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明月没有一点儿瑕疵,灿金的明光倾在海天相接的远方。吴端不再撑浆,只是让潮水带着他们自由漂往不知名的海湾深处,漂往粼粼波光深处。
现在除了他们,所有放灯的渔船都在返航。那些载着满舟愿望的小船离他们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视野边界。
老渔民说,很难一次成功。何月竹抱着唯一一盏孔明灯,心情忐忑,“吴端。我们...”他看着夜色中握着月见草眺望远方海岸线的爱人,就像被喂了定心丸,于是安心了,放心了,“一定能成功。”
他掏出老渔民留下的透绿塑料打火机,一鼓作气“咔嚓”按了两下,没火。
反复几次,都没冒火。他把打火机举到眼前,才发现里面丁烷液只剩若有若无薄薄一层了。
啊……何月竹先是茫然喃喃,而后陷入一种不出所料的死心。
左看右看,茫茫大海上哪去找别的生火工具。他只能心虚而无望地继续按没燃料的打火机,“咔嚓咔嚓”响。
兴高采烈被浇一盆冷水,他像落汤鸡一样狼狈,却不敢告诉吴端。而对方已经察觉了他的窘迫,“怎么了?”
“...打火机...没火了。”何月竹脑袋连同声音都焉了下去,我怎么这么倒霉啊。他勾唇取笑自己,“哈哈哈。还没起跑就跌倒。”
听者无奈一笑,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见过蓝色的祈天灯吗?”
“蓝色?”何月竹连连摇头。
“抱稳。”吴端说着,取出朱色小印,往那天灯印上小纂字体的“无端”章。他轻打响指,灯芯上便燃起一簇青色火焰。
青蓝色的火光透出灯罩,何月竹“哇”了一声,惊喜得两眼放光。他紧紧抱着手中轻飘飘的异色孔明灯,像抱着一颗莹莹发光的青金原石,竟舍不得让它飞走了,毕竟他真的第一次见蓝色的孔明灯。
何月竹对着那枚盖在他心愿旁的无端印愣了神,“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是有无的无。”
吴端收回印章,看向深邃夜空,“之后再说。先放灯。东风要落了。”
何月竹觉察背后藏着故事,但注意力又回到灯上,他心情好了许多,笑着高高举起他的青金石,“去吧,去找月亮吧。”
松开手,孔明灯便飘飘忽忽升上夜空。
何月竹靠在吴端肩上,望着孔明灯越来越远。
吴端总能把他糟糕的、苦涩的一切都修饰妆点,撒上糖霜。
除了他,还有谁能拥有一盏青蓝的孔明灯啊。
潮水静谧,海风也温柔。何月竹能听到船身拨水、海鱼游过,还有遥远的暗处传来轮船汽笛。
他喃喃:“好安静…”
安静得让人想哼歌。
于是随意哼了几个音节,拼成一段简单的调子。
偏头看吴端,对方专注看着空中缓缓飞升的那盏明灯,月色与火色映得他眼底泛起了波光与微澜,一如此刻的海面。
何月竹望着望着,刚想开口建议返航,一粒星子般的闪烁忽而从吴端眼角溢了出来,沿着脸侧滑落到下颌,最后熄灭。
他顿时失语。抬手摸对方眼角。
指腹微湿。
吴端...真的掉泪了。
“你…怎么哭了?”何月竹声音很轻,就像捞月。
吴端回过神,沉沉叹,“我喜欢听你哼这首曲子。”
“是嘛。我随便哼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曲子。”他确实说不出歌名。或许是童年偶然从某首曲子里抓出的片段吧,只知道每每想哼唱些什么,这段调子就会自然而然溢出唇齿。
吴端将月见草还给何月竹,接着抬了抬手。指间的蛇盘绕着变粗,压得他们的小船都往下沉去。蛇张开漆黑巨口让主人探进,而吴端取出的,竟是一把三弦。
他提着三弦坐回船中,将三弦架在膝上,动作显而易见的小心。
“三弦?”这画面何月竹还是第一次见,他也坐回吴端对面,双手支在膝上捧脸,“我怎么都没听你弹过。”
吴端把琴弦松紧调好,“因为…它早已不经弹了。”
确实,这把三弦相当老旧,不论是琴身、蒙皮还是琴弦,都处在一种岌岌可危的,濒临死亡的状态。
吴端拨了两声弦试音,弦音同样蒙着灰尘,但仍然清晰悠扬。好像一位老年歌唱家,阔别多年重新登台,技巧仍然不减当年,只是被刻上了岁月的痕迹。
随两声轻轻的弹挑,三弦的音色从吴端指间流出。
音节谱成调,何月竹反应过来,就是他刚刚哼唱的那首。
何月竹偏了偏头,为了不打扰演奏,声音很轻,“你是听过的?”
吴端深深望他,手中拨弦不断,“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哼了这段调子给我。”
何月竹一怔,才反应过来。原来,成澈也会这首曲子。他垂下眸子,心随乐声沉进海底。
起初,滚奏伴着清脆的泛音,就像今夜风平浪静,海水轻轻拨船。而随着一段滑音与摇指,乐曲越发急促激烈。那古旧的琴弦艰难颤抖,每一声都像竭尽全力撕扯嗓子。
就在一段分扫后,琴弦终于崩断,而剧烈的震动连带着整个三弦都散了架。
何月竹浑身战栗,抚摸吴端手里那把坏掉的三弦,“怎么不修一修,换换配件?”
“你赠的琴,一处我都不会换。”
何月竹哑然,只好一遍一遍摸过琴身。而扫到吴端拨弦的指尖发着触目惊心的刺红,他才反应过来,吴端没用拨片。这样的弹法相当伤手。也忽然想起世珍说过,有一年清明,道长弹了整整一天三弦,到最后,满手是血。
他想,这辈子,何月竹能给吴端留下什么吗。
“吴端。”他不知哪来了一种冲动,“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吧。你原本的姓,是有无的无吗?”
吴端将寿终正寝的三弦放在脚边,双手向后支在船板,上身后仰,眺望夜空。那青蓝的祈天灯已经无处可寻了。
“我没有姓名。只有道号。”
何月竹有些惊讶,不过想想也对,毕竟他是道长,“所以,无端是道号…。”他贴着他身边坐下,重新抱起一舟月的酒蛊,“那最后怎么变成吴姓的?”
“并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
何月竹总觉得对方神色更凝重了,轻声:“我想知道,告诉我吧。”
吴端只是望着那轮皓月,以一种旁观者的语调说了下去。何月竹默默听着,任由小船带着他们漫无目的漂在海上。
一百零六年前。
严冬肃杀。
天下局势前所未有的混乱,战火蔓延每一寸土地。
战争远比过去残酷。任何生命,顷刻之间都会被收割带走,沦为枪炮烟火中的尘埃。
吴端在九州各处大大小小的战场中游荡,寻找是否有足以完全毁灭他的厉鬼怨恨。
当他行到寻阳岭时,一场惨烈的战役刚刚结束,硝烟仍未散去,飘在浅灰色的阴郁黄昏中宛如无常索命的勾链。
他隐约记得不知多少年前游历到这附近,野望是旷远无际的金色麦田,周边村落房屋鳞次栉比。
现在,一切植被都成焦炭,土地千疮百孔,炮坑弹孔密集而错乱。偌大的平原,已经一个活人不留,只剩遍地残肢碎片。
如此惨状,理应孕育出相当强大的厉鬼。
——确实有无数执念在徘徊,却比他预估中要浅薄得多,即只消一段时间,便能自由消散。
不仅仅是寻阳岭如此,近几年他途径的许许多多战场废墟都是如此。
与这些并不厉害的鬼打过几次交道,吴端逐渐理解了。战争是比过去残酷了,但也不同。
过去,士兵为统治者的私利奔赴战场。到了近代,这些人开始为自己而战,或为家国大义而战。抱着视死如归的信念,就算结局是惨死,也很难升起强烈的负面情绪。
吴端在血液肉泥铺就的地毯上穿行。这些浅薄的执念确实不足以杀他,他也不打算浪费时间,准备行去下个战场。
他漠然扫过一张张被定格的面孔,死者几乎都是青年,最小的不过十三四岁。
南方的面孔,北方的面孔,残缺不全的面孔……
偶然一瞥。
他猛然镇住,额前渗出薄薄冷汗。竟立在原地,动弹不能。
直到黑色的鸟儿从他头顶低空掠过,扑进遥远树林深处,才转身,回头望去。
那是压在尸山下的一只手臂。
他的蛇或许察觉出主人无言中的意思。从指间滑走,钻进堆砌成块的尸山,推走上面层层叠叠积压的死人,让最下层那具尸体重见天日。
吴端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冰渣的血腥气,呼出的空气在严寒中成了惨白的雾。
他往那里径直走去。一步,一步,一步。
越是靠近,越是了然。
是他。
男人保持着向前扑去的姿态,好像死前最后一瞬,他正在推开身边的某人,又或是希望抓住什么。
还很年轻,可能刚刚二十岁。剃了个表示与传统社会相决裂的新式短发,毛毛躁躁的碎发被血液浸透。他漂亮的眼睛仍然半睁,空洞地看向灰色的天空,那浑浊的晶体已经倒映不出空中盘旋的乌鸦。而左眼下两枚泪痣,灼目又灼心。
太久太久,分别太久了。以至于吴端竟不知,不知该怎么用喉咙发出“澈”这个简单的音节。
阿澈。
第一字要启开双唇,呼唤的前奏,取笑也好温柔也好,怎样都好。
第二字要上下后齿相撞,耳鸣回响,还要从肺腑索取一口气,才能让音调落下去。
“阿澈。”
没有回答。
他想,自然是叫不醒的,这辈子,该不叫这个名字了。
道长已经不眠不休走了很远很远,很久很久,此时此刻才发现早已难以支撑。还没能靠近,便踉跄后直直跪在尸体前。
他木然而疯狂地扒开男人身上堆砌的尸块,终于发现男人腰线往下,已经不知去向。森冷的白骨碎在暗红的内脏残渣中,肠,胃,胰,五脏六腑,没有一处器官是完整的。
耳鸣仍在持续,吴端听不见自己试图唤醒对方的声音如撕心裂肺。徒劳。
他笑。
苦笑,能想象这家伙是多不走运,炮弹谁也不落,就落在他脚下。
又或者他明明知道必死无疑,还要推开身边的战友。
完全能想到猜到。
男人的魂魄没有被执念留下。灵魂已经离开,将在洗去记忆后投入下一场命中注定的轮回。
吴端倾身,轻轻合上男人的眼睛,用掌心一点一点把他的脸擦干净,就像照顾路边一朵被车轮碾进泥泞的小花。
不论他怎么擦拭,男人的唇已经毫无血色,鼻骨都被剧烈的冲击完全撞碎。
吴端不知怎么才能救他,只能抱起仅存的上半身,艰难站起来。也不知该往何处,只能走着。一步,一步,一步。
身后不远的地方,有部队行军声。
“喂!你是什么人!别动!”
“再动我就开枪了!”
两百五十六年了。
“停下,听见没有!”
“喂!聋子吗!”
澈。
“直接开枪,肯定是探子!”
“开枪!开枪!”
砰。
枪声落下。一声接着一声,连续不断。
吴端看到遥远枯林里飞起两只黑色的鸟雀,它们扑打翅膀,纠缠着向着云层深处隐去。
太阳是黑漆漆的黑洞,是他胸口黑漆漆的黑洞。
他望见有鲜血落在男人脸上,想擦拭,却乱了重心向后倒下,而那具惨破的身体竟能稳稳落在他怀里。
他想,此时此刻他真的想。就这样一起睡去,再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