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90章 觉照剔澈分秋毫 飞尘潜蛟浮暗腥

  此刻,真实的世界里,雷电大作,霖雨倾盆。

  无须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干爽的高地洞穴,先将季瑶母子安置好了,但是应元人高马大,浑身筋节强悍,把这一个巨无霸扛着塞进去,地方顿时变得窄小。须知神雷玉府的门都是改高加阔的。

  伏烈揩把汗,看着应元昏迷的、人憎狗嫌的脸,气得跺脚:“此等逆贼当死!人在做,天在看,像这么着日日窝里炮,叫他也尝尝六亲不认的苦头才好啊。”

  他心里比吃个苍蝇还腻:“圣主还要救他,我真不明白,不明白,真是不值当。唉……乱来!”

  伏柔叹了一口气,但他也深恶这个太不成话的九天雷祖,此时说不出更违心的话,打发人般开解了一句:“圣主如此措置也是情理中事,惟上天默察庇祐吧。”

  雪璘珑界境界坍塌,虞渊中的无数个异世界广阔无边,乱流之下他们也不知被冲到了哪里。幸好圣主他们二人自己脱身之外,还有余力救护别人,所以暂时没有会和。

  雨渐渐停了,日华照作山巅的几道缤纷的晚虹,让人紧绷的心绪舒畅了不少。伏柔走到洞口向下一望,看到一棵槐树底下,晴霁的霰雾飘洒着的微光下,是太微和天君正相对站着。

  还以为他们是事情结束,找不到自己人一行,伏柔忙惊喜挥手喊道:“圣主!圣主!”

  伏烈本来正一屁股坐在背风处歇气,听到了赶紧跑了出来,他们离得遥远,伏烈却感觉那二人气氛似乎十二分的不同寻常,忙不让他禀说:“快别叫了…回来,伏柔。”

  天君向上看看,然后对太微眨了一下眼,笑道:“你看看,我早说了坏事传千里,大天帝陛下,就非要大庭广众下跟我闹个子丑寅卯?”

  此时,一群怪奇鸟兽从头顶飞过,扑棱翅膀声音略大了些。天君下意识想将人揽到身边来护着,但太微的反应岂是“冰冷”二字可以囊括。其崖岸崭绝,倒把天君顶得一愣。

  天君笑道:“央你停嗔息怒,恩开一面,海函万一。哪句不中听了,你不知道,我是粗人说急话。是让你在房里好好休息不要出来,万事由我替你做主,这句话不对了?还是劝你不要对他九天雷祖农夫救蛇,这个典用错了?唉,罢了,跟我多说一句话是不是都委屈你了?我自掌嘴巴吧。”

  “真不理我了?”天君的扇子系一块汉白玉,玉坠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声重复一句,说不清是个什么神气,“你不理我了。”

  “那我可真打了。”鼻尖碰了碰他,显得没精打采,“好,凛遵照办。”

  太微终究还是捉住了快到腮边的手腕。

  “既然这般舍不得,怎么就咬着不放,为了一点瓜田李下之嫌,非说是我作孽。”天君戴着扳指的右手神鬼莫测地一翻,背到身后去,才接着道,“若当真若此,我还乔模乔样地同你面前装什么幌子?”

  说得越发恓惶了,语露气怯:“我这点胆子,谅你心中不最有数?若真是我,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只消你把我看上那么一眼,我心里早就捏成了一团,还架住尊口再训斥?”

  可是眼前的这位天君神光烨烨炫人眸,除他之外,能似方才那般如鬼似魅,杀人无形之中,乃至驱轮日月的古神,难道还有第二个人选吗?

  太微这会如此疏远,也不是全因为此等疑心,还有是看这场风波又吓人又出奇,而天君尚能此般诙谑,情度这样潇洒,说话如此乖滑。他多少出死入生手段,他的法力分明能使天下焦枯一时活,那是股掌之间的事情。可是漫说没有阻拦刚才那场人祸,灾劫过后,他也根本并不把抚绥众生之事挂在心上,好像都是茫茫大荒中一点微尘罢了。

  重重怀疑不由又现上心来,太微复道:“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

  这一句话钉得铁实。天君整个人都仿佛沉寂了一瞬。

  半晌才笑了一笑,他看太微时言语时笑,但这一声笑全然不同以往,像是些许自失。手指穹苍道:“我降生上表天日:若有虚言,雷劈了我。当受犁锄之厄,触首市井,流血而亡,被你太微挖心尝鲜,当仁莫让,九陨不悔。”

  如此狠厉毒誓,太微怎能不听得心中如朔雪乱天风,忙止住了他。太微眉心蹙结,似自语道:“青霄白日之下,竟有如斯之咄咄怪事。扑朔迷离竟至如此,岂是小可之事?君以为何?”

  “三千世界之大,又岂我一人变化无方,去来无碍?移花接木,换月易云?你气糊涂了,怎么掰不清这一条。”天君说这话时,见他肩上落着一片花叶,便伸手替他摘去。

  真是提纲挈领的一句睿断,一箭中的。“万讫灭”这三个字蓦地闯进心头,太微焉能无动于衷,像不胜其寒地握了握天君的手。

  “怎么了?”天君让他贴着胸膛,“是要查验查验夫君的心跳快不快么?”

  许多琐碎思绪接应不暇,也都追溯不到那么深,况且如今情势,不观望又有什么指望。太微只能道:“公敏人也,此言开我茅塞多矣。”

  “嗯……”天君摇头,仿佛含着一枚苦橄榄品嚼,看着他全神贯注的模样,苦笑着叹了一声,“那你还在猜疑我。”

  “何出此言?”

  天君仿佛话没说尽似的,又靠拢了一些,将太微尽笼罩在深深的目光下,才道:“那我都不是‘卿’了。”

  众生横身危难之中,太微正在一心系拯溺扶危的大业,都没反应过来他话中所指。

  而天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慢慢抚摸着一朵姿态横生的花朵:“卿若疑我,也该早疑,也要一疑到底才好…”身上的气息前所未有地透过来,让人的注意力无法集中。说话声音很低,幽幽地像从远处传来。

  太微看他看着自己双眸出神,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以为他当真伤了心。心问口,口问心,也觉方才那样指控他,无凭无据,这个存心就有点过苛了。

  “卿虑过深了,何自伤菲薄乎?”太微不觉之间莫之所措,“承卿至情,岂生他想。知我心急似弦,但有一线之明,不敢疑卿。”

  “嗯,实在这才见得深了一层。那还不承认有些欠些尊重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我倒有心请罪,你当得起我一‘拜’么?”天君神色好看了不少,把他腰一搦,双臂力气极大,几乎将人揉碎,耳畔的声音却是温柔带笑的,“胆气很豪啊,谁撑着你的腰?”

  “嗯,是谁呢?不亲眼看看,总是不大放心。”伸手碰了碰他的面颊,再滑到双唇,指尖滚烫极了,“知道错了,还不给点好彩头?”

  但太微本来毫不在私情状态,但看对方平白遭了这一顿猛轰,说话间之委屈负气,好生难遣。惊愧之中,忽不忍再四峻拒。

  天君看他神色微妙变化,又看他低头之时,一头漆黑如鸦雏的长发滑落下来。心满意足,俯身在他面上一吻。

  曲尽缱绻之时,可是一个念头忽袭上太微心来,令他顿为改容:是想起昨夜二人共植的瓶花,早晨起根视之,已尽皆萎死。

  他们回来时服色一新,衣物是已悉数换过。伏柔伏烈急速对望一眼,忙都起身相迎打一躬。伏柔看第二眼,下唇咬得铁紧。

  天君适意地伸欠一下身子,看了看地上——昔日摄聚万兵的九天雷祖,身上到处是惊心伤口,眼眶一只被掏空,人像一只活生生的血葫芦。

  应元是醒了没多久,感受到咫尺天颜和天威不测的双重压迫,神色却还是矜傲之极。这般猛虎相,竟是如此狼狈情形下也掩盖不掉。

  于是他睁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啐了一口吐出血沫和草渣,向天君道:“你这卯孙底贼,藏头露尾不是最在行吗,现在怎么舍得出来送死了?”

  天君闻言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仿佛对这些话很觉有趣一般,但很快脸上恢复恬淡无波。就是此时太微的面容,可能都比天君来得生动些许。

  伏烈道:“九天雷祖,你既为神霄大将,上不知天时,下不谙人事,空生在世,可惜衣冠着体,同室操戈,真乃人中之畜生耳!事到如今,圣主在上,还敢饶舌?”

  “笑话!你几品仙阶敢在本神面前咆哮喝教?这时候横三竖四地挑眼,竖尾巴龇牙儿了,你是什么好德性?”应元天生血中带煞,怒时喉咙中也火烧火燎。

  看着貌似退缩人后的太微,没的叫人火大,应元跷足而坐:“差点信了你的妖言鬼语,圣主在上?啊?本神骂他和小九有什么干系?”

  “你……!”伏烈刚说了一个字,就听圣主居然开了金口,让他们都先退下,连天君也在被逐走的范围之内。

  众人尽皆无语,默不言声都向这边瞧。

  无须本来攀在一根钟乳石上,听了这话不敢违逆,跳下来,将手里没吃尽的野果砸了应元脑袋。天君自自在在笑笑,振衣而起,一直出外去了。

  应元看太微故意只留自己二人,太微还将立下剑尖划地,划了九道九重的结界出来,不知道要干什么。

  当下屈辱更甚,脸色又青又黄,十分难看:“怕怎的,头掉了也就这么大个疤,来啊!咱们两个走走把式!”

  只觉今日虎落平阳,这死对头必要夹七夹八说些莫名其妙的风凉话,一怒之下那刀如风之快,照太微面劈来,恼怒中气力倍加,登时将他身后正巧游动的一只巨蜈劈做两界,血流满地,登时呜呼了。

  毒物坠地,遂乃平静。应元暴怒地瞪着眼,当下却没甚话说。而太微看着他道:“适才数般瘴气围绕你身,你可知源为何物?”

  应元没想到他开口问这个,傲然把眉一挑,吐字特别清晰地“呵”了一声。

  太微指的是,刚刚应元逃出战场,垂死之时,有一团浓黑的雾气,在他四周弥漫开来。只见当时应元英挺的眉眼突然十分扭曲,那神色起初像是在噩梦中挣扎,很快居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仿佛邪祟鬼魅附身,脑中一阵灼热、一阵刺痛,到得后来,简直连脑浆都沸腾起来。

  完全不知来源的压制力和杀意,剥夺了他所有意识。神力在一点点散轶,境界层层跌落……亘古至今,几曾有过这么惊心骇目的事?

  可是同时却有一股洋洋的暖意充盈四周。是太微一直沉默地守在他身旁。无名指和小指弯屈,拇指压在二指指节,抵在他的眉心,道:“愿倾八霞光,照依归依心。度尽凡间苦,随念随时来。”念此禁咒时,有求必应,无感不通,八海知闻,魔王束手,可是代价是要为他人承担十分苦痛。

  应元这才一点点想起来被救的经过,一惊而醒,太微念的那二十字,原是“十期十方十难大引劫咒”,他就是木瓜做的脑袋也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故而一闻此语,这一下震惊的犹如被人抬手打一个漏风掌,耳门上似起一个霹雳。

  太微见他忽而哑口,心事愈发不宁,注睛视之,又问:“我闻你梦中频念‘云蓝华’一名,几曾不绝,不知着何来由。请悉告知,语言细道一番。”

  应元听这背信之人,竟敢重提旧事,他两这个前嫌,有大裂谷那么深,这人到了今天还装无辜不知道!

  其怨恨程度不异又一砖头般砸了过来,宛如给脸上打了个对称,五色无主嘶声道:“休胡言乱语!什么云的雾的蓝的绿的,一发好笑了,不是人难道是鬼?关你什么事?本神梦里头还叫你?你少自作多情了,本神一个字都听不懂。”

  太微再欲开言,此时却听外面喀啦啦一阵狂响,枯花败叶飞絮扬尘般飞了满天。是无须在水洼上舞鞭玩耍罢了,打得悬崖落沙如雨。

  鸟鸣清如嘎玉,而无须一旁,一大片水气丰隆的雾气里,是正不知向何方怃然凝眺的天君。太微看他愈看得模糊,忽远看到一股黑气冷森森,起身稍稍近视更令人心胆丧,可是忽的又如烟而逝了般。

  一时幻真交叠,天光也昏昧难辨,静而思之,思及此矣,太微不能复措一词,胸口最深处仿佛被什么撞动了一下。

  应元脸黑得像熊一样,脸上一道道汗条子,此刻还在脑中小人打架:时隔二十万年,又被此人救了一回,真是绝奇,绝妙,绝可笑,一时不能仰视于他。

  却忽的被太微左手捽住,相扶而起。

  太微道:“ ‘云蓝华’之事,密密报我则是。人前尤不可轻言泄漏机关,留在此间不宜。”

  不待思索,墨麒麟一阵急蹄奔跑,太微携人圆光而遁。过了不久,天君踱步进来之时,他们早已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