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病头疼脑热是正常,可秦沧抱着脑袋问白涯:“屋外可是有许多人在说话?”
“没有人。”白涯皱眉回答。
他指尖点在秦沧额角,问:“你听到什么?”
秦沧面露痛苦:“我……听不清,我不知道。”
白涯看了一眼在外面,海浪阵阵,他猛地站起来——今天是万福灯海节!
天帝早就灰飞烟灭,万福灯海节也没有当年带走苦痛的作用,但秦沧身体虚弱,神魂不稳。
或许万福灯海节又确实与轮回有着联系,祈愿的念力竟趁虚而入。
“我让他们停下!”白涯说着就要走出去,被秦沧一把拉住手腕:“你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他咬着牙喘了两口气,听见白涯道:“是灯海节在扰乱你的神魂。”
“为、为什么只扰乱我的?”
白涯顿了顿:“因为你是……”
他挣扎良久,还是没能说出口。
秦沧脑袋发昏,自然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拉住白涯道:“你难道还叫举国百姓都停下吗,别去惹事,一会儿就过去了……”
“没用的!你是……”白涯一时间有些急,话音却被秦沧打断:“我知道。”
白涯呆住了:“你都想起来了?”
秦沧有气无力道:“我诈你的……”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秦沧觉得头更痛了。
他扯住白涯的衣摆:“别折腾了……”
白涯叹了一口气,关了门窗,以法力设了结界,多多少少能阻挡一些外界的声音。
秦沧小声道:“你把我打晕吧。”
他用手轻轻揉着秦沧的太阳穴:“闭眼休息,睡着了能好些。”
“睡不着,难受。”
白涯心里一酸,轻声道:“好。”
他在秦沧后颈一捏,秦沧呼吸一顿,闭眼歪倒在一边。
白涯托了一下他的脑袋,帮他掖好被子。
他睡着也不安稳,夜半时分,又发起烧,却一直也没醒过来。
秦沧只觉得昏沉,手脚乱动,白涯摸了摸他的脸,隔着被子抱住他。
黑夜中他们靠在一起,窗外星子莹莹发亮。
人的一生太短太短了,他想要永恒,可这世间没有人能轻而易举长生,他也不敢让秦沧求长生。
可他也不想让秦沧走。
09
“你说我……真是黑龙转世?”
秦沧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想我还不会在做梦吧。
白涯点点头,似乎如释重负。
秦沧失语:“那你、我……这……”
他脑子转了一圈,先挑了个最要紧的问题确认:“你与黑龙的债已经两清,不是来寻仇的,对吧?”
白涯无奈地笑了一下:“不是。”
“那你来找我是……还有何事未妥?”
白涯忍无可忍,抱住他,轻声道:“因为钟情于你,想同你一起……”
“啊?你、你说……”秦沧结结巴巴道,他使劲儿回想白涯同他讲的那故事,又回想白涯待他如何,一时间手足无措地僵在那儿。
半晌,他竟感觉肩头上传来一片温热。
“你哭什么呀?”
秦沧想去看白涯的脸,却被白涯强硬地抱着,动弹不得。
白涯埋在他肩膀上,闷闷道:“修道好不好,我陪你一起,你想玩想入世都可以,一点一点慢慢修……”
秦沧挣脱出来,握着他的肩膀,和白涯对视:“你为何执着要让我修道?”
“当年你让我等你……两次……”
白涯说不下去了,只是执拗的看着秦沧。
狐狸不像龙族,不好功名也很少思考什么天地大义,他没有能放下一切的圣心,只知道若是不想秦沧走,就求他留下来。
秦沧看着他的眼睛,额角一阵刺痛,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
光阴的碎片被白涯的灼灼目光照亮。
他鎏金眼瞳毫无预兆地掉下一滴泪来。
秦沧看着那滴眼泪,呆住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白涯指尖流出灵力,包裹着那滴眼泪,低声道:“你为我哭了。”
他闭上眼睛,似悲似喜,把那滴眼泪攥在手心。
秦沧看不下去了,他大病初愈,身上难受,心里更酸涩,对白涯道:“修道的事,我想想,好不好?”
“好。” 白涯点了点头,准备退出房间,秦沧一把拉住他:“以后……就留下来睡吧。”
10
“手抬起来一点。”白涯对秦沧道。
他们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秦沧手腕下面垫着个软垫,腕子上套着一个未成形的玉镯。
下午的阳光昏黄,照在白涯一身白衣上,让他也少了几分清冷。
秦沧昏昏欲睡,打了个哈欠:“我说你这镯子是非要套在我手上打磨不可吗?我可从没听过哪家工匠是这样打镯子的。“
白涯道:“这个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这里头有我心头精血,可以替你挡掉一劫。”
不知怎么的,秦沧有几分恍惚。他甩了甩脑袋,问道:“你这镯子还要打磨几天才能好?”
“十天。”
“十天?”秦沧瞪眼:“那我这次打渔怎么办?你跟着我去?”
白涯抿了抿唇:“你留下来。”
“你真是……”秦沧眯起眼睛看他:“你故意的吧?”
白涯抬眼,认真道:“你想要多少鱼都可以,我帮你弄来。”
“……“听听,这说得什么话?
“……说得好像大海是你家似的。”秦沧小声念叨。
白涯听见,抬起眼睛看他一样,笑了一下。
“好了好了,”秦沧瞥他一眼,伸直了腿往椅背上一躺:“不去就不去了。”
他歪头看自己的手腕:“只是这镯子……我俩就这么整天坐这啊?”
白涯点头:“你若是无聊,我给你拿些话本来。”
秦沧哼了一声:“什么镯子,我看你是给我打了一副铐子。”
白涯手指摩挲了温热的玉,头也没抬地笑了一下:“也不错。”
11
白涯在秦沧家住了下来,为表谢意,他将家宅修缮了一番。
以前后院那块无人打理,白涯便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桃花树。
他种得上心,浇水松土从不落下,秦沧奇怪道:“以你的法力,随便挥挥手它也能养活,何必这么费心费力?”
白涯道:“那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世间的事,也鲜少有我做不到的。”
秦沧感慨:“那你们修炼到这个份上,岂不是很无聊?黑龙曾经也能活很久,他都在做什么?”
白涯笑了笑:“他很忙的,有时候几百年也不见人影。”
“忙什么呢?”
“忙着打这个打那个,总也闲不下来。”
秦沧不知为何一阵尴尬,下意识找补道:“或许是世间欠揍之人太多呢,哈哈。”
12
年末的时候,秦家港意外地下了一场大雪。
这地方本来并不在北边,几十年难得有一次大雪,细雪薄薄地给港口妆了一层白色,街道上都是早起看雪的人。
秦沧拉开房门,惊喜地呼出一口白气:“白涯!你种的桃花开了!“
这桃花树不仅长得很快,甚至开花时间也不同往常。
他跑到树下抬起头仰头看,冷风一吹,细雪和着花瓣落在他鼻尖上,冰冰凉凉。
他问道:“这是何种桃花,我从未听说过。”
白涯慢悠悠地踱步过去,捻起他发梢上的一点花瓣,和他一起仰头看:“这是狐族神山上的桃花,后来狐族搬去了涂山,便很少种了。”
“你想家了吗?”秦沧转过头来看他:“不对,你们狐狸也会聚在一起过年吗?“
“早些年不会,如今在人间呆久了,也会凑个热闹。“
他又道:“在涂山建立之前我便已经很少回狐族了。”
白涯摸着桃花树的树干:“当年狐族雪山上有一片桃花林,族中长老们会酿酒,年轻的狐狸会互赠桃花枝。“
秦沧问道:“说了这么多,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白涯突然转过头来看他:“你想去吗?”
秦沧心里也颇有好奇,问道:“那雪山在何处?远吗?要去多久?”
白涯道:“我带你去,半个时辰就到。”
秦沧拍板:“那还等什么!走吧!”
他飞速抓了件厚衣服,再出来的时候,一直巨大的雪狐正端坐再院子里等他。
秦沧第一次见白涯的真身,目瞪口呆:“咱们就……就不能画个法阵,像话本里说理,缩地成寸什么的……”
雪狐道:“你神魂不稳,用法阵会头痛。”他说罢甩了甩尾巴,歪头看着秦沧。
“这话里话外的,又在撺掇我修道呗。“秦沧腹诽,雪狐浑身皮毛不见一丝杂色,莹亮的眸子似有光华流动,美貌且无辜。
秦沧仰头看着雪狐,油盐不进道:“那咱们就飞过去!”
白涯眼睛弯了弯,纤长的睫毛下露出一点笑意:“好,风大天寒,你抓稳了。“
秦沧趴在雪狐背上,还没来得及答一声,耳畔就响起呼啦啦的风声。
紧接着一阵头重脚轻,他脑门磕在雪狐后背上,刚想说话,眼前天旋地转,嘴里灌了一大口风,秦沧怒道:“你故意的!“
白涯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听得出在笑:“冷吗?”
秦沧鼻头通红,大喊:“你说冷不冷!”
白涯轻笑了一声,尾巴轻柔地盖过他身上,风雪便再没透进来了。
秦沧头次上天,露出一双眼睛往下看。
他们正往北走,只见大地之上满目雪白,城池村落像一个个棋子点在雪中。
白雾掠过眼前,天地浩渺,仿佛所有烦恼纠结都能从怀中抓出来,一把丢散在空中。
秦沧道:“你们——你和黑龙,从前也经常这样游历天下吗?”
白涯“嗯”了一声:“我们在人间同游了许多年。”
秦沧忍不住去想象那副画面。
他从未真正拥有过清晰的黑龙的记忆,吉光片羽的爱恨偶尔会从他的灵魂中泛起。
那些时刻,他不知道自己该做秦家港普通的渔家少年,还是传奇一般的龙神。
我是他吗?白涯喜欢的是他吗?
那话本上的传奇,他羡慕有之,倾佩有之,却从未想过要去变成谁。
白涯说喜欢他,他听到了,白涯对他很好,他也知道。
但白涯若只是为了黑龙而来……那自己恐怕要辜负一片真心了。
不过几个思绪之间,白涯落在一座雪山之上。
这雪山已经不再有狐狸群居,他们站在雪山的半坡,往下看是绵延的河床和雪坡,往上看是横绝的山崖。白涯轻轻挥手,落雪吹开大半,一条石阶出现在眼前。
白涯道:“顺着石阶走,就是我们当年住的地方了。”
他似乎心情极好,拉着秦沧的手腕向上走,。
那石阶似乎有阵法,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似乎走进了一片平地。
这里还有当年的楼台,再往后,似乎是一片树林。
一阵急风吹过,秦沧眯起眼睛,再睁开,看见眼前一片桃花林。
桃林里四周散落石盏,秦沧正奇怪这是作何用处,白涯一挥手,石盏上便燃起灯火。
灯盏在这风雪之中竟然不仅不灭,还隐隐传来暖意。
“真厉害啊。”秦沧感叹一声,他环顾四周,向前走到最大的一棵桃花树下停下来。
“这便是树母。”白涯道:“你家院子里那棵就是树母的枝丫长成的。”
他轻轻摸了摸这棵树,当年他和秦沧就常在这棵树下对饮,秦沧那次喝醉那次,他本以为秦沧完全不记得,没想到千百年后,秦沧却在神魂破碎之前对他提起。
往事不可追。
现在的秦沧站在树下,看着露出怀念的白涯,问道:“你……你想黑龙了吗?”
白涯转头过来,只定定地看着秦沧,不说话。
秦沧挠挠头,他心里一向不藏事,于是决定有话直说。
他道:“我没有黑龙完整的记忆,或许你在我这里,找不到他。”
白涯愣了愣,似乎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秦沧解释道:“你若是喜欢他,莫要将真心错付了人。”
白涯这才反应过来,他没想到秦沧会这么说,又气又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未想让你重新成为龙神,也不愿强迫你接受从前的记忆。”
白涯走近一步,低头注视着秦沧:“我只想告诉你,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秦沧笑了笑:“你是说我与龙神仍旧有几分相像?“
白涯和他离得极近,几乎是额头抵着额头,他轻声道:“我说的是我。“
他又道:“你发现过你自己喜欢抬头看天吗?人世沧海桑田,日升月落,天上黑白晴雨交替过几万次,你还是喜欢抬头看,我也……仍旧喜欢你。”
那是什么样的喜欢呢?
秦沧一时间愣住了,他又不由自主地抬起头。
茫茫天光之中有桃花吹雪,远处群山巍峨。
他爱看天,像是一种本能反应,高而旷远的天空上藏过他眼里的欣喜,少年的远望,和半夜的一点忧思。
白涯的手轻轻地滑过他的脸,秦沧收回视线,看着白涯。
——你总看我的时候,又想着什么呢?
白涯的脸在他面前慢慢放大,料峭寒风吹过,冷意让秦沧头脑似乎很清醒,但满目淡粉的桃花又让他像喝醉一般。
矛盾之中,温热的触感覆上他的嘴唇。
秦沧能感觉到白涯在微微颤抖。
他心一横,闭上眼睛,伸手抱住白涯的脖子,回应了这个吻。
这天空映照过他的眼睛,也映照过黑龙的眼睛,或许还有白涯口中,千年轮回中,每一双各怀心事的眼睛。
秦沧想,若这浩浩苍天此刻照见结局,那四散在时光洪流里还煎熬着十情八苦的他们,会不会若有所感,多一点坚持下去的勇气?
“秦沧……”白涯一愣,立刻紧紧抱着他,翻来覆去地喊他的名字。
他此生从未这么满心光亮过。
原来秦沧没说错,千世万世,不过执念而已。
若有一刻圆满到极致,求而不得的灵魂便能从此坚不可摧。
朝闻道,夕可死,他如今终于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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