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102章 虚渺事独茧抽丝 眼前醋兄弟阋墙

  妖族中人多半无姓无名,顶多了序齿称呼。

  他是老凤主第八子,可是因为不得宠爱,平时受人呼来喝去“喂喂”的,连这“凤八”都很少有人正经称呼。

  但那来人,却呼他“鶤奴”。

  “鶤”,凤凰之别名;“奴”,长称幼,谓之喜爱。

  两个字连在一起,一声“鶤奴”,便是一句亲昵至尤的“小凤凰”。

  “太微大天帝尝下观欲界,闻声救苦。与诸侍从巡游十方世界,化度众生,出离苦海,令归正道,不入邪宗。所至之处,四海无虞,皆称臣庶。观见西方妖国,多生淫杀,不造善功,多沉地狱。念彼众生悲苦,即化身下降。天帝隆恩厚德,超度等伦,度一切厄,出离地狱,永辞长夜,覩见光明。万罪荡除,冤仇和释,镬汤火翳,化作莲池,剑树刀山,翻成花圃,赦种种之罪愆,从兹解脱;宥冥冥之楚痛,西冥世界,俱获超升。今幸天帝发大慈悲,开大法门,凤主夜梦神报,遂投仙道。” ——《太上三十六部尊经卷之十七》

  天上史官哪知详情,只知道大天帝下去妖界游历过,忽然那一日西冥的新凤皇便携许多部众投诚天庭,自言心向妙法,愿意放弃一切,修行道身。

  大天帝不费一兵一卒便建立如此不世之功,用了什么妙法,竟然无人知晓,但迫于应付差事,只能陈词滥调瞎编造了这一段。

  凤皇归在大天帝座下,道号“上星垣紫虚凤君”。后来人多称他“凤神”“凤君”云云,西冥旧人则称“凤皇”。

  这句小凤凰,九天之上,哪有旁人知道,四海宇内,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自己。

  一声“鶤奴”,沉沉往事,压垮了所有沉默。

  凤皇垂着眼睑,十分动容:“恩主……”

  檀弓忽觉脸上一热,啪嗒啪嗒湿湿的,睁眼见到凤皇这般失态,不解道:“底事忧怖?”

  檀弓伸手便要替他拭泪,可是四肢酸软无力,伸到一半,便垂在了凤皇的肩发之上。

  这一垂手,春风化雨,微波过浅塘,又想起许多不堪往事。

  当年,那从天而降的圣人把他从寒铁冰渊捡回来后,替他更了一身干净衣服,见他一头蓬草般的乱发,便要亲自替他梳发戴冠。

  幼年凄凉,他不曾一日承欢父母膝下,遭到如此待遇,一方面惶恐难安,又一方面,以前家里的嬷嬷替他梳羽的时候,下手没轻重,又没耐心,每每扯得他头皮生疼。所以一提这个,他便扭头拽颈地不坐下来。

  那圣人好像看出他的不自在,缓缓温言:“发为血之余,肾主藏精,精生于血,其华在发。”

  道理他不大明白,可是那声音是玉碎冰湖,冷冷淡淡没有一丝温度,却出奇好听,莫名让人心静下来。

  不知道怎么被他骗得坐到了镜前,可是这一回,寒玉做的梳子留下冰冰凉凉,麻麻痒痒的感觉,哪有半分疼痛?

  那人叩齿三通,念起了栉发咒:“上清朱雀,不得动作。勿离吾身,勿受邪恶。六丁七星,邪魔分形。敢有当我……”

  这些记忆,几万年了,还是这样清楚,想剜是剜不掉了。可是这个咒的最后四个字,一时却想不起来。

  因为那人当时只说自己是“太上弟子”,自己也是童言无忌,便说:“你梳头梳得真好,难道是在太上专门学这个的吗?也经常给别人梳头吗?”

  对着镜子看那人,他放下了手执的白玉麈,莹洁无疵的手指正穿过青丝,弄得自己痒痒的,寒冰般的眼眸雪积山巅,是冷幽幽的九天寒气,不知道在端详什么。

  他澹泊明净的样子,让小凤凰着实定睛了一会。然后他小小的心里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说:“恩公神仙哥哥,你要是我们这里的,羽毛一定是很好看,最好看的!谁都比不过你一个小手指好看。”

  小凤凰的性子本被养得很是阴郁桀骜,可是自从遇到他,好像就光明灿烂起来,多了不知多少本应有的孩童稚气,歪着头嘻嘻笑:“为什么不说话呀?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天上哪个神仙底下当官呢?嗯……你能这样出来玩,应该是个特别清闲的小官吧。我听他们说,太乙天尊和玄女娘娘都是很好很好的神仙,都是会救人的。你难道是他们的弟子?”

  可是当时那人,并没有言明他是大天帝,下辖无数太乙和玄女这样的神仙。

  若他早说,自己何会那般没有防备?

  凤皇猛然想起,那栉发咒的最后八个字——“敢有当我,北帝不停”。

  这“北帝”二字,立马在那往日恩情上扎了一把刀。想起灭族之仇,埋藏的恨意又轰轰烈烈翻上眼底。

  若不是愚信这人,抛弃一切随了他去,西冥怎会群龙无首?北帝如何奸计得逞?父兄妻子怎会神魂覆灭?

  怪道他当时不言明身份,大天帝是谁?北帝亲亲爱爱的弟弟。

  而那北帝是谁?早把他的家乡视为囊中之物,日夜思图的豺狼恶虎。趁他涅槃闭关之时,便举兵将西冥抄得不剩一只活物!

  救命之恩?倒很像一出设计精妙,埋伏几千年的调虎离山之计。

  三十六计,都不如攻心为上计。

  当年青鸾怀着他的孩子,露天雷雨跪了九日,哭求王上三思。可他却那般无情,一意孤行飞上九霄,曰之心慕道妙。现在想来,自觉可悲可笑。

  檀弓等不到回答,又缓缓闭目。

  可是看见他如此安逸无邪的模样,凤皇一时失语。

  还是不敢信,不想信,不能信,这个人当年是在骗自己。

  都怪如此深恩,如今连恨都不能全心全意。

  凤皇心潮澎湃,放在脸上也没多掩饰。

  卫璇把他百转千回的心思看了遍,等了好一会凤皇胡思乱想差不多了,才打断道:“凤神?”

  凤皇恢复威容,眯眼看他,满是警惕。

  本来是好好的师徒故人,可是卫璇掺和进这一团乌七八糟的仇恨里来,还知道许多上界秘辛,就不像当年那个小孩子般忠实可爱了。

  正在此时,忽然风破纱窗,扑进来数不清的飞鸟,一时之间,八音迭奏。

  凤皇广袖一拂,满室飞鸟尽化人形,潮水般跪倒在他面前。

  为首的是一个矮个老人,两撇半白的胡须,光看脸与常人无异,可是身后却背了一个绿毛龟壳,他姿态无比恭敬,几乎是把脸贴在凤皇脚边,操一口妖族语言,卫璇都听懂了。

  凤皇面对臣下,姿容态度都是说不出的帝王气概:“我让你镇守东洲,本座不在许多年,你们只学会了先斩后奏?”

  龟相道:“凤主那日苏醒过来,老奴一时激动过去见您,老奴自知重罪,绝不敢有二例。可是老奴掐算天命,凤主涅槃之时在即,身边不可无人护法…至于东洲,老奴已求了族中别人替老奴暂驮一阵。等到涅槃之劫一过,老奴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去……”

  那东芦鲛洲是不大不小的一块浮岛,古书上说乃是一大龟驮着,这才不至沉入海底。那日凤皇苏醒,百鸟来朝,百兽下山。龟相一走,东洲地陷,沈并这才心急火燎地赶回去。

  “你不能替我护法。”凤皇眼光淡淡一扫跪拜着的众妖,“你们亦不能。”

  凤凰火焰燃一切虚妄,寻常之人为之所触,便会身中凤凰火毒,轻则受长久皮肉之苦,心中邪念愈多的人,重则散尽功力,道基全毁,日夜烈火煎心。

  他想到这里,不觉苦笑。从前不曾为涅槃烦忧过,是因为檀弓一直都在,能在自己功力鼎盛之时的火焰中不伤不灭的,寻遍三界,就只有三十五重天的大天帝一个人。

  就连八方火神中的祝融,羲和这些不小的神仙,在那火里头,连一炷香的功夫都站不住。

  记得有一回,不小心烧着了九天雷祖的神雷玉府,不熄不灭燃了九天九夜。太上新修的书里说,被凤凰火焰碰触到的人“眼精自烂而身即死矣”,就是神雷玉府三十六内院中司中,好几位金阀侍中和上相真仙不幸自验出来的。

  龟相跪伏在地,感觉头顶一宗大山,千钧威压,战战兢兢道:“老奴自知无能。所以寻到两位能人,或可分凤主之忧。”

  凤皇微一挑眉,门不知何时被风吹开,步出门去,中庭一棵桂花树之下,一个年轻俊俏青年便是王含贞了。他少年的稚气渐渐褪去,清寒月光之下,脸上本来圆钝的棱角,竟然显出一丝锐利的美貌来。

  王含贞直直站着,垂着乌密的眼睫,只潦草地叫了一声表台,之后便一味躲避卫璇的眼光,不停闪烁。

  凤皇确证道:“你乃卫璇之弟。”

  王含贞秋波微闪,神情复杂:“表亲兄弟。”

  他好像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立马说:“大人你不要用火试我,我受不住那个。可是我会琅轩丹术,可以帮你炼化火焰度过劫难。”

  王含贞不多说虚的,直接递过去一个药瓶。凤皇见当真是琅轩华丹,心里一惊,面上情绪却很是不露。

  “若是不信,大可以现在试我一试。”王含贞十分自信,不卑不亢,“你说一句话,便是可以了么?”

  龟相继续说,另外一个人居然是沈并,他是天擎道体,可以蒸发地水,淬化天火。

  凤皇知道他们相熟,便看卫璇,有目询之意。

  “含贞有这片心很好。”卫璇停了一停才说,“只是那地藏火莲子只有一颗。”

  凤凰涅槃之时,赤练火池上会结出一颗地藏火莲子,服食这莲子的人,传说中修魔的罪自消衍,修道的福寿增延。魔道戕戮厮杀是家常便饭,积的孽障越多,渡劫之时天劫便会越厉害,一个不小心就是身死道消,万劫不复。

  沈并求此物再合理不过了。可若是二人争夺这一件宝物,含贞怎是他敌手?卫璇有此担忧,故才要在成事之前,将一切都摆到台面上先说清楚,得凤皇的一句亲诺才是。

  “我不要那劳什子。”王含贞却说,他微微抿抿唇,像鞘中的宝剑,锋芒内敛,而后竟然直接呛了起来,直视卫璇说,“我真的不明白,表台为什么总是自以为知道一切?”

  “这话我也很认。”回头一看,斑驳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对着凤皇深深万福,看起来仿佛早有过不止谋面之交,大概是和卫璇差不多的机缘。

  卫璇倒是很平静,眼色如清水寒潭,疏疏一笑,没有对他们多说什么。

  斑驳笑说:“卖金的比买金的还多,既然他两个都这样有才,倒不如广发英雄帖,看看五洲之中还有没有这般的能人,在那涅槃阵眼上站得住,站得久。这护法使者能者任之,保凤神大人十二成的无虞,岂不甚美。”

  凤皇对这主意不置可否,询问王含贞所求何物。

  王含贞认真说:“我想要你去帮我摘一颗天问果。要三万年份的,少一年,少一个月,少一天,少一个时辰的都不可以。”

  百年份的天问果,能问问修行机缘,又叫“悟道果”;千年份的,能问出阎王簿子上的生死命数,又称“神仙果”;到了万年份的,甚至能问出十世轮回去处,称“天上人间果”。

  无尽霜海悬崖上有一株醉云仙树,上面结的天问果少说都是五万年份的。可是它高四万八千丈,就连神鸟朱雀都要飞上八十一日。凡人何及?

  王含贞异乎坚定:“除了它,我什么都不要。”

  斑驳屡屡话夹讽刺,卫璇借故溜走,回到房间里设好结界。

  因叫了慕容紫英过来,他本意想让檀弓醒一醒,可看他这样甜睡,却又舍不得打扰。两意徘徊之间,见檀弓眉敛春愁,心中好像有无限伤心事,轻叹道:“做什么一天天愁都撮在眉尖上…”

  卫璇两个手指把他的脸颊一夹,想喂块醒酒石,可看往日冰霜之操,玉宇无尘的人,这会微微嘟嘴,任人摆弄的这样子,不由哑然失笑。映着月光,花阴满室。檀弓乱睡得枕头边堆一朵乌云,卫璇因想替他将鬓发挽好,但手指刚碰到那鸳鸯枕头上的滚边银色刺绣,便情不自禁停了下来:“太微……”

  这般叫他是头一遭,好听的嗓音温柔得浸得骨头都软了。

  檀弓霍然睁开双眼,那平日积雪连绵的眸光惊波乍起,居然颇为滚烫热烈:“天君…”

  款款深情,瞬间全变了寥落。卫璇垂在枕边的手收了回来,眼光移到旁边去了,微狭的眼睛盛满纷纭的情绪:“我说,你……”

  一语未落,忽听咚咚的敲门声。

  “表台,我有话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