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时候日近晌午,真正开席却要到酉时六刻,太阳完全落山,宫灯一盏盏点亮,点缀在泱泱宫廷,梅园早樱,成群的宫女与树梢簌簌下落的积雪,美不胜收,值得所有才华横溢的才子当即赋诗一首。

  容棠却差点饿得快要晕过去。

  入宫审查很是严密,宫外的吃食一律不准带进宫闱,端懿长公主及王秀玉等一众女眷,被宫人领去了后宫拜见皇后和太后;容明玉等朝廷命官则在勤政殿外听皇帝训诫。

  设宴地点在韶华殿,如容棠这般男丁,便悉数被带去了韶华殿后的偏厅里等候。

  不知道是内务府哪位总管太监出的主意,防止过会儿宫宴的时候他们没肚子用膳,惹得帝王不快,每人只分得三两块糕点,牙缝都不够塞,更别提枯坐一下午等着宫宴开席。

  容棠有点崩溃。

  前两辈子的宫宴他也来了,但要么是王皇后惦记着他大病初愈,也不管外男不入后宫的规矩,便将他跟王秀玉一起接去了凤栖宫,一边烘火吃零嘴一边等宫宴开席。

  要么就是盛承厉会提前将他请去自己的宫殿,那时候的五殿下一应待遇已经与寻常皇子别无二致了,总不至于饿着他。

  是以容棠从来不知道宫宴前自己竟然是得饿着的。

  宿怀璟看起来也不知道的样子,他看着容棠频频压住肚子的手,面色阴沉地快要挤出水了。

  宫宴本就拘束,上了桌一言一行、用那一道菜肴、动几次筷子都讲究得很,礼部的书记官跟御史台的编撰就坐在宫宴外,实时记录众人的言行,一旦被记下不合规矩的过错,日后无法再进宫赴宴都是好的,更有可能累及家族。

  所以通常来说,赴宴之前大家都会填一下肚子,以免到了真正的宴席之上,狼吞虎咽,御前失仪。

  宿怀璟离宫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经受这待遇。

  直到容棠又一次悄无声息地伸手往下按肚子,宿怀璟实在忍不下去,一起身便要去为他寻些吃食过来,却不妨一下被棠棠抓住。

  宁宣王世子那双眼睛算是杏眼,却不是画册里标准的模样。

  受惊瞪起来的时候眼睛圆滚滚的,像是丛林间奔袭的小鹿;可当他懒懒散散地躺在美人榻上,手里拿起一本时兴的话本,百无聊赖地一边翻阅一边晒着窗棱透进来的日光,再随口叼起一块蜜饯或者肉脯慢悠悠地咬着的时候,眼尾微弯,鸦羽轻颤,更像是天生就该游历花丛的浪子。

  而如今容棠的神态明显是前者,偏殿里候者众多,大多三三俩俩聚成了团,各自占据一块地方聊天攀谈,便连容峥容远,也跟素日交好的世家子弟们走到了一块去。

  容棠不愿意掺和他们,跟宿怀璟两人找了个角落便窝着,从进殿开始就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但实则明里暗里不断有视线往他们这边瞟,宿怀璟一起身,几乎就吸引了大半间屋子里的目光,纷纷揣测他们要去做什么。

  容棠拽着他的衣袖,小幅度地摇头,硬是把人拽着重新落了座,暗中窥伺的人这才把探究的眼神收了回去。

  宿怀璟脸色还阴着,心里的烦躁几乎要实质化体现在表情之上,容棠小声地问:“你要去干嘛?”

  宿怀璟:“去找吃的。”

  容棠心下微暖,依旧小小声哄:“你的不是都给我了吗?”

  每人分到的糕点数量有限,宿怀璟一口都没吃,全给了容棠,却还是压不下他腹中汹涌而来的饿意。

  容棠嘀嘀咕咕:“要你跟娘亲去见姨母你不去,去了就不操这么多心了。”

  宿怀璟面色一严,质问:“然后你一个人在外面饿晕过去?”

  容棠哑了声。

  外男不得入后宫,但男妻除外,若是由主母带领,依旧可以当半个女眷,向皇后太后行礼,没必要在外面陪他们干坐着,但宿怀璟一听容棠不能进去,立马就拒绝了这个提议。

  后宫他日后有的是机会进,不可能让棠棠除夕夜一个人在外面坐上一整个下午。

  幸好跟来了,不然他还不知道内务府的人竟是这样办事。

  宿怀璟甚至开始纳闷,这究竟是总管太监的自作主张,还是仁寿帝的不着声色。

  ——为了彰显他帝王的无上权柄。

  普天之下,便是王孙公子,一应吃穿用度都得仰仗他的鼻息。

  宿怀璟觉得烦躁,手指抚向腰牌,不受控制地摩挲了几下。

  容棠似乎被他刚刚的语气吓到了,半天没说话,宿怀璟默默顺了口气,替他又倒了一杯差不多全都冷掉的茶水,心情差点又变坏,但还是温声认错:“我不该凶你。”

  容棠一懵:“?”

  宿怀璟:“大夫说你吃饭用药都得谨遵医嘱,不能撑着更不能饿着,否则脏器受损,难以调理,我才有些紧张,不是要凶你,对不起。”

  容棠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眨眨眼睛,过了片刻才问:“林大夫怎么什么都跟你说,他这些话都没跟我说过。”

  宿怀璟道:“病人忌忧思过重,告诉你平白惹你烦心反倒不好,反正我日日在你身边,多盯着些就好。”

  容棠狐疑地望了他两眼,直觉觉得他这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太对,但想了一下也想不出来,索性放弃,捞过茶杯低头抿,然后甫一入口又皱眉放了回去。

  又凉又难喝。

  他做了什么孽才要来这皇宫赴宴,跟怀璟一起回永安巷吃厨娘炖的大猪肘子不好吗!?

  好气哦。

  容棠重重地叹了口气,宿怀璟心疼得厉害,殿外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宫人正在换灯,宿怀璟牵过他的手轻声问:“我去帮你找吃的好不好?”

  容棠也轻轻地拒绝:“不好。”

  “为什么?”宿怀璟脸色有点垮。

  容棠:“外面路又复杂人又多,你出去走了没两步说不定就被人抓起来了。”

  宿怀璟微怔,差点被他这幅特别认真的表情逗笑,回道:“我认识路。”他说:“棠棠不是知道我是谁吗?”

  前朝的七皇子,自幼生长在这座宫闱,哪怕阔别数年,也断没有一点路都记不清的道理。

  可容棠坚持:“不好,别出去,一会就开席了,我没那么饿。”

  说没那么饿,然后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

  宿怀璟想杀人的心估计都有了,俊俏的脸上表情黑乎乎的,容棠心虚,却依旧坚持:“别出去,我不想一个人待着,害怕。”

  害怕两个字一出来,宿怀璟神情定格了一瞬,紧接着又被一种无奈纵容又无力的情绪取代。

  棠棠才不是害怕一个人待在这间偏殿里,他是害怕自己出去会遇见什么不可知的危险。

  这是经年未归的故土,却也是皇权掌控的最深处。

  他至今都不知道宿怀璟是怎么做到的将自己皮相与骨相完全改变,以至于站在金銮殿上,仁寿帝仍旧认不出来这是自己的亲侄子,但容棠还是会害怕这座宫闱深处,会有当年的旧人,凭借一点点转瞬即逝的蛛丝马迹,认出他是曾经的主子。

  就像柯鸿雪认定沐景序是先三皇子一样。

  这个冒险的后果太严重,容棠一点也不想放他一个人去赌。

  他直勾勾地看着宿怀璟,半晌,后者认输,微微叹了口气,目光开始逡巡屋子里还有谁碟子里有干净的糕点,打算替容棠讨要几块回来。

  再重的洁癖跟矜贵,与填饱容棠的肚子比起来,全都无所谓。

  正当他准备行动的时候,门外小跑进来一位提着食盒的小太监,弓着腰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看到这一处角落,便快步疾走了过来:“问世子爷安,爷等急了吧,五殿下担心您饿坏了身体,特意让奴才给您送了些吃食过来垫垫肚子。”

  容棠愣了一下:“谁?”

  “五皇子殿下呀。”小太监笑嘻嘻地说,“殿下说世子爷是他的表兄,更是皇后娘娘的亲外甥,身子骨弱,经不起这么久的饿,硬拿礼数压您,实在不应该。这不,殿下亲自去内务府跟夏总管说了好一通,这才让奴才送进来这一盒东西,殿下您看看,都是您爱吃的!”

  容棠嗜辣,最喜欢吃的蜀道阁冒着咕咕热气、辣子喷香的火锅,但为了身体着想,宿怀璟一向不允他多吃。他又不常出府,所以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宁宣王世子的口味。

  可那小太监打开食盒,菜肴一样样往桌上摆的时候,容棠心下一点点变沉。

  菜肴很简单,只有四道,简单而家常,却分别是麻辣兔头、椒盐猪蹄、青椒小炒肉、红枣鹅汤,甚至还配了一份香喷喷的大米饭。

  那架势完全不是为了给他垫肚子的,活像要撑死他一般。

  菜肴上桌,香气就散在了殿内,四周的权贵公子不约而同将头扭了过来,更有甚者饿到发昏,竟然咽了口口水。

  容棠心里紧张得要命,仓皇回望,想跟宿怀璟解释,却看见他唇角浅浅上扬的弧度跟眼底勾着的几丝笑意。

  容棠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立马表明自己的立场:“我不吃,怀璟你放心,我看都不看一眼!”

  宿怀璟却笑着拿起一只空碗,给他盛了汤,慢悠悠地道:“为什么不吃,五殿下一片良苦用心。”

  他将碗放到容棠面前,再三表示自己完全不介意,甚至差不多是逼着容棠开始喝之后,才拿出几两碎银子递给小太监:“劳烦公公回禀殿下,棠棠跟我都非常感谢,这餐饭送的很是时候。”

  不早不晚,偏偏在人肚子饿得快要撑不住了,宴席又即将开始的时候。

  这点收买人心的小手段,真不知道是谁教的。

  宿怀璟撇过头,淡淡看了容棠一眼。

  容棠下意识一颤,感觉自己好像桌子上那道麻辣兔头。

  宿怀璟却已经垂眸,用一双骨节分明、纤长有力的手,慢条斯理地剥开兔头骨骼,为他拆分起了里面的肉。

  一边拆下来的碎骨,恰好完完整整地拼成了一个头盖骨,相当死不瞑目。

  容棠:“……”

  我都说了我不吃!!!

  作者有话说:

  棠棠:QAQ!!!你吓我!!!宿宿:没有哦~(将头骨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