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不羡仙【完结】>第86章 夜鸳鸯画屏新冷 昼蝴蝶春梦初惊

  “嗯……”一声鼻音深沉艰涩。

  檀弓揉了揉竹丝空和阳白穴,睁开双目,拂去身上狐裘。

  龙涎香漫延,浓熏一屋都是娇痴半醉。

  红烛如林,焦心微展,最后一支还结了双蕊,只是暗暗将灭。

  四下无人。

  散落一地的诗稿,好的一半,焚了成灰的又一半,捡来一看,一人书草一人书楷,其文采相称,酬答俱妙。还有一纸酒赋,上面涂涂改改,认笔迹是两人合作;又兼有摔碎了的酒坛,倾倒了的酒盏,林林总总几十有余。

  “道君!”

  无须飞驰过来,双眼含泪道:“道君…您醒了…无须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您了…”

  檀弓话说了个开头,就头疼欲裂,半晌讲不出什么来。

  无须抢了话说:“我身上全好了,难报道君您的大恩…”

  檀弓勉强站起,去捡那地下如乱星的诗稿。无须怕他跌跤,又不敢搀扶,在后面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接着。

  檀弓因问无须目下几时,卫璇在安。无须说已过了半日了,不知傻子哪去了。

  眼前一面前所未见的屏风半掩门扉,柱头系了银红的十道盘长结,一旁有画笔和彩墨。

  屏上画乃昨夜之新作:仙山琼阁,云汉清光,数百仙家腾云驾雾,一眼看去,还以为是道书中所绘天宫盛景。但若仔细去看,却见画到隐处,技愈婉媚,一对仙鸟宿在碧水,交颈合鸣,熏风暖暖,柳丝轻度,红林遍染玉山……那屏风下首一行翠墨未干,只见四字狂草“愿取比翼”,大狂无羁,奇谲难料,已逾常度,位于画屏正中之下,像是原本题名,已落了款:丁卯火大清月,霄外之蜾螟。还有三枚大楷,像是后来起兴补上去的,遒丽冷峻,炯如一段清冰出万壑,置在迎风寒露之玉壶,书“不羡仙”,落款者宇内之蜉蝣。

  檀弓见之,为之怔忡半刻,屏风后还有一纸诗稿,正欲捡起,它却无风而飞。

  天枢惊疑难掩:“昨夜与何人作饮?”

  檀弓答之,复说:“诗稿归我。”

  天枢还是将纸悬在高空,缓缓说道:“宠之过甚也,务慎仪。”

  檀弓眉蹙千丈巍峨山雪:“何出此言?”

  无须也听见了,低头不讲话。天枢道:“昔元始天尊于大罗天上进万仙之宴,汝辞而不出;神霄八帝共请汝赴琼林宝宴,乃至上谳北极,汝谢而不见…众仙日祈梦请,传大天帝威德广大,上可节制北极雷霆之运行,得天帝一晤,少则消五万功德;若得其矜遇,则消所治地方五千年上安下顺,弊绝风清,致万民修书,功震北极宫,直达天听,方可得召仰仗高明。太微,汝素来心迹双清,矜而不盈,今胡为与彼一凡人长夜陶醉,放荡形骸?”

  檀弓仍在宿醉余韵之中,头脑蜂鸣,丹田冷痛,沉吟片刻,慢消磨小窗残醉,这才道:“昔非我矜功自持也。天庭一日万千局席,只是虚谈废务,浮文妨要,司法焉不知之?天庭内顾之忧,非东荒群魔,西冥大妖,而在于上下攀染,相讧于内,嫉贤妬能,则难图后。三千诸神,热中名利,尽丧道妙天真,早已不副人间亿万香火。我虽知而难为,亦不能滋助此靡废趋奉之风。”

  天枢用神识一扫,见到屋内还有一张琴,遂复道:“昔神雷玉府三十六内院中司沐浴拈香,九天雷祖苦索六万八千年,终不得闻《一尘惊云》;太乙大帝深慕于琴,以万斛天山明珠,千斗瑶池仙酿,易汝之十抚,汝颜不改色,弃之若尘埃,彼以此远无化丹殿三万年之久。太上仙音,更何足为凡人道!”

  檀弓道:“太乙晓理而不畅情,雷祖达律而不知音。凤尾寒琴心不悦则琴情不服,实非我意。”

  “北帝与汝一炁所化,岂非知音之人?又何为琴弦已断,斯人不可再提?”

  檀弓没作停顿:“紫微…盖我七弦之错付也。”

  天枢见檀弓弃北帝为敝履,大为震惊,怒气渐盛:“彼一凡人,贪痴未脱,又何足付之!尔之仆卒圣前失敬,岂非大过?吾当日之意,去汝今朝之行甚远矣!”

  檀弓抚一块酒瓮碎片,仍是倦怀如水:“昔酒无知己,琴无知音,而今知音知己尽归一人,则不辞饮干天河,弹断阳春,何复却之?况乎大道之行也,离相平等,我虽道气所化,乾坤流育,异凡人脱胎于紫车之中,但论思行起坐,又何非常之有?徒寿极尔。再言之,我长居九霄天上,未曾下三十三重天施恩布德,有九天玄女、救苦先尊渡人消劫之大功,万民又何须敬惧?所谓不论道职功德,凡至圣前,必先伸敬一番,此旧习今可抛也。”

  天枢怒极不择言:“礼秩可抛?沉醉未醒,濡首谵语也!汝不自重神躯,何来此扬扬意气,与浊子混为一谈?若是如此,即日不若将七情交予帝毐!”

  一旁,无须见天枢竟敢公然忤逆道君,但他属混沌的,打也打不过。趁他发火,立刻跳起来去抢那诗稿,谁知这一动,衣服里便下来许多张纸。

  檀弓目光淡淡一扫,无须便不打自招了:“这…卫璇说的,练练写字手好得快。就…他写一个,我学着写一个…”

  檀弓目光不移开,无须便捡了一张,恭恭敬敬双手奉过去了。

  无须摹楷不算什么大事,有趣的是,卫璇竟也会美女簪花般不急不躁,一笔一划地写字,真是难为他了。可见他正书底子犹在,只是写惯了大草,便赴速急就,捷而不工,好几处垂露不圆,笔画连绵,微露草书之意,横粗竖细,譬如柱之欲折,厦之将倾。字若其人,又好比笔者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无须见久久无声,更害怕檀弓看出端倪,于是偷偷抬头一瞄。道君似乎有一点很浅的笑意,他揉得眼睛疼了,也不敢置信。

  天枢也发现了,为之语结。檀弓已觉与他争之无益,便将这纸翻过去一看,反面是卫璇画的镇魂符,因念无须随侍北极宫多年,或许知道,便问:“与紫微相较何如?”

  无须大大地“啊”了一声,他不知背面有符,只当是檀弓居然拿北帝与卫璇作比,半晌才说:“这…这怎能和北帝比…道君,呃,我也不知道。卫璇…也就还,还行吧…”

  檀弓看他神情,便知他是误解了,他问的是符,并非是人,但也没纠正过来。

  无须说了一车台面上的废话后,见天枢不讲话,才小声说:“道君,我觉得吧,北帝其实心里还是很有您的,很信您的…就只是不讲,不好意思讲也不好讲吧…卫璇可能…我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好像特别讨厌当神仙,总之和正常人很不一样…比,我也比不出来…”

  檀弓继续看符,不知听见没有。天枢明白檀弓何意,忍无可忍:“符术高下之别,一眼可知,汝何来此问?”

  檀弓云淡风轻:“我不通符阵之法。”

  天枢终有一事耿耿在怀:“无忧寂默…汝与北帝何不互习道法?”

  檀弓还是头疼脑热,畏寒拢袖道:“十九万年前…譬如出林之乳虎,三尺之草驹,玩赏之心尚难足,只贪嬉戏,安思来日之事?”

  天枢大惊:“汝二人不曾精道术,习妙法?海田三易,汝二人山中所为何事?”

  檀弓道:“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连无须也微张着嘴,天枢久震不语,只说:“荒唐!荒唐!”

  檀弓又看了几张符,忽皱眉道:“此符何处得来?”

  无须踮脚一看。糟了,这是前儿,他从卫璇的密室里摸来的净天地神符,当时只是想到道君跟前告上一状,以证卫璇背地卖苦功,可最近受了他许多惠,这状怎样也告不出了。若说是密室偷来,也很不耻,于是他便胡乱一诹道:“无忧寂默捡的!”

  檀弓好似没看出他的紧张难安,轻抚纸张道:“怪道有故人之感。”

  他示意天枢道:“此为紫微经年旧迹。”

  无须见牛皮吹大了,吓得舌头都僵了。

  北斗魁一日制符十万八千张,天枢随意一看,便能断言:“北帝制符行笔严密, 一介不苟,此符松散狂放,旷达不羁,绝非真迹。”

  檀弓停顿道:“司法此言得之。此乃天君真迹,而非北帝真迹。”

  天枢问:“天君何人?”

  檀弓答:“无忧寂默之紫微也。”

  天枢从未听过如此不伦不类的道号,知他荒唐,也无可奈何,便又看了卫璇的几张符,说:“此符亦同出卫子之手。”

  无须见事要败露,忙谎上加谎:“什么东西,这…这画得这么好,肯定不是卫璇干的!就是北帝的,就是北帝!”

  檀弓坚持:“无论高下,符如其人,司法,我无能错认也。”

  怎么回事?怎么明明是卫璇画的符,道君却一口咬定是十九万年前的北帝,就是那什么天君的手迹?无须大大想不通,只忙溜之大吉。

  天枢难得见了檀弓如此执拗,想及所涉之人,一个是引逗太微放诞宿醉的凡人卫璇,一个是诱拐太微私奔下凡的小北帝,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便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檀弓招手,欲拿诗稿,这时一阵奇风飘过。

  卫璇将那诗稿折了一折,收在袖中。

  檀弓见之道:“昨夜……”

  卫璇半靠门边,两手松松抱臂,像是随口一句戏言:“昨夜西风凋碧树。”

  这一语毕,地上散落的诗稿已全被他收了去,一张也没给檀弓剩。

  外头果真夜雨梧桐,苍翠不再。卫璇暗里回眸,深瞩画屏,久而未语。

  无须见了慕容紫英,气得满脸都红了。一想起这人早上来时,与卫璇言语嘲笑,什么叫“何时吃得上你家喜酒”,莫非卫璇要与他人拜堂去了?

  若是当真如此,又什么叫“璇玑啊璇玑,你莫不是趁人之危?是我来得太早了,给你赔不是”?

  喝酒了?除了道君,还有谁喝酒了?卫璇他趁谁危了?趁什么危?若是…若是…卫璇是正正经经的公的,总不能不该不敢是对着道君。

  他看慕容紫英情真意切,卫璇反倒是冷面摇手不受:“紫云,我心意已决,这话以后别说了。”

  莫非卫璇要解了道侣之约,和哪个妖女生娃娃去不成?岂有此理!但若与天枢说,他必然反帮倒忙;若与道君说…道君神姿高洁,白雪无尘,他怎可以“喜酒”这等言辞侮慢圣听?千头万绪,已将他的小脑袋挤炸了,便瞪着慕容紫英恨恨切齿。

  慕容紫英当没看见,挥手笑道:“无须,你好啊。”

  无须碍着卫璇的面,一掌拍了他的手说:“你也好得很!”

  慕容紫英疼得“嘶”了一声,尔后站起身来对檀弓道:“栾高师,徐宗主请你和璇玑午时吃饭去,说要道大谢。”

  “昨夜当着众人不出来,今日人都走得稀稀拉拉的,反倒请我们过去。”卫璇从袖中摸了两张人皮面具,“先在隔岸观个火,再做打算不迟。”

  他即便嘱咐慕容紫英道:“你先去将城里的人散开了,别往步虚宫附近去。云首座哪去了?无须,你也过去,路人若不走,你拿火强打走。”

  他沉吟一会道:“含贞到哪去了?”

  慕容紫英道:“恐怕睡熟了。不碍事,我一会扛他走。”

  卫璇皱眉道:“睡熟了?这都几更天了?你也不喊他。”

  “要喊也得喊得动。昨晚发了癔症似得,你走以后,含贞一个人干了半坛,把大世子的份都抢了。幸我瞧见得早,不然今日已是条死贞了。”慕容紫英笑说。

  卫璇垂首不语,好一会才说道:“你即日带他回仙宗去,丹枫法会不日要开了,和他说不摘个三品丹师回来,我一定回趟剑北,与伯父好好说一说,他近日都学了什么。”

  慕容紫英大吃一惊:“三品?了不得了,他今年才多大?”

  “你这岁数已经三品的咒术师,二品法印师,四品符师,五品阵师了,还兼新得了白麒。现在倒好了,你并着常首座,还连带整个天光峰,全将他惯坏了,由他懒怠也不去管。明日我死了,你飞升了,仙宗高楼塌了,剑北的地教人踏平了,余荫绝了,谁来护他管他?莫长久害他,无个傍身之技,我怕他将来无有置身之所。”

  卫璇见慕容紫英鸦没雀静,不知是在反思还是怎待,便道:“本不想与你较证。我还没问谁带他来步虚宫的,又谁带他进竹林的?是常首座?他有那么好性?兰因尚没这个权,况还深知道我心。那是郭师弟?徐师姐?总不能是云首座吧?他要什么你们就依?当真不知那林中何其危险?你还是阵师,单看山庄的大阵,就不该令他靠近半步。”

  慕容紫英见他记得分毫不错,又在情理之中,将他问得脾都虚了,打马虎眼说:“死什么死的?你别下诅咒。”

  卫璇打点行装已欲走了,檀弓忽然说:“何为丹枫法会?”

  卫璇头径自看着院内一株梧桐,梧桐叶落萧萧,不知何时清霜飘下,又何时鸳鸯失伴?

  他大觉正是檀弓有时无意无心之举,将王含贞越陷越深,长痛不如短痛,于是便狠心道:“你别去了吧,今后别和含贞讲话,从此就当没这个人。也别当是我表弟你就宽待,之前那样冒险救他,日后宁见他死,也万不再有了。”

  慕容紫英只觉这话又没由来,又太重,但因着心虚,没插口。檀弓亦没问为何。身后却有人问:“为…为什么?”

  王含贞平素爱说爱笑,这时却僵在原地,眼底秋波凝住,面白若银墙新漆。

  卫璇回眸看了是他,抬首正视说:“不为什么。”

  目光笑意全无,威严尤甚,惊得王含贞本来占理,此时却抖了一下,不敢看他了。

  慕容紫英忙欲打圆场,可他当栾高师与含贞不过几面之缘,不知卫璇何来此无情之说,一下子不知从何劝起。这一下犹疑的功夫,倒是王含贞走近了几步,也不问卫璇了,声音低微含颤,如露滴花心:“道兄…这…为了什么?含贞…惹你和表台不高兴了吗?”

  天枢还在发火,檀弓正在识海内同他说话,便未予应答。

  若说卫璇只是让他惊疑,但事出无由,又唐突,他怨没结好,恨尚不成,那这一下可彻底将王含贞击垮了。

  原来…栾道兄对他种种的好,只是因他表台之故?若是卫璇出声令止,那便立时恩断情忘,再无圜转余地?

  “道兄?我…我做错了什么…可以改…”颠来倒去,往事不忍下眉头。

  檀弓摇头微微一应。

  卫璇复叮嘱了一遍慕容紫英,后者先理会大事,也不得闲开口去劝王含贞了,无须多看了两眼,也没睬他,徒留他一人心事百转千结。

  不多时,二人呼来御剑,并驾飞走了。

  慕容紫英因念有正事,又不得劝话的要法,况且知道王含贞这人素日就爱怜些小猫小狗,常见他给山里野兔接断了的腿,给小雀儿补坏了的巢,反倒因此误坏了一炉丹的,面软心软,多思多感,又讯动,宗里若有人稍稍疏远了他,他都要思想好几日。

  所以,他这时言语便有些浮躁:“含贞,你别多心。你表台就是这个样,劝劝不听,说说不灵,都不见改。今天讲话好没道理,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调三惑四,着实该打。你放心,栾高师有自己主意,怎会听他的……”

  这话一说,他马上就自己觉得打嘴,方才栾高师对含贞置之不理,不是听了卫璇妖言惑众,那是什么?

  慕容紫英忽慌了神:“含贞,含贞,你别哭啊…这怎么了这是…”

  王含贞默默,只有泪,没有声,问他叫他他也不应,只是红眼迸泪,死死看着二人方才远走的地方,片刻不离,像是入了魔怔。

  慕容紫英拿手揩不干净了,身上又没帕子,无措极了:“你有什么事,同慕容师兄说出来好不好?这样闷声哭,我也不知为何,只能干着急…你别哭了…我一会逮璇玑回来给你赔大不是。”

  王含贞忽然阖眼,眼皮一夹,豆大的泪珠坠成两行,语气平情得有些慑人:“我知道了。”

  “含贞,你知道什么了?”慕容紫英更是茫然无措。

  王含贞平日讲话有些咬舌子,口齿不清,这时血丝满眼,一句话字字发音清晰:“慕容师兄,你去忙你的吧。”

  慕容紫英“嗐”了一声,随手从本命法器上扯了一块雪白羽毛,把他脸上细细擦干净,但也止不住王含贞心灰飞做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道:“你都搞成这个样子,让我还去哪!”

  王含贞有着前所未有的决绝:“你走吧。”

  他又阖上了眼。慕容紫英更是心惊肉跳,但推他他不动,劝他他不答,竟像是一截半死木头,但看已到日中,不能再拖,遂飞音传书于常正一,令他过来收拾,最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王含贞抱膝独坐于梧桐树下,一片黄叶缓缓落于他的掌上,秋风淅淅间,最后一滴悬之未悬的眼泪,“啪”得一声打在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