员离你们很近,他已经注意到水洼里的倒影,他拔枪了?。”

  男人平时非常警觉,但现在全部心神都在谢灵身上,一时没察觉到巷外有人接近。

  “你身上有股诱人的香气,知道吗?”他侧头轻嗅谢灵的脖颈,“不是香膏香水,是你血肉的味道?。”

  谢灵轻咬着牙不说话。

  男人拉过他一只手,带着他握住剁骨刀,对准他裸露的胸膛,“我想做的事很简单,把你的心脏剖出来。”

  刀锋快要碰到心口皮肤,谢灵呼吸停滞。

  男人握着他的手掌将刀慢慢逼近,低哑兴奋道?:“你的心脏一定非常甜美。”

  “灵,别动,他要开枪了?。”

  倒影话音未落,咔哒一声轻响,子弹出膛。

  砰!

  刹那间,男人反应极快,用剁骨刀面一挡,同时左手揽住谢灵挪动侧位,让人质正面朝向来者。

  阿诺德面容冰冷紧绷,枪口对着男人,“放开他。”

  男人右手持刀抵住谢灵咽喉,另一只铁钳般的手掌攥着谢灵的侧腰,将他死死按在怀里。

  阿诺德眼瞳紧缩,握着枪靠近,声音结冰:“放、开、他。”

  男人挑衅道?:“别动,警员,否则我就割破他的咽喉。”

  刀锋危险地贴在脖颈,谢灵不敢轻举妄动,两条手臂垂在身侧,拢在衣袖里的右手攥住一柄轻薄锋利的小刀。

  阿诺德看着被制住的少年,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掌攥紧,但他没有被愤怒和紧张冲昏大脑,镇定地停住脚步。

  “你放开人质,我不会开枪,你可以直接离开。”

  男人冷笑道?:“你当我蠢吗?”

  阿诺德抬高枪口,对准他的眉心,冷酷道?:“或者见血我就开枪。”

  言下之意是不管人质死活了?。

  男人侧头对谢灵说:“你听见了?,这个警员不管你死活。”

  阿诺德心跳变乱,视线落在谢灵沾染水渍的脸颊。

  这是哭过了??

  衣服也被划破了?,很害怕吧,脸色这么白。

  他眼神暗了暗,神经犹如被尖锐的钢丝勾扯,难受得要命。

  阴暗狭窄的小巷气氛凝滞,危险一触即发。

  谢灵仿佛被吓傻了似的,睁大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男人见他这副神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然后看向阿诺德:“我接受你的交易,你先把枪扔到地上,举起双手。”

  阿诺德冷冷道?:“你先把刀扔掉。”

  “不行?,你先扔掉枪。”

  “你先扔刀——”

  “你们?,”谢灵语带哭腔,弱弱道?:“你们同时扔,好不好?”

  男人垂眼看他,“怕成这样??”

  阿诺德面如冰封,握枪的手微微放低,“就按他说的,我们同时扔。”

  剁骨刀从谢灵脖子挪开半寸,男人说:“你来倒数,数到一,我和他同时扔。”

  谢灵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阿诺德视线往下一瞥,“你左手先松开他的腰。”

  男人从鼻腔里发出冷嗤,觉得谢灵吓得浑身都在发抖,没什么威胁,便干脆利落地松开手。

  谢灵暗自握着小刀,轻声喊:“三。”

  “二。”

  阿诺德和男人的右手同时放低,作势要扔。

  “一。”

  话音落地,小巷寂静,无事发生。

  “你们?,你们怎么都没扔?”

  谢灵的声音听起来快要哭了?,但他说完,就朝阿诺德眨了下眼睛。

  阿诺德神经一动,冷锐的目光扫过男人握刀的手掌,猝然开枪!

  砰!

  男人闪电般地避开,伸手就要按住谢灵,然而变故突生,冷光迎面一闪,男人下意识抬刀格挡。

  噗嗤。

  锋利小刀划过他手臂,霎时鲜血直流。

  这一刀报了被挟持的仇,谢灵毫不恋战,当即往前跃扑——

  阿诺德急急迎过来,右手持枪朝男人接连射击,左手张开接住谢灵。

  他把谢灵紧紧揽在怀里,眼见男人从小巷逃窜出去,也没有乘胜追击。

  “别管我了?!”谢灵连忙说:“快去追啊!”

  “没子弹了?。”

  “不知道他有没有同伙,留你一个人太危险。”

  阿诺德将空枪别回腰间,稍稍松开谢灵,视线上下检查,强压情绪,看似冷静地问:“他刚刚对你做了什么?你还好吗?”

  “我没事,你来得很及时。”谢灵扯出一抹浅笑,“阿诺德警员,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谢谢。”

  “……”

  阿诺德感到后怕,要是他没有尾随少年,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他应该跟得更近一点,或者直接叫住少年。

  谢灵收起沾血的小刀,拢紧划破的衣袍,镇定自若道?:“阿诺德警员,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这次一定走大路。”

  “等等。”阿诺德脱掉警服外套,披到他身上,“先穿我的衣服,跟我去一趟警察厅,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会尽快追查抓住这个歹徒。”

  “?”谢灵有点惊讶,“阿诺德警员,你调任到雅拉达之前,是不是没有调查过??”

  阿诺德帮他穿警服外套,一粒粒地扣着纽扣,反问:“调查什么?”

  谢灵眨了眨眼,轻描淡写道?:“雅拉达的犯罪率很高哦,偷盗、抢劫、刺杀等等各种犯罪事件都很常见,像刚刚这种持刀威胁,因为最终没有出人命,警察厅一般不管。”

  阿诺德其实知道这个情况。

  刚刚调任到雅拉达的警察厅时,上级警长就交代过他,同事们也明说了?,什么要管,什么不用管。

  很多在其他城市要立案追查的犯罪事件,在雅拉达只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所以没必要去警察厅。”谢灵轻轻一摊手,不太在意的姿态,“警员们也没空管这种小事,有时间不如追查上个月的连环杀人案。”

  阿诺德面容冷凝,一时没说话。

  谢灵碰了碰他的胸口,笑着说:“这样吧,阿诺德,你送我回教堂,我请你吃下午茶好不好?”

  “我亲手做的点心哦。”

  隔着薄薄的衬衣布料,那根细长手指的力道轻得过分,阿诺德感觉像被幼猫用小爪子碰了两下。

  怦、怦、怦……

  心跳声变得格外鼓噪,被碰触过的位置仿佛窜过一阵细微的电流。

  从未有过的感觉涌进全身,血液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

  阿诺德喉结轻轻滑动,听见自己回答:“好。”

  谢灵眼底含着笑意,自然地收回手,理了理凌乱的长发,用手背去擦脸颊的水痕。

  “外套口袋里有手帕。”阿诺德低声道?:“干净的,我没用过?。”

  倒影忍不住出声:“灵,你打算诱拐这个警员?”

  “他不是合适的目标,警员失踪了?,警察厅会派人调查,你应该能想到吧。”

  祂停顿一下,语气微妙:“难道你真想请他去教堂吃下午茶?”

  谢灵置若罔闻,用手帕擦干净水痕,又朝阿诺德勾了勾手:“跟我来。”

  然后抬脚跨过水洼,背影很快从水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