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堂, 位于聚灵峰东侧的一处矮峰上。
此地远离主峰,偏远僻静,其山顶竟有白雪覆盖, 寒冷异常。寻常人若是在此,不消一个时辰, 就会被冻毙于此。
戒律堂中并未设驱寒法阵, 犯错受罚的弟子身处其中,不得不时刻运转灵力温暖自身,除此之前, 还要罚抄本门门规守则。
戒律堂的墙壁上刻满各种门规,一条条漂浮空中又很快钻回去, 看得人眼前发晕。
江眠盘膝坐在一张桌案前,坐姿端正, 正抄着天道宗的门规守则。
秦无咎坐在江眠旁边,他面前铺着的宣纸未着一字, 空白一片。
他甚至连笔墨都未研磨,此刻正一手支着下颌, 双眸微闭, 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已经睡着了。
江眠抄完了一页,抬眼看向前方,偌大的地方, 关了十几名弟子。
看来此次天道宗突击查寝,收获颇丰。
那些弟子此刻也在抄书,然而并不安静, 边抄边吐槽, 显然全无悔过之心。
江眠觉得很有意思,之前爷爷工作忙的时候, 他也住过校,每次查寝都是鸡飞狗跳,老师能搜出各种东西。
到了这里虽没有大功率电器,其他东西倒是差不多。比如说不能摆在明面上的杂/书图集,各种美酒,甚至还有人在宿舍养灵兽。
收缴的东西全部摆在空地上,看起来还是很壮观的。
这些人在被罚入戒律堂之前,还被狠狠训斥了一遍。
江眠并不觉得自己是天道宗的人,心中没什么实感,被骂对他来说也不痛不痒。心中反而因从未有过这种经历,觉得有些雀跃。
更让他觉得有意思的是,小师叔跟自己一起受罚挨训。
“笑什么?”旁边忽然传来秦无咎的声音。
原来他没睡。
江眠摇头,说了句没什么,紧接着反应过来,睁大眼睛瞪着秦无咎,眼神看起来像是要吃人。
他放下笔,杀气腾腾凑到秦无咎身边,咬牙一字一句道:“小、师、叔。”
查寝事态紧急,却并不足以让江眠慌神。他在转身回房的那一刻,灵机一动,心中有了主意。
他做出慌乱的样子冲秦无咎叫了声小师叔,秦无咎神色如常,面色连一丝疑问都没有,显然对这个称呼习以为常。
再加上之前的发现,江眠当时就确定,秦无咎是有记忆的。只是后面被天道宗师长训斥、受罚,他没找到算账的机会,现在终于无人打扰了。
“为什么骗我?”江眠问。
“可能是——”秦无咎想了下说:“觉得有趣吧。”
被拉进来的时候,秦无咎也曾顾虑江眠的安危,很快发现小师侄就在身边,活蹦乱跳,并无危险。
当在林中撞上江眠含笑的双眸时,他忽然就起了坏心思,做出不记得的样子,想看看江眠的反应。
果真跟自己所想的那般可爱。
到了天道宗,江眠买酒,又来找他,显然已经说明他猜到了。
秦无咎本也没有很认真的在假装,一切随着心意。
既然小师侄已经察觉,他也不打算再装下去,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
“有趣。”江眠低声重复一遍,深吸口气,觉得自己要被气死了:“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你?我……”
“对不起。”秦无咎忽然说。
江眠:?
不是,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哪有长辈对晚辈这么快认错的?身为长辈的尊严呢?难道没有吗?
算账的话哽在喉间,再说不出来,江眠攥着拳头,深觉如果这次他轻易原谅了,秦无咎之后会更变本加厉。他性子本就恶劣,爱逗弄自己。
而且他觉得秦无咎是那种积极认错,死不悔改的类型。
绝对不能这么轻易就算了。
然而心底的怒火到底是熄灭了,江眠嘴上不肯承认,冷着脸说:“不要以为这样我就不计较,我……”
秦无咎忽然拉住他的手,往他掌中塞了一个桔子。
江眠:“……”
哪来的?
“挺甜的。”秦无咎收回手,“尝尝看。”
江眠一面唾弃自己没有出息,一面把桔子剥了。果肉汁水充盈,滋味甜美,确实很好吃。
他边吃边强调:“我很生气。”
秦无咎颔首,表示自己知道:“眠儿气性很大呢。”
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子。
江眠哼哼两声,为了表示自己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他把整个桔子都吃了,没有分给秦无咎半点。
直等到江眠吃完了,秦无咎才道:“没什么好担心的,此行你就当是出来踏青,放开了玩就好。”
江眠团着桔子皮正在找盛杂物的桶,闻言一顿,心说我倒是想,可眼下这局面怎么可能完全不在意。
他刚想问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对面就传来一声怒骂。
江眠吓了一跳,抬眼一望,就见两名少年扭打在了一起,其中一人很熟熟悉,赫然是卖他酒的少年。
那两人过招并不动用灵力,纯粹是普通的拳脚功夫。你薅我头发,我插/你眼睛,明明是仙门弟子,愣是打出了街角混混斗殴的架势。
这画面要是被天道宗师长看到,想来会气的血压飙升。
两人打得很凶,边打还边互骂,众人合力好不容易才将两人分开。
江眠扶着卖酒的少年走到一旁坐下。
这人形容凄惨,鼻青脸肿不说,头发都乱了。他随手一擦鼻血,跟江眠说:“吕威那狗东西不仗义,我卖酒给他竟然把我供出来,呸。”
对面叫吕威的少年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闻言又要起身:“你说什么?有本事大声点?”
“你以为我不敢?”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众人慌忙安抚,才终于安静下来。
江眠随手带有伤药,给眼前的少年涂了,那人道:“兄弟,你还挺仗义,下次买酒还来找我,给你打八折。”
这人是来修仙的还是来赚钱的?江眠还是礼貌道:“谢谢。”
一番闹腾,众人各自回到座位上开始抄书。很快有人抄累了,便搁下笔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更有人把桌案上书卷一推,直接躺在桌上,枕着胳膊入睡。
戒律堂内响起此起彼伏的细小鼾声,江眠有一瞬间,恍惚觉得像是回到了学校。他忍不住转了下笔。
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江眠忍不住看向旁边闭目补眠的秦无咎。他觉得有点神奇,得知小师叔有记忆后,心底原本的焦虑像是一下子都消失了。
江眠盯着秦无咎的睡颜发了会儿呆,重新拿起笔抄起门规来。他抄完了自己的那份,又替秦无咎写了一份。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朝这边来了。很快,大门打开,这次进来的竟是沈临风。
受罚的弟子在戒律堂中睡觉本就是浅眠,不敢睡死,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把他们唤醒。
门开的时候睡觉的人纷纷跳起来坐直了,摆出一副刻苦抄书的样子,当看到来人时,全部松了口气。
“少宗主,是你啊。”一名少年丢下笔,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还以为又是突击检查。”
“不欢迎我?”沈临风转身要去拍门叫人:“那我去把徐长老换来。”
众人连连摆手,更有人冲上去拉住了他,连声说欢迎欢迎。
沈临风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到一张桌后坐了下来。
早在天道宗初次碰面,江眠就发现了沈临风完全没有少宗主的架子,很亲和,可能是因为年纪相当,他在年轻弟子中很受欢迎。
江眠手下抄写不停,同时竖起耳朵听着对面的谈话。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看出,沈临风是戒律堂的常客。
这次沈临风被罚的原因,据他自己说是暴力除妖,破坏了一整条街的住房,老百姓直接告上山来。
天道宗出了银钱,命人重建住房,那些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他们也找了地方安置。
听完后,众人有点怀疑,虽说沈临风手段暴力了些,可到底是为了除妖,这也算功过相抵,不至于罚入戒律堂吧。
沈临风挠挠下巴,笑着说:“你们还挺不好糊弄。”
众人都催促他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来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沈临风说:“我在聚灵峰下碰到了一个小孩。”
那小孩年纪不大,看着不满十岁,跟着年迈的爷爷一起过来的。这爷孙俩瘦弱不堪,脚上草鞋都磨破了,不知废了多大的功夫才来到聚灵峰下。
少年人最是心善,见不得这些,将身上的银钱都给了那爷孙俩,两人却不要。
孩子颤巍巍问他是不是天道宗的仙人,沈临风刚点头,那爷孙俩就跪下了。
从老者口中,沈临风知道了他们来此处的目的。这爷孙俩是苦命人,孩子的母亲为人所害,父亲为了报仇成了恶鬼,后被天道宗的人降服带了回来。
孩子的眼神天真纯净,仰着头跟沈临风说:“仙人哥哥说他们要带我爹来这里,说是能助他化去身上怨气,之后就可以跟我娘团圆。”
沈临风摸摸那孩子的头,天道宗上确实有一纯净之地,名为净渊。
据说是万年前,仙人一剑劈开的渊隙。壁高万仞,渊底凝聚着仙人至纯至净的力量,常年散发着五彩的光华。
天道宗的人更爱叫它为“莲池”,莲池能够净化污秽不堪的灵魂,助他们洗去灵魂中的邪恶。
干净纯粹的魂魄可入轮回,重新转世为人。
那小孩想要伸手拉沈临风的衣服,看到自己脏污的手指时,又缩了回去。他双手合十恳切的拜托沈临风:“仙人哥哥,你能不能帮我给爹爹带句话,跟他说我和爷爷很好,让他不要担心。”
“然后呢,然后呢?”众人追问。
“然后——”
沈临风是个感性的人,见那孩子哭的凄惨,便答应了,谁知道还未潜入净坛,就被逮了个正着。
还是被沈宗主亲手逮住的。
听到此处,围坐的少年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比做错事更可怕的是什么,是做错事还直接撞到宗主手里。
这运气也太背了。
虽然宗主是沈临风的爹,众人依旧可怜他。
沈宗主因沈临风的举动大动肝火,训斥他不知轻重。天道宗弟子每日不知要带回多少凶戾魂魄,全部放入莲池,一个不慎,那些尚未净化的恶魂逃出来,为祸世间,造成的后果谁来承担?
沈临风还从未见父亲如此愤怒过,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再加之他之前不守门规,屡次在山上御剑飞来飞去,冲撞了登门的客人,数罪并罚,沈宗主一怒之下就罚他到戒律堂面壁思过。
跟他说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出去,否则就一辈子待在里面不要出去了。
江眠见沈临风那边讨论的热闹,没人注意自己,便凑到秦无咎耳边,低声问他:“小师叔,你进过他们说的那个可以净化邪恶的地方吗?”
秦无咎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拎了笔,探长手臂在江眠的砚台中蘸了墨,在纸上随意乱画。
沉思片刻,他似是记起来了,眼底露出嫌恶的神色:“你说净渊?大概不是什么好地方。”
大概?
江眠满脸疑惑,秦无咎说:“时间太久远,想不起来了。不过你若是想去,咱们改天挑个时间去看看。”
这话说的天道宗跟自己家一样,是他们想去哪就能去的吗?
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师叔和沈宗主到底谁更厉害些,应该是沈宗主吧,毕竟年龄摆在那里。
江眠在脑海中预估沈宗主和小师叔的战力,一垂眼就见秦无咎在纸上画了一个王八,不仅如此,还在其腹下画了一堆圆溜溜的蛋。
他的嘴角不由一抽。
看不出来,小师叔还挺有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