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济冲进帐中, 后头跟着的还有一串王府侍卫,个个身上带了些伤,都是昨日保护封离的。昨日护卫不力, 通宵达旦才找到人,这帮侍卫满腔愧悔无处纾解,这下好了,王公公带着人来, 正撞到了刀口上。
只见周济身后十二柄长刀唰地出鞘,将反应不及的禁卫军团团围住。
“作甚,你们这是要造反吗?”王公公尖声呼喝。
可摄政王府的侍卫没有一个是吓大的, 听了这话不仅不退,反而往前又逼近一步。周济在前, 锋刃直指王公公:“阉奴, 拿开你们的脏手!”
嘶, 封离听着都替王公公这三生气。阉奴?周济是会骂人的。果然,王公公的脸当场便涨成了猪肝色。
“小济,倒也不必这么生气, 左右一会告诉王爷就是。就说有三个阉奴在本宫帐中呼喝,问咱们摄政王府是不是要造反。”
封离笑眯眯的,慢条斯理地把胳膊从两个内监手中解救出来, 拍了拍衣袖, 语气云淡风轻。他发现,有时候学学周昭宁那个“本王”的做派, 还不错。
王公公方才怒气上头口不择言,但他骂的是周济等人, 绝不敢骂摄政王府。被封离这么一说,他腿软得一个踉跄。
“杂家没有, 杂家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这个意思,那自然得王爷说了算。”封离这次看都没看他,专心理好乱了的衣摆,问,“少说这些废话,不是皇上传召吗,还不走?”
“七哥儿……”
“七哥儿也是你能喊的!?”周济又是一声爆喝,这下刀刃和王公公的脖子不过咫尺之遥。
“七……七殿下。”
“本宫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封离看向周济,“步辇呢?本宫伤了腿,走可是走不到御驾面前的。”
王公公哪里还敢再说什么,只能任由摄政王府的人安排步辇,搀扶着金尊玉贵的摄政王妃上去,一路悠悠地抬着去面圣。
他今日过来宣旨传召,仗的是皇上的势,大内总管李公公交待了无需客气,是他大意了。
周济本来就是个皮的,跟封离凑一块儿,被他一带更是皮得厉害。平日里没见他对封离多么殷勤,这会儿为了气王公公却紧跟在封离身边,一会儿是递帕子擦汗,一会儿又是打扇,一会儿又问封离腿疼不疼,还能不能坚持?
他越是这般殷勤,王公公越是尴尬煎熬。他领了李总管传的旨意,皇命在身根本没把封离放在眼里,只当他还是过去的七哥儿,却没想撞到了摄政王府的刀口上。好不容易到了皇上的大帐,王公公总算松了一口气。
封离在周济的搀扶下进帐,进去便喊:“拜见皇上,愚兄差点就回不来了!”
帐中气氛颇有些剑拔弩张,被他一喊,所有人都向他看来,瞬间将这僵硬的气氛打破了。
现场明显分为两派,一派站在摄政王一侧,一派站在另一名中年男子一侧。周济在她耳边低声说:“那位便是信国公,您认得吧?”
“现在认得了。”封离点点头,答道。
周济有些无语,这位真是两耳不闻宫外事。不对,他连宫内事也不甚清楚,也不知道回国这一年怎么在宫里活下来的。
封离当然没有自己说的那般无知,他之前调查摄政王府后院的姬妾时,就已明悉信国公的身份立场,并且远远看过一面。此时细看,那真是比周昭宁奸佞得多的面相。
一个字,丑!
信国公身后站的人不少,看来在朝中也培植了不少势力,不然也不敢跟周昭宁直接叫板。周昭宁倒是丝毫不惧,站那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这番打量只在瞬息间,封离正等着御座上的永庆帝接话,却先等来了周昭宁开口。
“王妃受伤正在歇息,是哪个狗奴才不懂规矩将他请来?”周昭宁垂眸,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他半点不曾声高,那气场却压得一帐的人喘不过气。
叫封离过来并不是皇帝当场传召,而是见周昭宁一人前来,他便命李德仁安排去拿人。可是之后,周昭宁当着众臣说了封离受伤的消息,为他告罪。皇帝再要截住去拿人的王公公,没赶得上。有这一出在,周昭宁责问便是名正言顺。
周昭宁这一问谁也不敢答话,但跟着封离进来的王公公却躲不掉。他腿一软,直往地上跪。正要求饶,推脱责任,抬头往那御座上一看,对上的便是皇上警告的目光。
他哪里还敢喊冤,立刻便把话咽了回去。
可他不说。封离却没有不说的意思,周昭宁都已经给他搭了台,他没道理不上,当即便指着王公公说:“是王公公,他说陛下传召我就立刻来了。这再重的伤,也不能违抗圣旨是不是。”
“皇上,是您方才传召?”周昭宁转眸,看向皇帝。
皇帝高坐,却被周昭宁那一眼看得如坐针毡,下意识便否认:“不是朕,朕一直在这儿,何时说了这样的话?”
周昭宁轻声嗤笑,毫不避讳,那神情明显是在说,他已知道是皇帝传了旨。皇帝不知他要如何发作,不禁忐忑起来。
信国公不中用,刚才一番指控已全数被周昭宁挡回去,此时再叫封离过来并无大用,反而成了一桩新官司。
想起周昭宁面圣后的雷霆气势,永庆帝封鸾仍心有余悸。
方才他一来信国公便责问他,为何昨夜未第一时间前来护驾?他不答,只问禁卫军统领岑荣,刺客可有拿到?又问昨夜可还出了其他乱子?再问他这个皇帝伤情如何?
刺客抓的不全,但也拿到几个。封鸾担心他对刺客的来处有怀疑,并不想详说。至于其他两问,信国公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没出什么乱子,他伤得也轻,周昭宁摆明了就是说,他即便不来,也稳住了局面,现在来指责他不忠未免诛心。
寻常臣子在天子安危面前,连自身生死也可置之度外,更不可能为了妻子便不顾大局。所以信国公压根没想到,周昭宁会如此理直气壮。
半晌,他才干巴巴地回应:“陛下龙体便是伤了一根毫毛也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其他人等又算什么?”
周昭宁当场便斥道:“其他人等?那可是皇上的兄长。”
封离这个皇帝哥哥的身份,在信国公等人看来自然不算什么,但每每一搬出来便是大义,压的人动弹不得。
但越是如此,越是让永庆帝愤怒、焦躁,越让他不后悔对兄长痛下杀手。
封离就是该死,他死了就没人能以兄长的名义在他面前大放厥词了!
可惜他命大,掉下山崖竟也能活下来。这次秋狩眼看是失去了机会,只能留在以后了。还好他机敏,自己也演了一出被刺杀的戏,封离遇刺之事再怎么查,也便与他无关了。
永庆帝心思回转,再看跪在当中的王公公,倒也不怕他不识相。
信国公也是如此想,当即便站出来说:“此乃小事,过后再论不迟。既然人来了,正可看看伤,受伤究竟是真是假,一看便明。”
封离这才头一回和信国公对视,他都有些惊了,这人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
他有脑子吗?还真说出他是假受伤,摄政王是借此名义故意不管皇上的污蔑。这般无凭无据、胡乱攀咬,他竟还一而再地说。
封离都懒得搭理他,他就不信,周昭宁能认了这指控?
果然,周昭宁当即便回答:“既如此,那便也让皇上给本王看看伤口,本王没见着皇上的伤,这遇刺一事究竟是真是假,还未可知。”
嘶,封离是真没想到周昭宁会这么说,简直想原地给他鼓掌。
“大胆周昭宁,竟敢质疑皇上!”信国公更是气炸。
“本无此意,实在是你的猜测太过荒唐。”说着,他朝御座上的皇帝点头致意,“既然陛下的伤不用看,那本王王妃的伤自然也不用看。”
不等皇帝答复,他下一句已是盛气凌人:“再说回这假传圣旨的事,这太监假传圣旨,意欲何为?”
“禀王爷,这阉奴先前对七殿下不敬,一口一个七哥儿,七哥儿这样的称呼也是他配叫的?”
本不应在这个场合开口的周济眼看来了机会,半点不肯错过,趁机便告上了状。
周昭宁侧身一步,看向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王公公。
他的语调轻飘飘地:“看来这太监,藐视皇权也不是一桩两桩了,那便杀了吧。”
“慢着!”
“大胆!”
皇帝和信国公几乎同时出声,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太监生死的事。
“宫中内官岂容得你摄政王发作?便是有罪,也该交由李总管处置,不然便送入刑部、大理寺,审定罪刑。”
信国公这会儿倒是清醒了,指责起周昭宁僭越头头是道。
可周昭宁想好了要做的事,又岂能被他几句话左右?他有跋扈之名,不是第一天,难道还怕添这一个小小太监的性命?
封离遇刺一事,如今来看或与宫中脱不开干系。他没有证据。但并不是不能警告。
原本他确实准备让人把王公公拖下去处置的,但信国公这一说,让周昭宁决定做得更狠些,杀鸡儆猴。
他看向封离,他大概是被强行请来的,面色苍白,身形虚软,还要被一个太监言语羞辱。
禁卫军统领岑荣此时站在周昭宁身侧,他迈步时霍地将岑荣的配刀拔了出来。
不待岑荣反应,他已大步上前,一刀便刺穿了王公公的胸膛。长刀拔出时,带出喷涌的血液,将大帐的地面染的通红。
王公公抬手捂住胸口,似乎不敢置信,但已再无反应之力,他倒地抽搐着,很快便无了声息。
这是封离第一次见周昭宁杀人。那般果决无情、狠辣利落,不给人任何反应的余地。
他杀完了人,便将那染血的刀丢还给岑荣,仿佛不过是砍倒了一个草垛,而不是在御前、群臣围聚之下杀了一个宫中内监。
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周昭宁疯起来,那真是照着主人的脸一起打。
可是为什么?封离不明白,他不是喜欢皇帝吗?他的爱意这般凶残的吗?
周昭宁漠然地将靴子上沾到的血蹭到王公公的袍子上,说:“能不能处置,不是你信国公说了算。先帝托付国政于我,皇上未亲政之前,此等狡诈奸恶的太监,本王自当为皇上清理。”
“七殿下乃是先帝之子,是陛下兄长,我大禹以仁孝立国,从今往后,若让本王再听到谁唤他七哥儿,对他不敬,这阉奴便是下场。”
封离悟了,原来又是教导,他这是拿自己当材料,教皇帝为君之道。
周昭宁说完便走向封离,亲自扶住他,带他往外走。
封离心中感叹,如今都不需要他搭台,不需要他演了,他只要带着摄政王妃的身份往皇帝面前一站,周昭宁便会自己演完这一切,对吗?
那倒是,省了他的事。
可是帐外阳光重新落在两人身上时,他侧头看向周昭宁,只觉得自己的心怎么跳的这么快?
一个太监就算言语上轻慢于他,不过不痛不痒,他根本不往心里去,也并不是没有法子自己对付。可是刚才被周昭宁这么一护,这一声“七殿下”说出口,哪怕他再怎么告诉自己另有因由,仍感受到一片热烫。
周昭宁冷峻的眉眼在阳光下变得柔和,封离心想,这人在心上人面前表演起来,真是带着一股不过其他人死活的劲儿,演的他都差点当真了。
他想的是这些,周昭宁想的却是这一场刺杀。
没有拿到任何有力的证据,禁卫军盘查中也只发现猎场的一批驯兽师被换了。这些刺客便是以驯兽师、兽奴的身份混进来的,至于其他什么也没查到。
如此干净利落,必有内奸。岑荣是他的人,但很显然,禁卫军却并非铁板一块,是时候该清理清理了。
这些刺客被抓以后立刻自杀,都是被豢养成熟的死士,必定不是出自普通人家。他心中怀疑指使这一切的便是皇帝。
当初皇帝怕封离这位成年的兄长威胁他的地位,便将人强塞于他作妻,如今却连他活着都容不下了吗?
周昭宁怀疑但没有证据。他还不愿相信,先帝选定的继承人,哪怕是出于无奈选定的继承人,竟是这样心性。
封离在看周昭宁,周昭宁也在看封离,他们眼中都满是打量,但他们所想却是大相径庭。
周昭宁原本想再多看看,再等等,现在却想,是时候了,是时候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