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觉就像被丢进了狂风暴雨下的大海,身体被风浪撕扯成碎片,伤口浸着盐水。全身上下哪里都疼,哪里都在腐烂发炎。
但不知何时,大风止息了,暴雨式微成淅淅沥沥的小雨洒在身上。
何月竹抬头仰望,初中校门口的栅栏铁青铁青。低头,洁白的新球鞋被父母的血液浸染成鲜红色。
他抹了抹被雨水与泪水打湿的脸,在红色血水的倒影中,看到身后站着一个青面獠牙的墨绿色怪物。
那怪物不紧不慢地跟着,不时发出一声诡异的笑,何月竹拼了命逃,却不论如何也甩不开它。
在漫无目的的奔跑中,他猛然忆起唯一一个能救他的人。
吴端,你在哪。
他祈求着找寻着,想捕捉对方身上哪怕一点点墨渍:“吴端,你在哪?”
忽然橙色的光点涌现,他循着那股暖意,望见吴端持剑站在雨帘中。
他跑到吴端身边,求道:“吴端,救救我。”道长却完全无视了他,目光穿透他的身体看向远方。
何月竹回头望去,那怪物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抓着吴端衣襟连声求道:“理理我,吴端,理理我。不要无视我。”
吴端却依旧无动于衷。
庞大的怪物嘶吼着扑来。即将吞没何月竹时,吴端忽然挡在了他身前。
一眨眼,怪物消失了。吴端持剑半跪在地,手臂焦黑,浑身是骇人的伤,口中鲜血汩汩流出。
巨大的苦楚与悲哀压在何月竹肩上,他跌坐在地,“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自作主张。”而吴端朝他宽慰笑了,抬手拭去他脸上泪珠,轻轻拥他入怀。
好温暖,好温暖。
不知被这带着墨香的温暖裹了多久,何月竹醒了。
浑身发麻。他木木地看着眼前光景,大脑一片空白。
我还活着?
这是哪。
这是一个主调灰黑的卧室。四壁由浅灰色实木与深色大理石壁装组成,面前是一道深色的木质隔断置物架。窗帘密不透光,房间一片昏黑。他像断线的木偶般躺在床上,眨了眨眼,望着天花板上熄灭的铁艺烛台吊灯,全身浸润着另一人的气息。
我还活着。
他的脑内瞬间闪现了大量昏迷前的碎片画面。
余阿婆、完颜、司马衍,一场惨绝人寰的集体活埋,肝肠寸断的知觉。
完颜於昭究竟是什么人…
司马衍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前世今生…
何月竹闭上双眼,他曾经是虔诚的无神论者(否则怎么敢做入殓师),如今却情不自禁去想,这世上是否真的有前世今生,或是命中注定…
我前世是什么人呢,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呢,有没有度过极有价值又不留遗憾的一生呢。
更是难免去想一些俗烂的、老套的——
嘿嘿…我和吴端该不会前世…
只是忽然忆起吴端狼狈的神情、吴端焦黑的手臂、吴端裸露的白骨、吴端流下的鲜血。
回想种种,何月竹眼眶湿润了,慨叹着劫后余生的侥幸。
——吴端,你还好吗。
他的手向身旁探去,无意识摸到一块冰冰凉凉的硬物。他偏了偏脑袋,竟与一只手臂粗细的黑蛇对上了眼。
“呜——”何月竹吓得松了手,又忽然认出了对方,欣喜道:“你不是吴端的蛇吗?”
那蛇完全没理他,缓缓爬下床,越变越细,从卧室门下的夹缝爬走了。
那么,这是吴端的卧室?
司马衍说他已经回天乏术,可现在不仅毫无不适,甚至觉得身心都如获新生般轻快许多。他抬起手臂,才发现那道被余阿婆划开的口子不翼而飞。
也是抬起手才发现,上衣也不翼而飞了。
“啊?”
何月竹掀开被子,竟是一丝不挂。
他顿时傻眼。仔细一想,这几天在山里摸爬滚打,又九死一生,身上一定脏得不成人样。此时他却觉得肌肤格外清爽干净,连同头发都软趴趴的,没有一点尘埃,显然被清理过。
好吧。何月竹能猜出是谁为他洗了身体。
被子里淡淡的墨香熏出了他眼下的酡红。虽然打心底感激吴端,但着实是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他躺在被子里如坐针毡,只想快些见到道长,可赤身裸体...也不方便行动。
踌躇犹豫之际,他忽然摸到枕下垫着什么布料,抽出展开,居然是上次借给吴端穿的黑色上衣。
“怎么在这。”
衣服已经被好好清洗过了。他闻到一股自己的气味,格外亲切。
还好这件衣服当时错买了大型号,凑合凑合够用。
何月竹连忙套上衣服,逃也似得下了床。
为了确认时间,他拉开窗帘。点点灰尘扬起,紫红的霞光让他恍惚,“已经黄昏了吗。”
落地窗横亘断崖之上,将山谷夕照尽收眼底。
深墨色的冷杉簇拥着一棵苍天银杏,银杏金色的叶片浓彩迤逦。再往远处眺望,此时夕阳将倾,簌落山山脉向天际连绵。树梢微颤,惊起一群飞鸟。
空山绝景在眼前静默,在脚下流淌。蹈光揖影,迥绝尘世。
何月竹怔怔无言。
这个角度看簌落山,竟然这么美。
房间也被夕阳染成暖橙色。何月竹望见与床相隔着置物架有一张楠木桌。桌上铺陈着一张着墨的宣纸。
他走到桌前,是一幅草书。
写著:
愿逐月华流照君。
笔势错综而复杂,情驰神纵,仿佛将心中所念所想淋漓挥洒,一蹴而就。
何月竹看着落地窗外的夕景,轻轻闭上双眼,想象着夜晚山林寂静,皎皎明月高悬。月的清辉将会淌过漫山遍野,溢满这个房间,将会映在案前,落在吴端身边。而吴端便是在这番夜色中挥笔写就这么一道狂乱恣意的草书。
好浪漫。
相比之下,他家阳台的月色顿时被碾入尘泥。可他竟傻傻地觉得很美,甚至希翼吴端也能喜欢,也会喜欢。
他顿时觉得自己好傻。
他又是欣赏又是赞叹,格外中意这幅艺术品。
但看着这个落笔沉顿的“君”字,又泛起了酸涩的羡慕。
他继续推开案桌后置着的半阖木门,在惊异中被浓郁的墨香与木息包围了。
画架鳞次栉比排列眼前,无数书画悬于其上,长长的绢布与宣纸一直垂在地上。
青绿山水,水墨花鸟,一时不知该把眼睛落在何处。从画纸的氧化的程度看,有新有旧。笔画湿润飘逸,景致细致入微,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何月竹叹为观止。
他失了神,缓缓漫步在墨林中,发觉有一道景致反复在画纸上出现。
——一道苍茫雪景。
画面大片留白,空无一人,远山仅勾勒出轮廓痕迹,近处江水浩浩渺渺,万物萧瑟凋敝。
每一幅都盖着那枚章:“无端”。
而每一个刻章上方,都写了一道指示时间的小字,如:“丁丑元月”。
“庚戌仲夏”
“乙未清明”
岁岁年年月月,吴端反复画着这道雪景。一山一水,一草,仿佛都刻在了他的骨子里,让他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反刍,不断反刍。
何月竹看得脑袋发懵。不论字画诗词,都说创作是抒情表意,因心造境,以手运心。
吴端,你的书画是为谁而作,以至每次触景生情,都为他研墨执笔。
思绪如雨中飘萍般被打得七零八落。何月竹很明白藏在其中的感情是什么,离别的悲怮,以及浓得像霭的思念。
“感觉如何?”忽然,背后传来了吴端的声音。
何月竹回过头,与道长四目相对。
尘土与血一扫而空,道长干净得仿佛无事发生。纯白内衬外披一件黑色短褂,他站在被夕阳余晖染色的门框中,像一幅被框起的油画。
何月竹怔怔唤了一声:“道长?”
而对方偏了偏头,双手抱胸,朝他一笑。
那感觉就像你盼望了许久的一件事忽然实现在眼前,比如愿以偿的欣喜更先降临的是不可思议。何月竹不再喊他“道长”,而是嗫嗫唤了好几声“吴端”,穿过道道画架,快步到道长面前。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吴端的视线追着他。
“没有,完全没有。”何月竹连连摇头。
他垂下脑袋掩饰眼角的泪花,拉起对方干净无虞的手放在掌心。摩挲那指上每一块起伏,总会想起那裸露的冷白指骨,他心中泛起一阵阵酸楚,咽下颤抖的声音,“以后你...不要对自己...那么残忍。好不好?”
何月竹把脸埋得更低了,却被吴端捧起,道长用指腹拭去他眼角的湿润,以一种虔诚、落寞且煎熬的目光凝视他,轻声说:“你也是。”
他都懂啊。懂我的经历,懂我选择的痛楚。
几天来,他用理智压抑着的委屈、害怕、惊慌、绝望,如同他的泪水一般终于含不住。何月竹踮脚紧紧拥住,或是扑向吴端。
而吴端也默契地接住了他,拍他的肩膀,又摸他的头,“你真的很了不起。”
他又说:“抱歉,我来迟了...抱歉。”
“不要道歉...”
何月竹在他肩头摇了摇脑袋,本以为自己会毫无尊严地发泄一场,没想到只是抱着吴端,那些负面情绪便一扫而空了。他缓了缓情绪,放开吴端,笑道:“对了,你的每一幅字画我都好喜欢。”
吴端长长舒了一口气,“...你看到了。喜欢就好。”仿佛一种望眼欲穿的等待终于结束。他说,“给你煲了汤,去喝吧。”
也就在这时,何月竹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鲜香。
“好香啊——吴端,是什么这么香。”他的肚子也随之“咕咕咕”叫了起来。
吴端嘴唇微抿,对何月竹温柔讽道:“怎么提到吃就格外积极。”
何月竹朝他傻笑:“说不定我上辈子是饿死鬼。”
吴端抬手像叩木鱼般叩了叩何月竹脑门,笑道:“确实是馋虫一头。”
“不和你开玩笑了,你是不知道我这几天一顿好饭都没吃到!”
何月竹走出几步,吴端忽然拉住他手臂,正色道:“裤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