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昭宁出京后, 坊间早已四起的流言又添新内容,穿插在会试结果中被热议,那就是兵部左侍郎被捕一事。
自从内卫府重启, 京中风声鹤唳,不断有官员被传唤、抄家、定罪,每日坊间都有新的传闻,直到春闱才稍稍冲淡这紧绷的氛围。结果会试放榜当天, 兵部左侍郎被捕入狱。
可接下来的发展,却又大大打破了百姓的猜想。
兵部左侍郎厉啸官居三品,乃是六部要职, 兵部尚书的副手,内卫府抓了他, 京城上下都等着看后续。没想到自他入狱之后, 内卫府几番搜查厉府, 出来时个个愤怒懊恼,看起来是一无所获。
之后,内卫府又抓捕数位与之交好的官员, 但是听说,厉啸一直不开口,只说冤枉。
这日, 封珏和封离相约醉仙楼, 隔着窗缝,封珏看到楼下内卫呼啸而过, 不禁问道:“他们怎么跟无头苍蝇似的?”
封离从容淡笑:“障眼法,兵不厌诈。”
“哦?”
“内卫府统领还算听得进建议……周昭宁低调出京, 替他混淆视线、争取些时间。”
封珏懂了:“这是误导北梁探子,让他们以为内卫还没查出厉啸所为。”
“不止如此, 你再想想。若你是北梁暗探,知道这么个卧底落到了敌人手里,这卧底又还没交待底细,你会怎么做?”
封珏凝思,心念一转,这下是真的懂了。
“会杀人灭口,只有这样才是最安全的,到时候他就算想说,也说不出口了。所以这是一石二鸟,还能引蛇出洞。”
“嗯。”封离啜了一口茶,“接下来就等着鱼儿上钩了。”
周昭宁离京已半月有余,算算行程他早已到了北疆,如今还没传回战报,便是好消息。
封离和封珏碰面的第二日,便是殿试的日子。解泉泠已连中解元、会元,若是再中状元,便是三元及第。封离没有主动跑去碍皇帝的眼,宗正寺少卿封珏却进宫进得名正言顺,殿试与宗正寺无关,他不能上殿,却不妨碍他借身份之便将解泉泠送至殿外。
殿试后,以宿墨焓为首的考官先行阅卷,呈送前十的考卷御览。
御览之时,永庆帝看完考卷,问宿墨焓等七名阅卷官:“各位爱卿以为哪三份是一甲?”
宿墨焓答道:“从左至右头三份便是我等评出的三鼎甲之选。”
皇帝重新又打开那三份考卷,御笔朱批。其中两份他没有疑虑,但另一份他却犹豫了。要论他自己的想法,恨不得当廷黜落,但看着那考卷上七位考官的一致好评,他若在这下狠手,只怕要被文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他手一挪,将那份考卷扔去了三鼎甲以外那堆。这份考卷自然是解泉泠的,这解泉泠的爹刑部尚书解渊,素来是唯摄政王马首是瞻,他自己更是与封离来往密切,皇帝怎么都不可能让他好过。
在他看来,给个进士出身,已是最大的恩赐。
没想到他这一扔,宿墨焓便立刻上前进谏:“皇上,这份考卷是我等公认的状元卷,将他落为二甲是何因由?”
老先生一生清正,潜心学术,根本不惧小皇帝的君威,那话硬邦邦,听得皇帝眉头紧蹙。
“什么理由,朕以为不堪为三鼎甲,够不够?”说着,皇帝在二甲里头随手拿了一卷,看也不看,摊开来便御笔朱批为状元,“这才是今科状元。”
他将那答卷一扔,直接扔进了宿墨焓怀中。老先生连忙打开,其余几位考官也凑过来看,个个面面相觑。解泉泠的策问在前十里也是一骑绝尘,如今陛下点了其他人的考卷为状元,这前十可是要张榜公开答卷的,到时候岂不是令天下文人耻笑。
“皇上,那一卷笔力独扛、波澜老成,可谓行云流水、璧坐玑驰,与此卷高下立判,还请陛下慎思!”宿墨焓当即反驳。
皇帝当场便发了怒,喝问:“宿墨焓,你的意思是你比朕更有资格定谁是一甲名次?大禹立朝以来,便是皇帝御笔朱批,你是要犯上不成?”
宿墨焓还欲再辩,其他考官连忙拦住他,这些时日和他交流最多的一位低声劝解:“陛下已御笔批示,再说无益,无法更改了老先生。”
听到这,宿墨焓一声冷哼,当廷甩袖而去。皇帝在后面大怒:“反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个老头是在朕面前倚老卖老吗?”眼看他还要令侍卫捉拿宿墨焓,剩余六名考官赶紧跪下来劝说。
好说歹说,再加上大内总管李德仁也知道厉害,跟着从旁劝阻,这才将皇帝劝得收回成命。六名考官捧着朱批后的考生名册,出勤政殿时个个一身热汗。可怜他们三月天过得跟七月似的,一想到皇帝乱点状元,还要抓捕进谏的宿墨焓这件事差点传出去,当真心有余悸。
宿墨焓若是因此被抓,这一科便彻底白费,天下文人口诛笔伐,怕不是一波一波到宫门前请命。到时候,他们这些同科考官,只怕也是吃不着好果子。
宿老先生气得很,甩了皇帝的脸子根本不觉得解气,出了宫便让车夫往韩仲府上去。师父登徒弟的门,平日里很少,但是去了,必是大事。
这日韩仲休沐,正在府中,立刻去迎老师。两人还没进屋落座,宿老先生已板着脸说:“若是早知摄政王要离京,为师才不接这劳什子活!”
说着,他便三言两语将勤政殿的冲突说了,气得胡子都在抖。
“老师您消消气,当今是有些……您别气着身子。”
韩仲好一番安慰,又为老师烹茶,上了老人家最喜欢的点心,终于把人哄开心了。
老小老小,外人面前如何庄重,到了得意弟子面前不免露出些稚气。他拂去胡须上的点心渣,颇为怨念地说:“他还骂我老头,说我倚老卖老!那七皇子就不会,他不像你们对我一味敬着,他有意思。”
韩仲一笑,顺势问:“那您要不要给我收个小师弟?我看摄政王有此意。”
说到这,宿老先生又不接话了,只挥挥手,不耐烦地道:“这再说,再说……再说了,也没人来拜师,我收什么徒弟!”
那日,殿试放榜,解泉泠二甲第一,不仅不是状元,连个探花都不是,一时今科士子们皆哗然。各处士子聚集之地,固然是相互道贺或安慰,三鼎甲门庭若市,但不少人在说:“倒要看看这三鼎甲是何等大才,竟将解泉泠也比了下去。”
如此风向下,礼部张榜公布了殿试前十的考卷,引得无数文人士子争相观看、抄阅。这一看不要紧,关键是解泉泠那摆在二甲第一的卷子,比上头三张一甲考卷,要精彩得多。
榜前的热闹渐渐冷下来,相熟的士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脸色都不太好。人人都想出头,哪个读书人不想当状元,但是这些读书人更知道,公平是前提,若是没了公平,他们想要的功名又该凭什么路径去得到。
当一个人的才华太过耀眼,令所有人都叹服,他还出身士宦之家,父亲位高权重,连这样的人都得不到一甲,那这不公平便毋庸置疑。
就在这时,一人说道:“我不如解兄!”这人叹惋的语气在现场的安静中尤为明显,大家都向他看去,一看,竟是今科状元。
原来他也一样好奇,自己竟然比过了才名在外的解泉泠,所以才特意来看卷,初时兴奋,没想到会看到这个结果。
状元郎神色颓然,转身离开了。在人群外茶楼中,刚拿到抄录考卷的榜眼和探花立刻拿起来看,看完之后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亦不如。”
状元郎在金榜前直言不如二甲第一的解泉泠,成了永庆年间第一科最大的谈资,伴随着春闱的彻底落幕,铭刻在文人士子心中。
据说鹿鸣宴上,一甲三人遍寻解泉泠而不得,打马游街时都无甚神采。
那鹿鸣宴,解泉泠没去,他懒得去。不是他自傲,考卷都摆在那,他就该是今科状元,将他点为二甲,还故意点成二甲第一,完全是侮辱。已赐进士出身,就意味着此生再无缘那一甲,他自幼天之骄子,没想到会在科举上平白栽跟头。
宫中办鹿鸣宴,他和封离、封珏、程寅四人在醉仙楼喝酒。
封离如今失了周昭宁的管束,反而一次都没有喝醉过。可今日解泉泠心情不好,他心中亦有愧疚,解泉泠多少是受了与他交好的牵连,所以他们舍命陪君子,喝了个大醉。
明福和周济来接他,他完全靠两人搀扶才上车。他这次喝醉了倒是没闹,就是完全没有了意识。回王府的路上,封离喊热,明福又是给他解领口,又是给他倒水。他正要将水杯递到封离唇边去喂,就听外头车夫一声“吁”,马车急停,把他手里的水晃洒了大半。
明福正要问出了什么事,外头周济霍地拔剑出鞘,厉声喝道:“何人敢拦七殿下车驾!?”
来人俱是黑衣,样式像内卫所穿官服,却又有所不同。为首之人一个手势,命人将马车团团围住,冷笑道:“拦的便是七殿下。”
周济亦不是孤身接应,当即下令:“将这帮贼子拿下!”
多一点的交流都无,双方便在这深夜的大街上,拔剑大战起来,明福在车里听着外头利剑刺入身体的声音,一个劲地摇晃封离的身体,不停喊他:“殿下快醒醒,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