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宁尚且还没有理清楚心底这微妙的转变,就听到那个老人发话了。
“阿生,压住了,别让他把红布弄掉,大师说了,不能让他生前最后看到的是我们的脸,否则他会留下执念,从水底爬回来报复我们的。”
那个压着于澧的村民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还是别松这布了,省得他又搞幺蛾子。”
乐宁眼看着那个村民死命的用双手和膝盖压在于澧的身上,他身下流出来的血更多了。
这时被叫去取水的村民也回来了。
有人说,“要不把他衣服脱了洗吧。”
却听好几个人异口同声道,“不行!”
“可是……”
“不脱了,脱得赤条条的祭海,成何体统。”老人发话。
这人不敢再说了。
提着水的村民示意阿生让开,一桶水很粗暴的朝着于澧浇去。
乐宁眼睁睁看着那人被从胸口绑到腿的身体一瞬间绷得厉害,一双苍白的手无力且痛苦的蜷缩了起来。
海水冲到伤口,一定很疼的,乐宁忍不住想。
水流从他身上流淌下去,在石头上蔓延出全是红色的血水。
一桶不够再浇一桶,一直到浇下去再从他身上淌到石头上的水里在没有红色才作罢。
乐宁咬着牙皱着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眼睛都气红了。
老人抬头看了看天色。
乐宁也跟着抬头,发现不知不觉太阳已经下山了,月亮从海平面上斜斜的升上来。
老人张开手大喊了一声,然后朝着海面跪了下来。
他身后所有人连忙跟着他的动作跪了一地。
老人嘴里嘀嘀咕咕祈祷了好一会,最后对着海面叩拜。
等再站起来,他让阿生和另外一个人把于澧拖了起来。
乐宁越看越觉得这个阿生看起来有点眼熟,然而此情此景他没有那个心力去深想。
对于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他已经有了猜测,他心里除了对这些人的愚昧残忍的愤怒,还有说不出的难受。
可是很无力,他什么也做不了。
于澧被两个男人驾着拖到了岩石的最边缘。
就在这时,一个凄厉的声音由远及近。
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她嘴里一直哭喊着,“阿澧,阿澧!求你们了不要害他,求求你们!”
那声音绝望又悲恸,听得乐宁心中一片凄然。
在场人中也有面目不忍的。
但大部分人却面色不虞。
很快那个哭喊着的女孩就跌跌撞撞的跑过来了。
乐宁看到了她,差点惊呼出声。
这个女孩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他在于洋家里照片上看到的那个一家三口照片里的女人年少的模样。
于洋的妈妈?
但是怎么可能?
看这个村子这些人的穿着发型,怎么算那都的是百年前,年纪对不上。
就在他惊疑不解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冲到了近前,她一看到已经被推到礁石边缘的于澧,泪如雨下,不管不顾就要冲过去。
但是有人更快的拦住了她。
女孩挣扎哭喊不休,“不,不要!求求你们了!你们怎么能杀人?阿澧他是无辜的,无辜的啊!那个大师是个骗子啊,什么灾祸什么祭海,根本都是骗人的!”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爆发起来的力气却那么大。
一个男人都按不住他,又上来了一个,这一次他们毫不客气,狠狠的把她按到了地上。
女孩的脸被重重擦在石头上,一下子就沁了血。
“小玲,别闹了,你再胡说八道下去没有人能保你了!”按着他的男人低声劝。
小玲却不听,她像是不知道疼,奋力的抬起头来,看到一张张无动于衷的脸,终于绝望。
女孩的眼神忽然变得瘆人。
“阿澧不是灾祸,也根本就没有灾祸降世,那个骗子说要找人祭海,你们就盯上了没爹没妈的阿澧。”
“阿澧平日里对你们多好?帮老人挑水劈柴,帮忙背着受伤的男人走几十里求医,救过溺水的小孩,就算闹饥荒这么严重,他都能把活命的口粮分出去给快要饿死的小孩,你们哪家没有受过他的恩惠?”
小玲声音凄厉,一字一句仿佛审判。
这群无动于衷的人表情终于有一点变了。
“你们告诉我这样的人是灾祸?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老天在看着啊!你们不怕遭雷劈吗!”
眼看着有的人表情越来越动摇了,老人忽然厉声,“把她的嘴给我堵了!”
按着她的男人二话不说捂住了小玲的嘴。
小玲除了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句话也说不了了。
她连挣扎都挣扎不动,按着她的人扭着她胳膊,非常用力,或许在她挣扎不休的时候就扭断了,但她感觉不到疼。
因为她的心里更疼。
她绝望的看向站在礁石边缘的于澧,眼里全是泪水。
乐宁受不了了。
不管这个女孩是于洋家的谁,他都做不到看着而无动于衷。
他赌一把自己不是这个时间的人,别人或许看不到他,咬着牙冲了出去。
“谁?”
“啊啊啊什么人?红头发的是鬼吗啊啊啊!”
场面无比混乱,老人大喊一声,“别耽误事,快把他推下去!”
乐宁刚踹开那个扭着小玲手臂的男人,就被另一个男人一把拽着手甩了出去。
他那纤细的小身板不受控制的朝礁石边缘“飞”过去了。
与此同时有人狠狠推了于澧一把。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朝着下面坠落下去。
乐宁心里闪过无数个大写加粗的“卧槽”。
坠落的这短暂几秒,一个什么忽然重重砸到他怀里,他打眼一看,一颗眼熟的人头!
就是之前看到的那个神像的头!
是于澧的头!
上面裹着的红布不知道怎么掉了,他看到了这个少年此时的模样。
他的双眼怒睁着,里面浸满了血水,而他的嘴巴,被用粗粗的麻线,一针一针的缝起来了!
乐宁“啊”的尖叫着,本能的一把丢开了那颗头。
那颗头在半空中转了一圈,变成了面向上方,他的眼睛里,印着的是那一个个站在礁石边上的人。
噗通、噗通、噗通——
三个落水声。
站在礁石边缘往下看的村民连退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脸白得像是死人。
“完了,完了!他看到我们的脸了!”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
“怎么有三个落水的声音?”
“于澧,他……落下去的中途被礁石壁上凸出的一块石头……砍了头,红布,掉了……”
礁石壁上恰好就凸出了一块石头,那块石头还造型奇特,就像是一把刀,高速坠落的于澧撞上去瞬间身首分离。
“太邪门了,这太邪门了!他看到我们了,他会回来报复我们的!”
“怎么办,我不想死啊呜呜呜……”
一片惊恐慌乱,有女人直接大哭起来。
而这时小玲却哈哈惨笑起来,“等着吧!等着报应的到来吧,你们有一个算一个,谁都跑不了哈哈哈……”
“你闭嘴!”
有的男人本就心浮气躁,看小玲这样直接爆了。
然而小玲反而笑得更加刺耳。
这人没忍住,一脚朝小玲踩下去,只听咔嚓一声,小玲的腿变形扭曲的耷拉在了地上,她的腿被踩断了。
她痛得惨叫起来,嘶吼着骂,“畜生!你们这群畜生!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了什么吗?你们按照那个骗子说的把阿澧关起来放血不说,还偷偷割他身上的肉吃了,你们要遭天谴!”
轰隆隆——
天际忽然响起了滚雷声,海风大得像是要把人刮跑,一场雷暴雨忽然降临。
就连海面也变得汹涌可怕起来。
所有人彻底恐慌。
最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块!快去找大师想想补救的办法啊!!”
一群人呼啦啦往回跑,阿生犹豫了一下,“那小玲?”
“就让她死这好了,她不是喜欢于澧吗,就让她给于澧殉情啊,成全她!呸!个贱人!”
所有人都跑了。
只有小玲趴伏在岩石上,面色惨然目光绝望。
只是过了许久,又有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小心翼翼鬼鬼祟祟的观察着四周,见没人,这才赶上前去弯下腰轻轻把小玲抱了起来。
“你……”
“嘘……别叫人发现了。”
小玲垂下头来,“我现在应该是全村人的敌人,你何苦救我。我知道你没参与残害阿澧,你放下我,自己回去吧,叫他们发现你救我,他们也许也会残忍对你的,他们都是畜生,都疯魔了!”
那人却不愿意,他一声不吭的执意抱着小玲往回走了。
天际雷声滚滚,天地间暴雨如注,海浪仿佛在愤怒咆哮。
没多久,空荡荡的礁石上出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这是一个长相不俗,穿着道袍的年轻人。
可惜就是那双眼睛长得过于精明且显得阴毒。
他看着这宛如末日一般的景象,盯着海面的眸光显出了几分愉悦。
“说我石揾天生心性不定善恶不明?注定比不上师兄成就?呵……一个几乎半瞎,半身踏入黄土,成天半死不活的废物,凭什么得到那般赞誉?”
“我便把邪路走到极致,定要炼制出这世间无人能敌的邪物来杀了你!”
*
呃啊——
乐宁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着。
第三次了!
这已经是第三次溺水感受濒死了!
他八字一定是和水犯冲!
他以后再也不接近水了呜呜呜!
乐宁呼吸了好一会才缓过来,这时才顾得上环顾四周。
这一看又傻眼了!
“我……我是又穿了吗?”
他喃喃着,满脸不解的看着周围。
他看不出来这里到底是哪里,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个时间段。
他只知道自己在的地方像是溶洞一样,眼前四面八方都是石壁,洞穴,还有水!
他现在在的这个位置是一个比较高的洞穴,所以水没有淹没到他身上。
所以他不在海里了吗?
否则他也没办法呼吸吧。
那这到底是另一个穿梭时空,还是……现实里的他被海浪冲到这里的?
乐宁现在什么也确定不了。
但是很显然,干坐在原地那更是不可能知道任何信息。
虽然他放眼望去这些洞穴四通八达密密麻麻弯曲缠绕像个巨大的迷宫,但他还是得找路。
乐宁站了起来。
他身上都湿透了,这洞穴里非常阴冷,他这时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打着哆嗦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搓着搓着忽然一愣。
他感觉到冷!
他之前在那个小岛上的时候可并不感觉冷!
难道他真的回到他正常的时间线了?
其实相比起穿梭时空,他更觉得之前经历的就是一个梦。
是那个邪……于澧想要让他看到那些事情。
想到这个,乐宁的情绪猛地低落了下来。
他从不知道,那尊神像生前的人生,居然那样凄惨,死得更是那么惨烈。
他无法想象要是换成自己经历这种事,应该等不到被拖到海边推下去,而是被放血的第一天就死了或者疯了。
虽然这样说有点圣父嫌疑——毕竟他现在是于澧的受害人——但是他真的觉得自己有点理解于澧的黑化邪恶了。
乐宁心情有点复杂,忍不住嘀咕道,“或许,咱们好商好量一下,我们家也没害过你对吧,还供着你十几年,你放过我家和我,我们继续供奉你成吗?给你塑金身?”
说完自然不会得到回应。
乐宁也觉得自己有点傻。
在他几次和于澧(的脑袋或者黑影)接触中,他都能察觉到于澧并不是理智特别清醒的状态。
而且是真的很邪恶。
这种……呃人,哪会给你商量的余地?
别说没招惹他他可能正好撞上了都能随手取你狗命,何况他们家还真的招惹了他。
想到这里就不由对已故的乐老爷子充满复杂的怨念。
乐宁平时就不爱动脑,这时候心情更是乱乱的,怎么想都觉得无解。
想得头疼,又转而想起别的。
那个叫阿生的人真的眼熟,当时没工夫细想,这时候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他为什么觉得他眼熟了。
他和旅馆老板长得有几分像啊!
所以……旅馆老板是他的后代?
说实话,对于自己看到的在岩石上的所有人乐宁都没有任何好感,现在猜测旅馆老板可能是阿生的后代,乐宁对他恶感更大了。
哦,除了那个叫小玲的女孩子。
现在想想从年龄看来她不可能是于洋的母亲,年纪差太多了对不太上。
那……会是于洋奶奶吗?
他记起于洋奶奶第一次摸自己脸,叫的就是‘阿澧’!
但如果是的话,于洋奶奶现在到底多少岁?岂不是一百多很多岁?
当然,也不是不可能。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的人就是很长寿。
呃……不过如果那个小玲是于洋奶奶,照片里是于洋妈妈,那于洋不是该叫她外婆吗?
啊——好烦!
想不出来了,回去让付萧想去吧!!
乐宁痛苦的抓了抓脑袋。
就这一个低头的动作,他忽然看到距离他洞穴不远处的水中有什么东西飞快的闪过。
因为那水是绿的,那东西好像是惨白惨白的,虽然动起来很快而且几乎都没有弄起多大的水波,但是乐宁还是看见了。
虽然没看清,更不知道是什么。
但说不上来,乐宁这一瞬间忽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