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34章 帝神落深海龙伏 锻功雷惊天密藏

  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春华敷时,他们在百花树下挂满玉兔、龙凤、宫纱的花灯,在乳白色的月光下弹琴对诗,在雪中的花海里相视而笑,那不知是不是被火光映红的脸庞慢慢靠近,然后他小心而坚定地抱住自己,轻轻抵着额头,将一枚新打好的相思结送到手上,十指交合着笑说:“如斯璧人,实动我心。”

  他低头俯身,温柔而细致地落下柔软至极的一个亲吻。

  “天君……”

  可是下一秒,那朝暮思念的人只剩下一个背影了:“我要去赴一件很重要的事了。若我一去不归…罢了,不管我归与不归,我都要以天地为盟誓,以日月为约证,要我的小太微,百生百世如意欢欣。”

  “……莫去!”

  那是檀弓十九万年前没有说出的两个字。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

  “莫去…”

  可是如今,檀弓从梦中惊醒,再说出这两个字时,只有偌大峡谷予他冰冷回声,像是某种讥嘲一般。

  檀弓甫一动身,难以言说的疼痛遍及身体每个角落。十指每个关节的经脉都被挑断,伤势最严重的两根小指,已经因为供血不足,变成极深青紫之色。灵炁在身体运行一个大周天,何止是滞涩难行,金丹被十万根银针刺得如同漏水铜壶。

  檀弓无法施手结印,念道:“我为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

  这本来是一道引动五方天雷的神祝,可是如今一念,身上只产生了极为微弱的青色雷光。

  继而,他尝试低级一些的符咒:“金鸟奔走似云箭,玉兔光辉同车轮。”一言落毕,无事发生。

  这样看来,他身负如此重伤,想要御剑飞出这深谷,已是绝无可能之事。

  檀弓观察四周,便俯身去寻蓂荚。这种草和苔藓常常生在一处,它每月从初一至十五,每日结一荚;从十六至月终,每日落一荚。如果是小月,叶子就只凋零而不落下。所以数数它的荚数,便能知道大概日子,又叫做“历草”。

  檀弓一数,应当是过去了五日了。可是据出云宓儿所说,此处应当是那伽龙众群聚之地,自己在这昏迷如此之久,竟然安然无恙,不由眉峰蹙起。

  果然,思绪刚收,就听到不远之处,传来山崩海裂一般的啸声。霎时间万仞峭壁沙石滚滚而下,天空中传来极其撕心裂肺的惨叫。接着天日昏昏,忽地有什么东西砸落下来。檀弓在远处相避,定睛一看,竟是四五只飞行中的幼龙闻声而死。

  很快那啸声卷土重来,可是这一回,只是低沉的示威一般。倏忽之间,一道迅捷至极的黑影拍岸而上,展眼那几具丈余长的龙尸不翼而飞,河流中只有浓浓血色以及漂浮的肉块了。

  檀弓猜测得没错——深山巨泽,多生大妖。若是连那伽龙众都不敢接近的地方,一定是某种更为可怖的生物所统治之地。

  他忖思半晌,便先寻了一些草药敷在手上,接着考察周围地貌,标记了那伽龙众的足迹深浅。忙里忙外一圈之后,树上归鸦乱噪,已经是入夜了。谷底的夜晚格外寒冷,檀弓寐于一株大树之下,不多时就呼气成冰。

  这时,那沉郁的啸声由远及近,浪潮越涨越高,可檀弓好像还是睡得十分安详。

  那一团黑影纵然上岸,正要欺身之时,檀弓却忽地睁开双眸,足间点地倒退半射,正好立在了白天醒来的地方。

  一团漆黑的昏夜之中,这凶影迫然逼近,迅疾似雷,可是刚要触及到檀弓之时,却像被某种外力拖拽住了一般。

  低头一看,他身后果然绷直了十几条极粗极重的锁链。

  黑影低啸道:“…万迄灭!”

  刹那之间,海波为其撼动,山河地形瞬移。身后大地坍塌,迫使檀弓不得不向前走了一步。

  正在此时,却见一道金色的光芒刺破夜空。黑影见到有变,立刻跃回水底。

  和风拂衣,杀气尽消——越金手握孔雀羽长生扇,容光照人,一头浓金长发在如同蒙眼的黑夜中,还是这般耀眼璀璨。

  “左尊大人!”

  越金见檀弓护体罡气支离破碎,气血极不顺畅,忙取出一块红靺鞨。红靺鞨是百鸟唾精,大小如同粟米,赤红灿烂像樱桃,佩带的人入水不溺,入火不燃。他羽扇一摇,挥发出极浓的奇南香来,也大有复元养伤之效。

  见檀弓颇有疑色,越金说:“祖翎与我身心关联,左尊大人有恙我必然知晓,但是母驮喃洲地处隐秘,寻到此处颇费时日。让左尊大人受惊了。”

  檀弓正在自己换药,越金看见他揭开草药,十指之惨状目不卒视。檀弓掬了些水,一遍遍清刷伤口,手皮又剥落好几层,光是看起来就痛极了,可是他脸上毫无波澜,似乎犹不在意。

  筋腱都被连根挑断了,即便是日后缝了上,这双手恐怕也无法如常使用,还谈什么弹琴么?越金怒问是谁施如此非人酷刑,檀弓却已经只身入水了。

  原来那黑影露面的一刹之间,檀弓在其上洒了许多磷粉。此时黑水之中一条细细的光河晕染开来,二人循迹潜水,在一里之外的下游上了岸。

  面前是一座石洞,越金踌躇不前:“那凶物身份不明,大人莫要贸然涉险为上。”

  借着洞口的星月之光,越金看见檀弓的神色竟有一丝萧疏:“尔可闻万讫灭祖尊之名?”

  越金不解。可是檀弓已独自走了进去,留下一句:“魔谷多凶祸,尔宜归。”

  越金还在脑海里搜索“万讫灭”,便落后了几步,但是一进那黑不见底的石洞,就彻底跟丢了檀弓。他哪里见过檀弓如此快步,便赶忙小跑起来,他追得越快心里越急,没刹住,猛地撞到了前面的檀弓。

  檀弓水波不兴:“火具。”

  越金吹燃火折子,面前照出一块巨大石壁来,上面有两对凹陷的手掌印。上面的稍微比下面的大一些,但可看出都是男子的手模。

  檀弓眼波慢澜,然后将双手极缓覆上了下面的那对手印。

  何止是长度粗细一模一样,简直完全嵌合了。

  檀弓常年学琴,左手的无名指、中指指尖,以及拇指外侧都有茧,左手为了防止刮弦,不留指甲,但右手稍留了一些,因为“半肉半甲”才使琴音饱满醇厚又不缺乏润感。这两块手印连这些都顾及到了,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制一般。

  只听霍的一声,巨石中裂大缝,越金见里面别无人迹却灯火通明,大觉有甚埋伏,忙道:“我先进去探路。”

  可是门还没开完全,檀弓却已经侧身挤了进去。

  越金追赶不及,甫一进去,见到檀弓在原地凝住不动——

  那里满是无忧寂默的旧迹——画卷、诗稿、棋篓、白玉耳杯,还有一枚十道盘长结…

  只记得当年天君离去不久,他便接到元始天尊的封神榜,匆匆上九天赴命。接过金印宝册,坐在冰冷的宝座之上接受万神朝拜,可他却想速速回无忧寂默收拾旧物。

  可是那天君摇身变成的三界至尊北极大帝,却说:“无用之物,何复念邪?”便无情地驳回了他下凡的请求。

  最后带上玉虚境的,只有那一张凤尾寒罢了,伴他天宫中对皓月增愁,临金樽无赏。后来,他破琴绝弦,将它从三十五重天摔下,那故居的唯一记忆也尽数飞散了。

  现在正安然躺在地下的那张琴,紫褐有素雅云纹髹饰,漆色年久褪去,显得表里异色,首宽厚,而琴尾狭薄高高翘起,譬如凤凰翎羽,不是凤尾寒是什么?

  檀弓俯伏,十指摩砂琴案,漫长不语,思及天君去后悲不自胜,泣将何及,宇宙辽旷,却屡觉孑立似无所容身,一十九万年之哀情充满胸间,心力交疲阖目道:“天君,尔今身在何处?我早应猜知…你绝非当今北斗至尊…天命纵不可再来,而今而后,我不复怨天危苦之辞而泣麟也。”

  只有幽幽回音予之应答。

  越金一向敬服大天帝无喜无怒,何曾见过他这般悲怆神情,虽不知何事发生,但也莫名被他感染了,心情沉甸甸的,不管看见檀弓做什么,都不忍出声打扰。

  檀弓用棉丝之属缠着冰块,蘸着了一点药油,反复擦了几十遍,直到琴面漆光如镜。他的手指提不起半点力气,便只能用手掌按压着擦拭。

  尽管伤口剧痛,但他依然特别用力,好像要这样擦掉那十几万年积的尘灰一般。

  然后他将凤尾寒的丝弦拆下,重新先上了五弦,依次把六、七弦缠再右边的雁足上,再把一、二、三、四弦,缠到左边雁足上。他两手的大指尚且骨肉相连,还能笨重动作,而且拒绝越金帮忙,自己独用两指这样折腾,花费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定弦,粗粗确定松紧合适,便开始试音,可是怎么样调弦都不合意。

  越金见檀弓不言不语,十指又被磨出鲜血也浑然不觉,好像颇有些入痴,终于忍不住要制止,看他如此爱物,便打断问:“这便是左尊大人的希音琴么?听说只有希音琴,才能奏得出一尘惊云这样的太上仙音。”

  “凤尾寒今亦不能为之。”檀弓微微摇头,他用手掌按弦,如同洪钟一般沉郁,“一尘惊云是我少时意气所寄,随性而作,曲调高蹈独立,至刚至烈。目今度尽劫波,身为离恨忧怖逼绕,已无能为少年之调矣。倘即为之,知音亦不复在,此曲不若早绝矣。”

  檀弓只能用大指做按挑之弦,手下又没有控制,用力重抵重出,出音极其沉闷浑厚,就经常打弦,发出双音,乃至三音,与其说是弹琴,倒更像敲钟。可纵然只是几声毫无章法的拨动,听来也有无尽的孤绝和悲怆。

  凤尾寒乃上古圣物,已有琴之精灵,如今复归原主之手,自然欢喜。曲调自行变得愈发高亢激烈,檀弓罢手片刻,曲意不绝。

  这斗室空间窄小,声波来回碰撞,反复相击,竟然愈来愈大。

  顷刻沙石下落,洞中鸟兽轰飞,越金连忙就要护檀弓离开此处。

  可是那石门却忽地合上,深处又爆发出一阵熟悉啸声。石壁层层剥落,墙面上显露出许多道种文字来:

  “大道之祖,不出一气而成变,喻之为日月,名之为龙虎,因之为阴阳,托之为天地。一清一浊,金木间隔于戊已之门;一情一性阴阳会聚于生杀之户。我于往昔,无量劫中。为诸众生,发明正道。遍视一切,解脱之力。今有法象枢机,返还妙用,大道之秘诀毕于此矣。”

  这几行开篇之言,大意就是我有绝妙心得功法。若是常人看懂这般骄厉言辞,便知肯定是哪位不世出的大能所书写的,如此至宝,见之岂能不心潮澎湃?

  但是檀弓只是木然说道:“此为天君之笔迹。”

  接下去写的是:“人身乃一小天地,身外虚空为大天地。恍惚杳冥,虚无混沌,定久阳生,阳气冲开百脉,元和内运,上至顶而下至踵,一气周流,如卒若环。”

  越金眼睛一亮:“这写的好像是上古的秘功,左尊大人这是因祸得福了!”

  檀弓盘坐按此法修炼起来,只觉先天乾阳之气钻入,虚极静笃,妙合太虚,色身已成真空,其虚空中先天之气彻内彻外,透顶透底,通行无碍。行了几个周天下来,竟觉异乎神爽,比寻常吐纳之术快捷百倍。真炁自发沿着任脉下行,过会阴沿着督脉上行到顶,下丹田有真炁集聚充盈,腹内有充实感、炽热感、胎动感。

  可是檀弓忽地呕出一口红血,出云宓儿将他的丹田扎得千疮百孔,已经不能化真炁为丹液了。

  越金道:“这上面记载的养气之法好像十分不同。”

  檀弓细细揣摩字里行间,这居然是失传已久的“丹行周天”之法。

  所谓“丹行周天”,即是配合着相应的呼吸和意念,可以推动金丹沿着任督二脉进行。说是沿着督脉上行,实则金丹所走的路线,已不是督脉,而是脊髓。

  丹在第一次沿脊柱上行时,身心反应极为强烈,身体极寒、极热、极重、极轻,更有出现息住、脉住、濒死、脱胎换骨、阳神出壳等危险。练此法者,万中无一可以忍受,侥幸通关之后,大有死后重生之感。

  故天君写道:“小死小活,大死大活,不死不活。”

  檀弓打算试行,却被越金拦住:“此法百死一生,左尊莫要轻易尝试。”

  可是若是在此慢悠悠地疗伤,众人还不知被出云宓儿如何魅惑。

  檀弓始参上乘,甫一推动金丹上行,腹部绞痛,牙齿不住相击,心下若坠万颗陨石,全身冰凉沁冒冷汗。

  他面不改色,他语调不高,又极平,却自有一番威严肃穆:“我今有百千怖畏,是身不坚,是身不净。愿假伟力,为众生设大福祉。”

  只见壁上数枚金字飞作缕缕夺目日光,从他的窍孔中飞入。檀弓灵魂如灌泉浆,睁眼看见壁上文字变化作:“是身如梦。是身如泡影。是身如浮云。是身如猛火。是身如风露。是身如霜雪。”

  胸前那块圆白银石却忽地飞出,将壁上的道种文字尽收一空,上面生出许多皲裂纹路,如同鸡卵之将破。

  檀弓身上祥云笼罩,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轻过,忽地似落叶安静坠地,不知所依何处,又忽地足踏彩云徜徉天上,好像在太虚境界漂浮。猛觉气流粗劲,力量甚巨,乃由脊髓而通关。霍的一声,浑身如同洗髓换胎了一般。

  但是那霍霍声音不绝于耳。一道寒光星驰电掣,冲向洞穴深处,然后是链条崩断、重锁砸地的声音。

  “左尊小心!”

  鲜血从墙上渗出,滴滴打在地上,血凝龙形,万千道厉声怒吼之中,化为一条人身鱼尾的魔物!

  分明像是一种鲛类,可他头上却有一对凹陷的半折犄角,胸前有大片的血红色莲花图腾,蜜色的皮肤筋肉分明,手如重钳,臂似金铁,十分精壮强悍,半长不短的头发被珊瑚海草所缠,看不清面容。这样远看去,只觉有一股原始的强大力量,从上古蛮荒中而来,甚至用男子一词形容他都略为古怪,更合适说是一只强健的雄兽。

  檀弓眸中一惊,见他身上非但没有浊臭的魔气,甚至还有些许微不可闻的九天缥缈之气。

  他牙齿鲨鱼般尖密,舌上满是锦绣文字,张口万分可怖,说的是上古魔语:“祖尊…气味……”

  他露出眉心的盘龙形刻印,两道倨傲长眉一挑。

  “吾名祖龙冰羯罗……”

  “……候汝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