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泉寺本来不大,宁瑞臣从小就来的,要说熟悉,可能比方才那和尚还熟悉一些。一路上听他们谈论,自己也偶尔说两句,别的并不提,唯恐在这太监面前失言。

  和尚带两个人走了一阵,安置在禅房后面,自己先去厨房料理斋饭。

  这顿饭,宁瑞臣是如何都不想吃,搜肠刮肚地想着离开的法子,忽然听崔竹说:“二爷是每次见着我,都这么拘谨,还是在外面就是这么拘谨?。”

  天不热,崔竹就捏着把泥金的折扇在手指间转,看禅房外的花木。宁瑞臣一直觉得他的诸多做派不像个太监,可是那阴阳怪气的声口,确确实实可归为太监一类的。

  “还是出门少,见识短了。”

  “那可要和我多相处相处。”崔竹笑得开心,玩扇子的时候,宁瑞臣注意到他的手上有几块大茧子,是常年持刀卧枪时磨炼的。

  “有机会,再一道看戏。”

  崔竹又说:“都觉得我是在笼络二爷,其实也有别的原因。二爷不知道,因我家父辈从前也是锦衣衙门中人,所以,我见二爷才格外亲切。”

  宁瑞臣好奇了,怎么一个锦衣卫出身的,最后沦落到宦官里头去了?这当中,恐怕也是无尽血泪,可是崔竹并不太忌讳,依然谈笑一般:“后来家里得罪人了,又正当办错了事,和些罪人有牵扯,一大家子人斩刑的斩刑,流刑的流刑,到了我这……”他摇摇头,扇子在宁瑞臣肩上轻敲,“要不是这样,现在,我该和宁二爷是一样的。”

  “我这样……也没什么好。”宁瑞臣忽然住了口,知道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他这样不好,难道崔竹这样就好了?

  一番交谈下来,竟觉得崔竹这幅面孔再没那么可憎了,还多了几分怜惜。宁瑞臣愣愣地看着几道墙外厨房中冒出的炊烟出神:“你也吃了不少苦吧。”

  这句话问出来,隔阂好像就消了一些,崔竹也是愣住了,半天才说:“当年我干爹掌管内操,圣上巡视时看我出挑,干爹这才抬举的我。”

  宁瑞臣又看见他手上那些茧子,看来后面过了好日子,他也没松懈过。

  正说话,忽然不远处的禅房里有响动。

  宁瑞臣立刻闭了嘴,想不到这里还有旁人在,紧张地去看,一些身穿白麻的妇人孩童走过去,看样子不止一家,脸上都有悲戚之色。

  宁瑞臣心里莫名紧张:“这是来庙里请法事的人?怎么这么多。”

  “哦,是那回事吧。”崔竹随口说着。

  “什么?”

  “你还没听说?”崔竹看着他,“现下文社多,江南尤兴盛,总有出挑的那几家,气焰高,难免要出事的,有些事情过了火……两边对垒闹大了,死了几个人。”

  宁瑞臣听得不敢动弹:“这……”

  崔竹把扇子一压,安抚他:“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天底下可天天死人呢。”

  “你这是什么话?”宁瑞臣有些恼了,忽然想起这人是个太监,于是讪讪地找补:“在佛祖面前,万万不要这么讲。”

  崔竹也只是笑,片刻之后,僧人过来报他们了:“二位檀越,斋饭备齐,请移步吧。”

  “到南京之后一直听说兰泉寺的素斋好,总是没得一尝,”崔竹拍着手,“大师,我那朋友可到了?”

  和尚笑道:“已来了,就在斋堂。”

  又是什么朋友的,宁瑞臣不免觉烦躁,他没心思和崔竹的朋友往来,总归是一些讨人嫌的太监,没什么交头。

  他到了地方,才见着崔竹说的那朋友,庙子的僧人专给他们辟出一间空斋房,那个人就坐在里头,背对着他们,一听着身后的说笑,微带怒容转过来:“叫我来,什么事?”

  宁瑞臣一下煞住脚,没料到那真的是元君玉。

  “凑巧,遇上咱们二爷,”崔竹笑呵呵地转过长廊的折角,把扇子一抖,摇两下,“你们二位凑一块,怎么还不高兴?”

  还不等别人说什么,崔竹就把扇子一横,挡着宁瑞臣:“噢,别是吵架了?算我没眼色,看在我的面子上,咱们一块儿和和气气吃顿饭,如何?”

  “向来是你想得多。”元君玉斜他一眼,一点不爽快的样子都看不出了。

  “我小人之心,小人之心。”崔竹拱手求饶,一挥袖叫人摆饭。

  “崔公公请世子来,也该提前对我说一声,”桌子统共就四条边,宁瑞臣坐在元君玉对面,“真把我吓了一跳。”

  崔竹打着哈哈:“这不能怪我,想是那报信儿的蠢笨,忘了说缘由了。”

  才吃过没几口,就有人在外面敲门,是个青衣的小太监:“爷爷,有事!”

  庙里来找的,不会是一般的事,宁瑞臣装着不知道,看崔竹走出去了,身影在庭院外面站定,才挪着腿挨了元君玉一下:“哥,你干嘛来了?”

  他想问的是,怎么崔竹一找,他就上庙里来了,可这样问终归不好,只能拐弯抹角的提一嘴。

  “今日无事,正好,也想吃素斋。”听那口气,和崔竹的关系不像一般人。

  “哦。”宁瑞臣顿了顿,纠结地开口,声音低低地:“玉哥,别和太监走太近了……”

  元君玉也只答:“知道了。”

  说着话,崔竹就回来了,腰间多了枚铁腰牌,宁瑞臣认出来了,是兵部颁的。

  “衙门里有些事,得先失陪了。”崔竹做个揖,脸上的歉疚不像装出来的:“改日再给二位赔不是。”

  说完,一面出去,一面叫他带来的太监们集合,斋堂外飒飒都是落叶声,那些太监们从斋堂两侧跑出来,顷刻列成一队,都是佩刀的好手,崔竹喝一声,便像把利刃一般,从这佛堂妙境里哗啦一下划出去。

  联想起今天父亲的反常,宁瑞臣一时不安:“他这么急着走,是什么要紧事?”

  “看样子,是南京在调兵,”元君玉示意他不要担心,“我听说,倭寇最近猖獗起来,朝廷下令增兵了。”

  “难怪……”

  “吃完了,咱们下山。”元君玉的声音很柔和,和平时不一样了。

  是因为那天在假山洞里?宁瑞臣忍不住地猜,想问问他为什么要那样,明明在伯府那天晚上,不过是亲了一下脸,就那么大的火气,这次怎么就来主动地亲他的嘴呢?

  宁瑞臣明白自己的心,因为那晚上扮杜丽娘的元君玉太美,太冷清,才忍不住有了那么一下,那是仰慕的,可是在假山里面,两个男人抱在一起……那是怎么了?

  宝儿进来收拾的时候,两个人到外面去站着等

  中间有好几次,宁瑞臣想开口,都躲躲闪闪地憋回去,那眼神委委屈屈的,元君玉都看见了。

  “入了秋,人就燥了。”元君玉稍微走开两步,在前面看了会儿天。

  这话说得没来由,宁瑞臣也糊里糊涂地:“嗯。”

  很突然的,元君玉冒出一句话:“还和谢晏来往?”

  宁瑞臣的手攥紧了,他知道元君玉很在意这个,可他也不能为这么个幼稚的理由,和一个人完全断了联系吧。

  “昨天,没理会他。”

  “以后呢,”元君玉趋过来,“以后也不能。”

  “为什么……”

  元君玉皱着眉,想的还是那封刺眼的短笺,语气里冒着酸:“他不安好心。”

  这太近了,宁瑞臣脑袋哄一下没了主意,只想着:又想教他亲嘴?

  他面一热,退了小半步:“玉哥,这里不行。”

  话一出口,他又想打自己两巴掌,庙里不行,难不成别处就行了?

  他抖着嘴唇,不敢看人:“上次……上次亲了你的脸,后来去大行宫的园子里,咱们算两消了吧……”

  两消?元君玉怔住了,一下子没明白什么意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不清是气还是笑。

  “你说,那天晚上干什么亲我的脸?”

  “你、你好看,”宁瑞臣吐露真言了,脸上有些红,“我、我错了,玉哥,我错了……你别……”

  “觉得好看,就能亲人的脸了?”元君玉非逼着他,不肯松口:“往后你在大街上,见着那些男男女女的,觉得好看,也随便抓来亲?”

  好没道理的话,把人说得像什么失心疯了,宁瑞臣一点顾不上生气,脖子也羞得红了:“这、这不是一样的!”

  “那为什么亲我?”

  “是……是……”

  “是不是喜欢?”

  “啊?”

  元君玉一向是个坏脾气,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好像格外有耐心:“喜欢我,所以亲了我?”

  喜欢?算是吧,宁瑞臣发着懵,傻傻地点头:“算……算喜欢。”

  “那你问我为什么亲你?”

  “我……”

  元君玉几乎把他搂住了:“你喜欢我,所以我便喜欢你了……亲一亲你,难道有什么不对的?”

  这就算情了吧,元君玉从没往这上面想过,也许就是命里注定要有这么一遭,上天非要他读懂这份情。以往一直是嗤之以鼻的,可是见到宁瑞臣和谢晏在一块,那种感觉形容不出,忍不住咄咄逼人,忍不住无理取闹,恨不得要时时看住他不让那两人来往才好。

  宁瑞臣反应过来了,嘟哝着辩解:“哪有这样的……”

  “这不是喜欢,是什么?”元君玉觉得好笑,想教一教他什么是情。在青天白日里头,在满天神佛面前,把宁瑞臣像个珍宝一样揽在怀里,非要看他的眼睛,看了半天,还是藏不住笑意,轻轻地低下头。

  “别动。”

  宁瑞臣妥协着没动,以为他又要亲嘴,像那天在假山里一样,那种汹涌的霸道把他整个吞没了,只好紧紧的闭着眼。

  可是想象里的怪异没有来,倒是额头,被什么触了一下,比花瓣还轻,比雾气还淡,就那么一下,简直是朝云无觅处,是春梦了无痕。

  好半天了,宁瑞臣才懵然睁开眼,元君玉早走到前面去了,宝儿一溜儿小跑出来,奇怪地问:“二爷,你闭着眼干什么呢?”

  宁瑞臣后知后觉地擦了一把烫红的面颊,也不晓得是生气了还是心虚,匆匆把袖子一甩:“问这么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