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珉突然惊醒。
他记得自己回到家，看见了一直藏在父母床头柜里的秘密。可后来的事情他就记不清楚了，只依稀想起来在快要天明的时候，来了一个戴着兜帽和面具的怪人。
灵堂甚至整个小区都被狂风笼罩，所有光源都熄灭。
再后来……再后来他问到尸臭的腐朽味。
坠入了一扇门。
那一瞬间，手腕传来一阵巨痛，他好像又听见了隋辰的声音，陷入了一个怀抱。
醒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安珉挣扎着从坚硬的地面爬起来，却发现目光所及全是厚厚的冰层，灰白色无边无际地铺开，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他并没有感受到寒冷，呼吸之间也没看见白色的雾气。
脑子里很乱，仿佛被很多凌乱的记忆堵塞住了。
他是死了……死了之后来到的这里，可是为什么他觉得眼前的景象无比眼熟？就好像他曾经看过千百次一样……
安珉艰难地迈出一步，想要在冰面上发现一些别的东西。
脚下却突然踢到了什么，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弯腰捡起来，那是一枚象牙色的骨片。
似有所感，他抬起手，撩起左边的衣袖。手腕处的皮肤很平整，皮肤之下似乎什么也没有。
所以邪神在他体内的那块骨头……在关键时刻替他挡了一命吗？
骨片突然发烫，他下意识扔开，那东西落在冰面之后却如同一块烙铁直直烧穿了冰层，不停往下坠。
安珉扑着去追，直直跪倒在冰面上，却根本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隋辰留给他的最后一个东西，毫无留恋地溜走消失。
冰层多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黑漆漆的，完全看不清下面有什么，似乎并不是水。
安珉怅然地跪在那里许久，也没缓过神。
手背忽然被冰了一下，他终于回神，原来是一片雪花落在了他手上。
安珉抬头望去，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盖，连轮廓都透不出来，而灰暗的天空开始降雪。雪花逐渐掩盖了天地的灰，落在他的脸上轻柔得如同抚摸。
竟然下雪了。
冰雪让他一瞬间想起了隋辰，于是不再停留，起身继续往前走。
虽然不知道这是哪里，又是什么时间，但他想要找到自己与这个世界仅存的联系，想知道对方是不是还活着。
他想找到隋辰。
雪越下越大，身上很快就落满了雪花，让本就沉重的脚步愈发缓慢。
但是安珉不敢停下来，他害怕自己一旦停下，就没有再前行的勇气。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感受不到寒冷，或者说，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知觉。
他张开嘴，尝试一般说了两个字：“隋辰……”
还好，他还没有失去语言能力。
走了好一会儿，天色由亮变暗，仿佛黄昏。
安珉估计距离自己出发至少过去了三四个小时，因为他的腿已经开始酸痛无力。
“隋辰。”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他一愣，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转头看了看四周，除了一望无际的冰层和漫天的雪，并没有其他东西。
或许是幻觉吧。
他又走了很久很久，在不经意间又听见了一句“隋辰”。这次他听清了，是他自己的声音，但不是他的语气，带着机器人那般的死板。
安珉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这里的一切都很不真实，或许这个声音也真的只是他的幻觉。
他没理会，继续闷头往前走。
因为没有时间参照，就连饥饿感这种身体上的时间参照也不复存在，安珉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
天地间太过安静，雪落也是无声地，安珉心中有些难受，又开口低喃了一句：“好累。”
没过多久，那道模仿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又是学他说话。
他没停下来，但是放慢了脚步，试探着问：“这是哪里？”
“这是哪里？”
竟然不是幻听。
他有些无奈地开口：“你可以不要用我的声音吗？”
这次安静了许久，正在安珉愈发奇怪的时候，自己的声线又在耳边响起：“隋辰。”
好吧，又变回了第一句话。
他感觉自己遇见了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或者刚开机的机器人，只会机械重复他的话。
但好在这让周遭没那么死寂了，有人陪着说话也挺好的，能让他多撑一会儿。
安珉继续前行，时不时说些没有意义的话，就能得到随机一句回复。虽然都是从他之前那些话里截取的，但也算是交流了。
再后来，他开始一大段地自言自语。那个声音没能找到插嘴的机会，只能被迫听他讲。
安珉想到什么说什么，从自己幼儿园和别的小朋友吵架吵输了，到高中被那群混蛋男同学戏耍，再到自己还没来得及送父母出殡之后。
他什么都讲了，但是没有提到隋辰。
直到嗓子又干又疼，他才终于闭上嘴休息。
太累了，他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可是肉眼所见依旧只有冰雪。
“你不是学……学我说话吗？”他气喘吁吁道，“我说了……那么多，你能记住吗？”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听见：“我学会了。”
安珉起初没听懂，想了想才明白，意思是说已经学会了他的语言。
“那你很聪明，能告诉我这儿是哪里吗？”
“我也不知道。”
安珉忽然对这种说话方式感到些许耳熟，他晃了晃脑袋，问：“你是什么？这里还有其他东西吗？”
“我是，”那个声音停顿片刻，“我自己。这里只有我。”
他不死心，又问：“我想找一个人，不对，是一个邪神……也不对，其实他是长得很像棉花糖一样的怪物，软绵绵白乎乎的，很蓬松的那种……你见过他吗？”
然而那个声音只说了几个字：“棉花糖是什么？”
安珉有些挫败，他摇摇头，打算节省体力，不再说话。
看了看前方，咬咬牙继续往前走。
安珉脑子里闪过很多以前的画面。
他想念隋辰呆滞的模样，那么大一个块头傻傻呆呆盘坐在床上，仿佛任他摆布的玩偶，可实际上是个不把人类放在眼里的邪神。
还有些想念被隋辰认真注视的感觉，他说什么隋辰都会听，不会觉得无聊或者厌烦。
甚至被蛇从身上爬过的感觉他也怀念。
可是他要怎么找到隋辰？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靠一双腿吗？
“我和别人打架了，”那个声音突然说，“比你幼儿园的时候还要糟糕。”
安珉想了想，还是开口接话了：“那你打赢了吗？”
“我被吃掉了一部分，但是我又把他全部吞下了。”不待安珉回答，这个声音又说，“你要去哪里啊，太慢了，我送你吧？我就快要死了，但是可以帮助你之后再死。”
安珉在听见第一句话之后就已经停住脚步，愣在原地，一股强烈的直觉席卷了他的思绪。
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还是人类模样。
但隋辰没有认出他。
他轻笑一声，声音沙哑道：“那就是你打赢了，你好厉害。”
“你也很厉害，”那个声音说，“我从来没见过和你一样的存在。”
他突然抬起头，说：“我是安珉，我想找隋辰。”
然而那个声音却问：“隋辰是一颗星星吗？”
安珉喉咙被哽住似的，片刻后才回答：“他不是星星，是神明，我是他的信徒和祭品。”
“神明是什么，信徒和祭品又是什么？”
他笑了笑：“我可以讲给你听，但是现在，你说你快死了，我能帮忙吗？”
“不清楚，或许可以。”
“你在哪儿？”
那个声音回答：“你正在我的身体上。”
话音落下，厚厚的冰层突然出现了一道裂缝，眨眼之间便朝四周扩散，霎时间所见之处缝隙越来越多，而安珉脚边那条正在急剧扩大。
但他没有像担心的那样掉下去，一团软软的白色东西接住了他。
安珉躺在云朵一样的东西里，心里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隋辰还真没骗他，本体竟然真的很像棉花糖。
但同时，棉花糖遍布着细小的腕足，还有数不清的利齿和眼睛。安珉与其中一只眼睛对视上，与人类和自然界里常见的生物都不一样，这只眼睛里竟然挤着密密麻麻很多个瞳孔，都是幽幽的深蓝色。
于是也有几十个自己倒影在那只眼睛里。
安珉看得一阵眼花头晕，虽然本能依旧驱使着恐惧的情绪蔓延上心头，但他并不真的害怕，因为这是隋辰。
即使再超出他的认知，他也会像对待以往的隋辰那样，对待面前这个庞然大物。
大地震动之下，白色棉花糖钻出来一部分，安珉被高高举在半空。
低头看去，靠近冰层地下的地方，白色部分被里面的东西撑胀挤压，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白色薄膜，透出底下的深黑色。
那些黑色的部分还在不断涌动，似乎在蚕食隋辰的身体。
渺小如安珉，并不具有将那个黑色东西赶出隋辰身体的能力。
他猜测那就是另一个邪神。
两个邪神之间的斗争，他要如何插手？
“你们为什么会打架？”安珉逼着自己凝视其中一只眼睛，对着几十个瞳孔问道。
“我在这里睡觉，他把我吵醒了，还想赶我走。”
果然是那个隋辰，怎么听怎么委屈。
安珉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身下的棉花糖，当作安慰。手感是黏黏的，但是很软，他没忍住又捏了两下。
“那你也把他赶走吧？”他说。
“我想，但是我没有力气了。”邪神在他脑子里说着。那只眼睛忽然变幻了形状，动了一下，那些瞳孔便如玻璃滚珠似的在里面晃荡，像在表示自己的情绪。
安珉发愁：“如果我能帮你把他赶走就好了。”
“你在为我难过吗？”
他点点头，坦然承认了。
屁股底下拖着他的棉花糖把他掂了掂，为他做了个量身定做的柔软沙发，让他整个人陷在里面。
“你真好。”隋辰的标志性语气，即使不是曾经那个声音，也让安珉感觉很熟悉，安心了不少。
“你也很好。”安珉在心里补充后半句——如果你能进入我的大脑，看见你的另一副样子，就能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无数双眼睛里又有数不清的瞳孔，铺天盖地的压力施加在安珉身上，可他就像是躺在自家沙发那样舒适。
安珉突然想到个主意：“你可以留下一部分，然后跟他同归于尽。”
就像曾经隋辰在他身体里留下骨头那样。
“但是你会被波及，”邪神说，“我要先把你送走，对了，你刚才说想去哪里？”
安珉其实哪里都不想去了，他已经找到了隋辰。
“你可以吃掉我吗？我想把自己献祭给你。”
“但是你看起来不好吃。”
安珉差点被气笑，他轻声骂了一句：“坏蛋。”
“我能感受到，你是从以后来的，我送你回去吧？”
他愣住了，上半身前倾靠近那只眼睛。
“你能操控时间吗？”
邪神似乎对他的问题感到茫然：“未来过去和现在都是同时发生的，时间只是一件东西，我受伤了所以没力气跨越它了，但是你不可以吗？”
安珉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心情有些激动，却也很失落。
他明白了因果。或者说整件事情并不存在因果，因即是果，果也是因。
如果他一开始没在雪山脚下唤醒邪神，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也不会坠入那扇门，更不会来到此刻。之后他又会去往哪里？回到现代吗？重新被父母领养，长成安珉，然后再次唤醒邪神？
没有尽头。
安珉看不见两端，自己就像滚轮上的仓鼠，不停往前奔跑，却跑不出那个圈。
幸好，过程并不是全然痛苦，比如说现在。
他缓了缓才答道：“是的……我不可以。”
手背突然被棉花糖轻柔覆盖，他垂眼看去，有些意外。
“你又在难过了。”邪神在他脑海里说。
安珉的目光转向对方：“你快死了。”
那些黑色的东西愈发扩散，隐约间似乎有根系在蔓延，就像一棵巨大的树，疯狂生长。如果隋辰不快点切割自己，整个本体都会被侵吞。
“我本来不介意的，”邪神说，“可是你突然来了，我又介意死亡了。”
安珉想笑，却又有点想哭。
他想说的话有很多，但最后只是说：“谢谢你……我倒霉的人生里，遇见你是最幸运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写的时候感觉这章像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