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14章 念兹空恨若大梦 残花烂漫开何益

  一片断荆乱林之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哭咽声音。

  王思捷跪在一块墓碑前,摆上瓜果点心的祭品,手上正烧纸钱,火中飞出片片黄蝴蝶。

  碑文上写的是:先夫黑风大王杨三牧之墓。

  黑风大王是零陵一带一只占山为王的土狼精,曾经小有恶名,手下经过十几条人命。

  王思捷声泪俱下道:“二十年了,我还是忘不了当年他卫璇玑一剑刺死你的场景…!刺在你身,痛在我心。你虽掳了我,关了我,可是我一寸芳心,其实早系于君…牧哥,我对你不住,我该早点说出来的…不然含贞就不会去找太清仙宗的人来救我。”

  字字泣血,闻者伤心。可是她下一秒就忽地发起狠来:“不对!不是我的错!若不是卫璇玑他自以为是,问都不问一句,牧哥你又岂会舍未亡人而去…”

  “牧哥…今日杀父大仇得报,你终于可以安息了。”王思捷笑着没说两句话,又复两泪交流起来,“只可惜我没替你手刃仇人,也没能剥了他的皮,放了他的血来祭你…”

  一会是哭一会是笑,旁人若是来看,已是半疯了。

  忽听有人拊掌赞叹道:“好,好。”一个顶顶玉树风流的男子,忽地出现在王思捷身后。

  王思捷把眼泪抹干,头也不回,说:“你还来做什么?我们的交易已经结束了。你以后也不要来找我了,你就那么想给别人晓得么?”

  “自然是来恭喜姑娘血刃仇人了。”

  王思捷泪痕犹存,冷笑说:“不必在那里假模假样了。你是来问我卫璇玑有没有什么傍身宝物的吧?”

  那男子笑说:“王姑娘聪明爽利。”

  “都是照你说的做的。他修的天付万类剑法一旦反噬,果真就已经不中用了,有再多的珍奇异宝加身也难成一点气候。白鹤羽衣给了含贞,斗神风灵图被少宗主收了去,倒是灵风扶摇飞出去没见踪迹,兴许是叛主了。”

  王思捷将一颗石子抛给他道:“你说的太初石是这个么?若不是的话,大概是融在金丹里一起碎了吧。”

  男子打量一番,语气不甚善:“你拿这种路边捡的东西搪塞我么?”

  王思捷不像故意含混,也是十分困惑:“没有灵力吗?你看仔细了。那卫璇玑那么宝贝他作甚,一直到死都攥着,手掰都不开,真比他命还值钱似得。”

  “别的呢?”男子脸色微变。

  “能有什么别的?魂魄都没了,尸首自然也成灰了!我倒还想食他肉寝他皮,敲他骨吸他髓!”

  “你有没有在他身上见过一张画?”

  “画?什么画?”王思捷皱眉,语气无不讥讽,“你这般关心体贴,刚才怎么不见你亲自去?”

  男子笑了说:“王姑娘怎么知道我没有去?”

  王思捷说:“呵呵。我见你恨他不多让我。你若真去了,为何不干脆和他死前一切坦白,岂不令他更痛,你心更快?这个屡番设计毁他誉,步步诱骗置他死地的,便是你这个好二哥!”

  卫玠一心想着那张画,并没心思理会王思捷,但见她沉溺在追夫的悲思之中,也无心情此时欺骗于自己,便转身离去。

  还没走出半里,在一片荒林当中,竟然闻见一阵曼陀罗花香气息。

  “你是在找这个么?”

  苍溟半透明的躯体快速穿过十几棵树,来到卫玠面前,展开陷身檀弓的那副画。画中桃树开得更盛,画中人本来只是半闭双眼,现在却已经沉沉醉倒了。

  卫玠半眯了眼睛,心中喜色浮漾,但未露于形容,问得很干脆:“阁下有什么交换条件?”

  苍溟足不沾地,类似游魂一般绕着卫玠转了一圈,说:“我只想知道你和酆都地府有什么渊源?为何三番五次使出鬼域手段?不止是那捣魂杵,还有那般迷人的毒药,想必都是出自你手吧?”

  卫玠笑了笑,对望他说:“我要是说无可奉告呢?”

  苍溟指尖燃起一段蓝幽幽的火焰,这时大地狱中炼化出的尸火:“那恐怕你的心念之物,便要毁在我手了。”

  “哦?请吧。”卫玠无声一笑,浑不在意,语气十分轻佻,嗤笑说,“这一把火放下去,是我的心爱之物不保,还是阁下的乌纱帽不保,阁下可要仔、细、思、想。”

  这四个字从齿间一个一个迸出来,话外之音令人无限惊骇——他不仅知道檀弓就在里面,而且居然对自己和大天帝的身份这般清楚!

  苍溟肃然道:“你究竟是何人?”

  卫玠摇摇头,说:“你们酆都的人,都是这般敬酒不吃吃罚酒。”谈笑间折扇一挥,狂风卷沙朝苍溟袭去。

  苍溟冷笑:“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酆都。”

  酆都鬼都中人,上至北阴大帝,下至牛头马面,都只不过是灵体而已,人世间的神兵利器根本无法伤他们分毫,所以说这卫玠竟然还想用沙石伤了他,实在是愚蠢至极……他连防都懒得设。

  “啊!”

  可苍溟痛叫一声,右眼血涌如泉。那一阵风沙原来不是做困他之用,而是近身之时拧成一枚极细的尖锥,直接戳进了苍溟的右眼眶。

  当年檀弓为救王含贞于酆都狻猊之手,曾告诉卫璇:“酆都之物,须以物伤其目。”酆都之外,此等秘辛,只有三十五重天上几个寥寥大帝们才知晓。这个凡人又是从何得知?不仅如此,自己随身的拘魂索,冰魄针竟然对他毫无作用…

  卫玠慢慢俯身下去,那神情像是在关切一个没有糖吃的小孩子,笑说:“你现在是想要这个画呢,还是想要你的左眼珠子呢?”

  卫玠看着他痛发呻吟的模样,更加刺激他说:“我呢,好多年没有试过剜人眼珠子出来了。你说说是蒸着好吃呢,还是烤着好吃呢?”

  苍溟咬牙道:“我若给你,你要待它怎样?”

  “待它怎样?自然是悬于高堂,瞻仰大仙人风采。总比你动辄烧了好上许多。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是从你这里取的。咱们呢,就当没有见过。”他像是普通朋友般与对方浅谈笑着,和适才下手极重的判若二人。

  卫玠开启一个画盒,示意苍溟将画放进去,笑盈盈地看着他。

  苍溟有如冷水浇背,浑身觉得寒战战的,但是看着眼前的盒子,忽觉得十分古怪。

  ——这一切好生矛盾。

  一定有何矛盾之处,自己不曾留意。

  苍溟思及他方才和王思捷的对话,这卫玠一步一营计谋深算,假他人之手凶杀胞弟,应当是心狠万分老辣之人。加之他言语间对上界秘辛颇为了解,下手又极快极稳,干脆果敢直取要害,这般实战的经验断断不是入道几十年可以练就的。自己半盲,和他殊死一搏全无胜算。就是如此这般,卫玠竟然坐在这里和他有商有量地话家长里短。这般智明凶狠之人,不是更该懂夜长梦多的道理么?若说他是奉行君子之为的,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眼眶的疼痛钻入骨髓,可苍溟还是挤出一个笑说:“好啊。我手提不动了,你自己拿吧。”

  说着展开双臂,画轴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膝盖上,任卫玠采撷。

  卫玠的笑意僵了一下。

  趁他犹豫的功夫,说时迟那时快,苍溟使尽全力将画轴向卫玠肩上重重一砸。

  卫玠立时痛仰在地,右肩血肉腐烂,已有烧炙焦烂之味。

  苍溟将一足踩在他的胸膛上,虽无实形,可是却像有千钧威压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足上缠绕着一串白骨铃铛,近看十分骇异。苍溟将画轴作剑,抵在卫玠鼻尖。卫玠像是看到一截烧热的红铁一般,极力躲避,可是他被苍溟踩在地上,哪里能够动弹。

  “果然!你想要这画却不敢碰它,所以才哄我装进盒子里。恐怕那个盒子是什么封印之物才是!”

  卫玠虽然狼狈,但是并不见得多慌乱:“…你我本无仇怨,本不必如此。我告诉你我的来历,你放了我如何?至于画,就给你吧。”

  “快说!”

  “你这般压着我如何喘气说话呢?”

  “死到临头还谈条件!”苍溟将画轴逼近卫玠的右脸,稍一按下,半张俊美逼人的脸已烧成烂肉了。

  “你拿远些。我说……你凑近些,我说…我说……”可是接下来的第一个字,便教天地变色。

  “天地玄宗,广修亿劫,证我神通…”

  苍溟脸色剧变,想要反应早已迟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上来,直把他拖入万丈寒窟。

  “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

  形势一息倒转,卫玠两指向前一摄,一颗连着皮筋含带血肉的眼珠子,便噗通一声掉在水潭里,一下子就被一只大老鼠叼走了。

  卫玠眉宇之间尽染煞气:“北阴才活了几千年的小鬼,就敢在本座头上动土!”

  这怎么可能!

  方才这人结的分明是卓尔雷霆道祖神印,口内诵的更是九五数百神之祝,岂是魔道中人可以习得的?但又看他现在正使怎样魔道手段——

  卫玠托住画轴,十分迅疾地将其抛入画盒之中。从方才触碰画轴的手掌开始,如同漫山野火般,转息间整条右臂都是烂肉了。卫玠左手持刀,霍一声斩断了自己的肩膀!

  卫玠面无表情,将那条断肢踢到一旁。左手摸到右耳后,显露出一块鱼形伤疤,指尖搓动,抠开伤疤,刷拉一下竟然将整张脸皮都撕掉了。展眼间又变成了美冠华服、神清气爽的卫二公子,好似金鼎红缨的马车内走出的一个富贵王公。即使右边袖中空荡荡的,也难掩他的风神俊逸。

  卫玠笑说:“小东西,现在知道抖了?怕了?”

  苍溟胸膛剧烈起伏:“我不会向你求饶。你要杀要剐请便。”

  卫玠微微歪着头,好像忽地来了兴致,说:“你以为我要杀了你?以你之心,度我之腹,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苍溟横眉瞪了他一眼,便是这样的大胆直视激怒了卫玠。卫玠一手掰着他的脸,一手伸出一指,忽然朝苍溟空了的眼眶中猛然一捅!

  苍溟的痛叫响彻天地,伏倒在地,流血成滩,他想张口讲话,可是嘴里全是浓稠血水,喉咙里咕噜咕噜什么也说不出来。酆都鬼怪之精尽在于眼目,卫玠这一捅,无异于将凡人的心脏挖了出来,扎上千刀,碾为泥浆。

  “现在知道是谁给谁活路了么?”卫玠笑语。

  几阵红光闪过,白雪皑皑的地上都是碎骨烂肉,卫玠又折磨了苍溟一会,令他四肢也尽没了,这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

  “你…你敢动大天帝…星主…冥主都不会放过你……”

  卫玠像是听见了普天之下最大的笑话,放声纵笑:“放过我?一个傀儡假货苟居九天,恐怕他连见我的勇气都没有。我还以为他能训出什么鸡犬。”

  卫玠将苍溟血流之处所生的曼陀罗花从枝干踩断,他的脖子随之抽动了一下,扭头便无声了

  可是当卫玠收回那个画盒的时候,却发现那它怎么也合不上了。

  仔细一检查,才发现是王思捷给的那颗小石子,不知什么时候掉出来,好巧不巧卡在盒盖的夹缝间。

  离那画轴太近,就像是有禁制阻拦一般,术法施展不开,又是刚失右臂,卫玠只能用左手的两指去将那小石子夹出来。过了好一会,蛮力巧劲都试了几遍了,都没有用。

  被一颗小石子为难这么久,实在令人恼怒。想到王思捷刚才说,此石是卫璇死时攥在手里护着的?太初石他都没有这般宝贝。卫玠又重新打量了一番,好像还真有点上接天蕴,下通地灵的意思,掐指一算是十几万年前的东西了。

  可是再多一看一眼,识海之中的某段记忆突然苏醒。卫玠一惊,震然失色,画盒差点脱手:“怎么会…”

  石子忽地自然坠地,卷起一阵狂烈沙尘向卫玠空空的袖管中钻去!

  断肢之处被百箭齐射,经脉中有如百虫啃咬。卫玠抖动袖子,袖中风沙却越来越大,痛楚愈发加深。卫玠痛倒在地,几乎同在一时间,那画卷中也传来声色完全一样的惨叫:“啊啊啊——!”

  画盒开始剧烈抖动起来,连着大地一齐震颤。一道白光从画卷冲出,高耸青霄。卫玠将手一扬,指化利刃,撕裂虚空,咻一声遁成一枚黑点飞走。

  天地一净,水木明瑟。祥鸾云聚,游鸿飞翔。骤然变得暖洋洋的午后,下了一场绵软的小雨,拍在曼陀罗的花萼上。不知是不是被这场生机沛然的春雨唤醒了,苍溟在昏黑中摸到了一块衣角。

  “大天帝…是…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