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36章 晚妆拜月双姝凄 列星安陈忆君在

  月色溶溶,花阴寂寂。

  出云宓儿粉颈低垂,满目死灰。黑绸般的长发染上夜霜,月光将鬓旁的一朵雪莲花更映出惨白颜色,她将泪揾干,勉抑悲思:“多谢你…带我来见她。”

  檀弓站在出云宓儿身后,石碑上写着“天河圣女琼曦之墓”。

  出云宓儿柔脆芳心碎尽,弱枝嫩蕊,难经憔悴,两道鲜明的泪迹显出红痕来,对着青冢深深一拜:“我最后一桩心愿已经了尽了,你要杀剐,请顺君便。”

  六欲魔石碎裂以后,她修为大减,残留的魔气飘摇在天上,出云宓儿收都不愿意收。

  檀弓没有犹豫,右臂的孔雀纹路生出淡淡金色光辉,与月光交织之下,在手掌中形成一圈圈荡开的光晕涟漪,向出云宓儿的天灵盖送去。

  出云宓儿下意识双目紧闭,可是过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那料想中魂魄剥离的剧痛,并没有如期而至,相反却是一股暖融、柔软的气息荡涤全身每一个穴道。

  她惊然睁眼,却见那被卫玠拔掉的十指,居然复原如初,身上久积的内伤也大好一半,不敢置信:“你不杀我,反而救我?”

  檀弓只道:“人皆有过,过则自讼勿惮改,善莫大焉。”

  出云宓儿撇过头去,不敢与他对视:“…我若知是你,断不会如此那般。我都把你…你的手…”

  “我非言彼事。” 檀弓摇头,然后展开手掌,是那射猎大会上获得的五颗血珠,“尔残杀婴孺孤幼兆众,怜之最稚者不足汤饼之期,矜之老疾父母何有其辜,子息殇夭缠永世哀怆?尔含德之薄,比于蝎虿。”

  出云宓儿木讷道:“我自知已铸成大错,罪孽深重,你杀了我吧。在天上间有司过的神,善行恶行都记录在册,就算是你不杀我,有一日天雷降下,我也是难逃一死了。”

  檀弓却道:“我将日行十善,为尔祈禳,积算百年,便抵尔罪。从今往后,祸福无门,唯尔自召。行善而道随之,行恶则害随之。如此至理,望尔知之、记之。”一言落毕,便转身离去。

  出云宓儿闻言,目中秋波一凝,怔愣半晌,蓦地从心间掏出一柄金光闪闪的锐器,向胸口扎去。

  檀弓回身斥剑指,金剪刀当一声坠落在地。

  出云宓儿哭倒在地,两泪交流:“大天帝,我感念你的大慈大悲,但怎么可以让你替我赎罪?琼曦已去,我相思病染沈疴,本来便已是断然难活了!”

  月圆云遮,出云宓儿春山低翠,一片断魂心痛:“人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琼曦死而不可复生,皆因她对我意非浓。而我对她却是情已至,所以生而可与死……”话语未落,便又捡起金剪刀。

  可是这一回,檀弓不仅将它彻底折碎,还将出云宓儿弹倒在地。出云宓儿浑身麻软,再没有自绝的气力了。

  檀弓道:“你须知自戕仙体,其罪无可赦也。”

  出云宓儿秀目圆睁。

  檀弓面色凝重:“云卮,你如此不自珍重,可曾思及采访真君、东陵碧霞元君倘若知之,其心之痛,何异彼童子父母?”

  “你…你在说什么?” 出云宓儿完全滞住了。

  檀弓看着她道:“白水素女云卮,尔元虚十九万八千年始潜居域外,远绝圣堕魔道弃智羁仁,迄今一千二百载。六欲石实乃上三天云彩之精所结,尔以此迷惘人智,驰众走马,终取女王之位而代之,神魔佥为尔欺。”

  出云宓儿脸色陡变,呆了许久,忽地半哭半笑,不哭不笑起来:“真有趣,你们神仙也会这样说笑么?…那云卮仙女乃是采访真君最宠的小重孙女儿,只靠着祖荫,便忝居那五品仙阶,只要佯说一句气话,南天门的三列卫兵都要抖上一抖。而我是什么呢?一个污秽狼藉的魔女罢了!大天帝真是太抬举了…”

  而檀弓缓缓展掌,几粒花籽躺在手心。一阵风吹来,他掌生朵朵翻瓣莲。那翻瓣莲又名一品仙客来,开花之时,方圆百里春雨降霖。白水素女专司春秋雨事,天上地下,这翻瓣莲只有她一人能种植。

  出云宓儿还要矢口否认,但肩膀被卫玠的啸术中伤之处突然作痛。这所谓歌啸之术根本不必施法,百万里外单纯吐字正常说话,就可令北斗魁人尽死绝,魂魄不留,上三天无人不闻风丧胆。

  但这种魔术只对神仙才起用,真是如何都赖不了的血统证据了。看檀弓将她痛楚神色尽收眼底,出云宓儿再也瞒不下去了,惨淡无力道:“…我爷爷,我母亲…现下还好么?”

  一被檀弓堪破身份,她语气便渐渐弱了下来,终于垂下眼角,不再强撑着作为堕魔女王的那份威严了。

  檀弓微微点首。

  出云宓儿淡淡一笑:“他们好,就好…可云稚儿再也没有脸面见他们了……!”

  云稚儿是云卮的乳名。上三天纪律森严,本来不该存在任何人间温情,可是采访真君特下恩旨,白水素女偏享了这独一份的宠爱。

  檀弓心寂历似千古,他的眼神从来看不出一丝喜怒,更莫说面对出云宓儿如此窘境,露出任何讥嘲之色,同时另一方面,也不会显现怜悯或痛惜的容色。他就如此平淡地听着,眼底一湖冰玉,好像一面光洁的、没有任何杂色的明镜,永远不见阴晴,就只是清楚公正照出他人的喜怒哀乐。

  这就给了出云宓儿一种正在自言自语的错觉,她蓦地变得不那么顾忌,敞开心扉些许,兀自诉说:“我对他们不起…可是云稚儿当年一步踏错,也是恨透了神仙家如此绝情!”

  “琼曦她抛了天河圣女不做,放着万民瞻仰不要,只要当年那姓沈的穷小子满头花、拖地锦…她只有这一个简单的愿望罢了!可是那些神仙呢?救苦救难的事情没做几件,却争先恐后上举告发,逼得爷爷下旨,天兵天将把三界翻得鸡犬不宁,就为了搜捕一个小小的织雪的仙女,她到底犯了什么大罪…!”

  “他们抓到了琼曦,还不知足,为了逼出姓沈的下落,甚至对她动了私刑。抓人也要抓一双,好成全他们自己的美差事!琼曦为了掩藏气息,把每一根仙骨都折断了!这才突破重围落入域外…我偷跑下凡间,在魔界半点法力也使不出来…我便哭了,我就只会哭,我怎么那么没用呢?”

  “琼曦快没了呼吸的时候…当时的堕魔女王忽地出现了,她告诉我…若我愿意追随于她,她便救我的琼曦。”

  出云宓儿泪眼晶莹地看着檀弓,满脸竟是欣羡之色:“帝神哥哥,你知道不知道…那一刻,我觉得她才是真正的神仙…”

  “可是…我还是好想大家,好想那些会下春雨的云彩、会吐珍珠的玉兔,我学的十八种给胡子打结的法子,还没给月下老人试过呢!…我好想,好想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云稚儿…”

  出云宓儿忽转恨色,鲜红的长甲捧起脸来,一张极美的面容,顷刻间被抓出十道血痕,森森恐怖:“所以她万年大劫的时候,我就杀了她!若不是她…从前的云稚儿也不会死…!”

  “我吃了她的魔种,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哭的小云稚儿了…我告诉琼曦,从今往后我来保护她…让她和我一同去一个神寻不到,仙搜不着的地方,快活逍遥…”

  “她…她却说:‘世上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小云稚儿,你是那云彩上的仙子,我便是那易碎的琉璃罢了。你莫再提这样糊涂的话了。’”

  脸色温情尽消,又半痴癫起来:“后来我看她那样担惊受怕,每日竟睡不足四更的一个更次,我说我愿意为她上九天谢罪,求她的刑加到我的身…可是她却说,腹中已经有了孩子!苍天啊…就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

  檀弓道:“故而尔种下深恨。”

  出云宓儿目中燃着烈火,牙咬鲜血:“对!我自此讨厌天底下所有的小孩子!我亦恨我自己,我若为男子,也有个一儿半女,又有何难?”

  出云宓儿虽以六欲魔石操纵别人,可是时日一长,心智为其反噬,自己也被它控制住了。所以时而异乎凶恶,时而又忽发本性的善心。

  三十三重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害了,相思病怎熬。她终朝泪不乾,沉湎这样万端悲愤之中,心底又有十二分的怅惘悔恨。所以那一刹那见到迷了路的无须,出云宓儿就觉得十分可亲投缘,为其取名“琉璃”,住进她那座琉璃打造的宫殿之中。相处一久,竟然当真视若己出。

  出云宓儿将一腔怨愤诉尽,又变得温婉柔怯起来,枕在一块白石之上,闭目流泪:“帝神哥哥,你是不是觉得云稚儿很可笑?自古都是鸳鸯作配,鸾凤成对,那《太平经》里是怎样说的?”

  檀弓对道籍何其之熟,俯仰捻指便来,但是此时竟然停顿了一番,直到这沉默将夜色也遮罗住了,他才回答:“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出云宓儿眼色水亮,脸庞哀红:“那云稚儿这算什么呢?负阴而抱阴?是不是就是因为天道不合,所以才落得这样下场了罢…”

  她纤纤玉指一搭,把夜空框出一小块,像是要给星星绘画一样,仔细端详,显露出一片天真与孺慕,伸手一招,将一片晶莹圣洁的星光,柔洒在琼曦的坟茔之上:“我第一次和琼曦表白心迹之时,她还断不信的,笑我说:‘你这小云稚儿,成天活在梦里。’然后就提着篮子去下雪啦!再也没回来过。”

  夜风来了,那吹拂过、照耀过圣女的鹁鸪英,又一次摇摇荡荡飘过河,将出云宓儿也笼在这最为美丽、永远被爱的光辉里:“但是梦又怎么样呢?就算是梦中之情,我也偏要当真。”

  看檀弓一直沉默,她忽地说:“帝神哥哥,我今遭和你说的话,你听了就忘了吧,不许偷偷笑我。”

  “何为哂之?”檀弓却说,他抬头仰观满天星斗,那紫微帝座熠熠灿耀,可是再明亮的星光,也照不进心里某块黯淡至极之处。

  “天下岂少梦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