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 光线透过方形矮窗,洒落满架植株。
这所小房间只需原地转个圈便可将所有角落收进眼底,唯一够大够新的家具,便是窗边那张上下双人床。
金色皮毛的大狗蜷缩于下铺, 察觉到变化立即摇尾起身。它的两只后腿都是机械义肢, 颈部至腹腔也覆盖着坚硬的合金表层。
而它灵活爬到上铺, 扒在隆起的被褥边。
“时间到了,路加。快起来。”
它张开嘴, 却和它的离谱机械半身一样,竟发出人类的说话声。清晰但略缺情绪起伏。
遗憾无论它怎么蹦跳拉拽, 鼓包下毫无反应。
机械金毛犬并不留情,抬爪踏上熟睡之人的头顶, 颇要有直接闷死对方的架势。
五分钟过去了,底下一动不动。
十分钟过去了, 隐约又传来打鼾声。
见此情形, 金毛犬只得拿出最终手段。
“刚才店里传来消息, 上次的‘郝贱’客人又来纠缠骚|扰小米他们了。”
被子下的死尸一个鲤鱼打挺跃起, 不用看就翻了个跟斗, 稳稳降落在地。
因为早已习惯, 对方弹出床铺前金毛犬就及时闪开,又逐一叼来地上乱扔的衣物, 像个保姆督促人穿上。
“衣领没翻好, 左边的歪了, 路加。”
“裤子再提上去点。”
“袜子穿错颜色了。”
它提醒没停过, 穿衣的青年也应声点头。
然而最终站在它跟前的人, 仍是衣领一边高一边低,裤子松垮不修边幅, 左蓝右紫的袜子放荡不羁。
金毛犬机械尾巴垂地,一屁股坐下。
“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好穿一次衣服。”
“大概······我的婚礼和葬礼上吧。不过两者没什么区别嘛,都算一次好了,省钱。”
金毛犬声音平静,爪子却愤愤拍地,“我指的一次不是这意思。而且,你的内容跟省钱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惹怒它的人正弯腰洗漱,水花飞溅,分享给了旁边盆栽。凌乱黑发与翠绿枝叶碰撞,彼此像是在活力十足的互道早安。
金毛犬又出声道。
“消息又来了,路加。据说郝贱客人这次是有备而来,专门来砸我们的店的。”
呸的一声,漱口水被名为路加的青年吐进了番茄盆栽里,仰头面对巴掌大的镜面,他煞有介事地捋顺发型,露出一双莹莹蓝眼。
打理着装的收尾,是拽过三猴雕塑上的红夹克,利落套在身外。
金毛犬叼着护目镜等候多时,但他们一人一犬放着大门不走,反踢开窗户调到下层邻居的雨棚上。
放眼望去,整片街区的楼房歪歪扭扭,东补西补,金属屋顶与挡雨布混杂,无一不是简陋破旧的。好比最破烂的积木以最糟糕的方式叠加到顶,能维持平衡已是奇迹。
路加和大狗保持蹲地起跑的姿势。他小声倒数着。
“预备备,三,二,一。”
话音刚落的瞬间如离弦之箭,他们掐点在暴怒老汉推窗前狂奔。
“路加·金!又是你混账小子,我的雨棚已经坏了三十八次了,你居然又故意的,你家的门是摆设吗?!给我站住,今天我非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屋檐、木板、晾衣绳,各家各户能落脚之处皆是他们的跑道,往下望去离地数十米高,跌下去非死即伤。
但这对主宠显然是乐在其中,一个欢快甩尾,一个手舞足蹈。
当咒骂声骤停,金毛犬即刻跃起,青年顺势接过它口中的护目镜,一秒戴上转头倒着继续跑,畅通无阻得简直像身后多了双眼睛。
特地如此倒不是为了炫技,只是为迎接老头一发接一发的激光武器。
光束子弹密集如雨点,青年身法却如猫矫捷,体态轻盈胜蝶,竟能在这雨中悠闲闪躲,上翻又下腰。
毫发无损抵达‘终点’的屋檐,他朝后方挥手,真诚感激。
“今天的晨练也很愉快啊,雨棚被我踩烂三十八次的哎——那谁谁谁!”
无视气急败坏探出上身的老汉,他后仰跳下,抓住比人粗的管道平安落地。一旁停着辆改造过的黑色机车,流线型外壳远看就像只蝙蝠潜匿角落。
他们又如情景再现,一个插钥匙启动,一个飞速调整模式提供最佳路线,行动默契又迅猛。
而无缝配合的结果是,他们只花了一分四十秒就抵达了目标街道。
仍是这片乌烟瘴气危机四伏的怪城。
不过这街较之其他地点,却多了些额外风味。
晨光被高楼遮挡,昏暗的世界里唯有装点门廊的霓虹灯不断闪烁,散发着朦胧梦幻的气息,途径每扇门,闻到的是各式各样的香甜味道。
那是一种对来寻欢作乐,沉醉温柔乡的客人来说,最致命的味道——信息素的味道。
在当下社会全面严令禁止伤害、侵占以omega为主的弱势群体时代,只有这条街是法律与道德触及不到的禁忌之所。
不仅有omega的特殊接待者,还有alpha,beta可以指名。若混得久懂得门道,甚至能找得到被剥除腺体,不会让客人有‘后虑之忧’的阉割omega。
尼赫尔,这座毒瘤一般的城市,扎根于曾经的混乱劣等区。
讽刺的是,它被中央联|邦盯上整治的几年间非但没被铲除,反而还因曝光增多了客源和‘货源’,明里暗里的规模无阻碍地扩大。
此刻,属于昨晚的狂欢才度过,无论是客人或服侍者大都沉浸在酣战后昏睡中,所有小店、酒吧、会|所与秘密俱乐部也已回归寂静。
除了街角巷尾,传出争吵声的一家。
声音来源是六层天台,楼后方坐落着一片大型垃圾场,报废的大型仪器、武器零件堆积成山。
棕红酒瓶被人狠狠抛出,沿着弧线飞去,砸在了垃圾场的隔|离网上。
天台一角,正聚着五名面容秀美,身姿修长的年轻侍者。尽管穿着风格各异,但他们颈间都戴着浅红套环,薄如纸张能紧贴肌肤。
只有在尼赫尔才能一睹此番景象。被割除腺体的omega,必须佩戴覆有稳定作用的医药环,不然每当原本的信息素释放期来临,折磨堪比酷刑。
几人畏缩后退,其中一个差点又被飞来的酒瓶砸到。
朝他们丢瓶子的客人金发金眸身材魁梧,外衣包裹下的肌肉如钢筋般坚硬结实。他是alpha无疑。
不像是喝醉撒泼,他摇晃着自己的杯子,清醒得很。
目光一一扫过这几个鹌鹑般躲开的omega,他佯装失落,手捂心口叹道。
“怎么,不敢喝我倒的酒吗?我分明只想在伤心时寻点乐子和安慰。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你们不是说,这是顶级的天上人间酒馆么?一个个却都怠惰无礼,连愉悦客人这最基本的要求都做不到。”
“非常抱歉先生,但是店内规矩就是这样,我们也不能擅自违反的。”
“请您消消气。”
为难的侍者赔笑道歉,私下焦急地小声问着。
“金先生还没来吗?伊尔先生呢?”
“伊尔先生说他还在路上,金先生没有回复,不过肯定会来的。”
“如果他们还不到怎么办,我一开始就让你们别放他进来的,金先生不也说了这肯定是个好贱好贱的人······”
看着他们嘀嘀咕咕,金发alpha恶意一笑,扬手又是三个酒瓶甩去,引得omega们惊叫连连。
虽说都摘除了腺体,可在场的omega几乎是已分化并历经第一次信息素释放期后才动的手术,身体上限早已定型。
这alpha一酒瓶砸过来,杀伤力不输大砍刀劈来。
然而酒瓶却没有一个砸在谁身上。
空的被踹回金发男人脚边,瓶口打开的两瓶则被完好捧住,一滴未洒。
路加·金出现在侍者身前,敞着双臂手捧酒瓶,神似棒球赛上的靠谱接球手。
即便体能极强,诧异的alpha也仅近看清一瞬翻飞的红色衣角,至于人是怎么上来的,完全没察觉。
而对于突然冒出的路加,侍者们仿佛见了救世主,纷纷围到他身边,如释重负。
将酒瓶塞进一名omega手中,路加转头小声嘱咐。
“小米,你们几个先下去,想办法把瓶盖重新沾好。这样留着下次还能找冤大头买。”
说出如此黑心的做法,但几人微笑点头的反应甚是熟练老道。
“我明白了金先生,我会再加点水让它看起来更满。”
被叫作小米的侍者乖巧回答,且笑得格外灿烂。
路加赞许地朝人比拇指,深感欣慰,“不愧是你,小米。你思想觉悟很高,代理店长竞赛的冠军非你莫属。大家也要积极像他学习!”
“真好啊,我上周才拿了三点。小米已经十八点了。这次肯定又是我们小组垫底。”
小米一旁的侍者有些失落的叹气。
听到这话,小米温柔笑道。
“这周还没结束呢,大家别气馁得太早。而且,得分最低也不是丢人的事,只是说明自己还有更多努力变好的空间。”
这番安慰如沐春风,当即将失落一扫而空。
趁着这空档,路加左揽一人腰,右搭一人肩,同时举起两手起哄。
“来!High Five!”
“加油!”
“加油呀,争取夺冠!”
“噢!”
······
鼓舞的击掌声和笑声洋溢,天台上其乐融融,没有任何一个不和谐因子。
因为唯一的不和谐因子,正一头雾水观望着。
这里是哪?
青春学院吗?
一群生活在尼赫尔的家伙,在搞什么少年联盟加分制竞赛。
满腹疑惑金发alpha百思不得其解。
眼看好欺负的鹌鹑omega要被支开,他再也按捺不住,大步上前说道。
“给我等等。现在你们这是要晾着顾客不管了?”
他目光轻视,仔细打量着突然现身的‘老板’之一。
传闻街角巷尾有一家十分独特的舜辉酒馆。里面几乎都是腺体已割的omega,个个姿色上乘,但却只提供喝酒谈心这种完全赚不到钱的低级服务。
其中一个老板他有所耳闻,是尼赫尔成立以前就在这混的地头之一,‘红狮伊尔’。
但这五年来,慢慢的又有个名字的风头压过了红狮。
路加·金,一个来历不明,行踪成谜的疯男人,身边跟着条半合金躯体的金犬。传言这疯子曾痛击了尼赫尔里几个专门威吓抢钱的硬茬,以至往后都没人敢在这附近造次。
上次慕名前来,结果屁股没坐热他就被请了出去,连一个omega的手都没碰到。
自觉被挑衅,他多方打听做足功课才又登门拜访。
而这次目标的列表里,多了一项‘路加·金’。
可今日得以亲见真面目,他只能说,对方正常得完全不符他预想。
是个走在街上,随时可被忽视的beta。他心里初步定义着。
观察中,男人不知不觉手心出汗,正当他猜测路加·金会有何行动时,就见对方转身笑得谄媚,弯腰凑近他,搓着手恭维。
“哎呀这不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omega见就腿软的郝贱贱阁下么?”
金发alpha陷入沉默,片刻后纠正道,“我是郝元祺。”
“啊哈哈抱歉,你瞧我这记性,真应该把脑袋摘下来给你踢一踢赔罪,郝真贱阁下。”
郝元祺眉头一皱,意识到其中的故意。
他不禁冷笑道。
“我还以为你这狗嘴里能蹦出什么词来。没想到,你也就是个跳梁小丑罢了。跟你说话没意思,还是让他们几个留下,陪我开心开心吧。”
边说着,郝元祺抽出兜里的电|击|器把玩,刻意衣襟敞开,露出遮掩一半的能源枪。
“这里可是尼赫尔,不该是属于任何人的失落乐园么?”
和外界条条框框的约束不同,尼赫尔的规矩是纯粹的实力至上。
谁的拳头硬,谁的武器多,谁才有资格说话。
几年混迹下来积攒了经验,郝元祺深谙此道,勾唇一笑势在必得。
但在发现门边的omega们正用怜悯眼神注视他后,他困惑了。
眼前犹如一阵白光闪过,脑袋发昏,当身体经过上升下降后,郝元祺惊觉自己是被一拳击中鼻梁,像颗球弹起落地。
最脆弱的部位之一突然重创,落地时又伤到脊椎,他浑身使不上劲。
现在他就像只垂死挣扎的兔子,被人单手高高拎起直逼天台边缘,双脚悬空。
错愕又心慌,郝元祺下意识抓住对方的手。
抬眼定睛一看,不禁倒吸冷气。
路加·金的谄媚讨好荡然无存,虽仍咧嘴笑着,却因瞪大的双眼而骇然无比。而那柄电|击|器也被他握在手中。
还给开机启动,调到了最高档。
“适可而止啊小少爷,不要以为自己光着屁股到处嫖几次,就能从实心面粉条变成外焦里脆老油条了,先擦几年宝宝爽身粉,不用穿尿布撮奶嘴了再来吧。”
“你——”
人又被往前送出去几分,他下方赫然是运作中的碾压机。因为是自动操作,合金配置,人类alpha掉进去,出来的就是alpha肉饼。
郝元祺心惊肉跳,直接闭嘴。
到这步其实可以收手,但路加却来了兴致。
他摆着穷凶极恶的嘴脸,继续道。
“确实,这里是尼赫尔,是能属于任何人的失落乐园呢。所以,每天都有些奇奇怪怪的‘美丽’意外发生,也很正常吧。比如说,有哪家的哪个小公子突然失踪,几天后手在垃圾桶找到,大腿小腿漂出蓄水池,身体跟报废的胶|体娃娃一起摆在巷尾,至于脑袋嘛······”
他语气越是轻快,alpha的脸色就越看。
七点二十分已过,太阳越过最高的塔顶,不知是光线影响还是心理作用,心悸的郝元祺仿佛在这张脸上看到了狞笑恶鬼的面具。
“当然,是摆在我的床头柜上,成为我的下一个漂亮的收藏品。”
被自己的电击器电晕傻电晕前,这一句话化作了最恐怖的梦魇,深深烙进郝元祺的脑海深处。
omega侍者们早已放心下楼,谈论着刚才又被英雄救美的经历。
听着楼上传来的哀嚎,小米不由得感叹。
“金先生还是这么调皮啊,郝贱贱客人好歹也是一位大人物,等会儿伊尔先生回来又要头疼的去赔礼道歉。”
果然如他所料,七点三十五分,伊尔火急火燎冲进大厅正门,害怕二字已写在他的脸上。
当看到被五花大绑头发爆炸的郝元祺,以及一旁抱着狗踩人的路加·金后,他悲愤捂眼,转身锤了墙一拳。
在外威慑四方的‘红狮伊尔’哭丧着脸,双手合十向路加狂拜。
“我求你了,祖宗!不要再给我们这树敌负债了!金库亏空多少个月了你不知道吗?!”
“但是这家伙是来踢馆的。”路加振振有词,“做生意的首要原则,就要让倒闭风险扼杀在摇篮里。”
伊尔对墙又是一锤,“你扼杀的是谁啊?!我光是赔罪就被掏空了,因为你好多客人都不敢再来。”
这位棘手祖宗加入后,舜辉一直入不敷出,赚的钱再多养十几个人也是勉强。而且······
“而且你知道你一个人要吃掉多少钱吗?!”
伊尔越说越激动,抽出自己干瘪的钱包展示。
“桶啊!米洛尔他们吃饭用碗,你用的是桶啊!”
通往后厨的门被推开,米洛尔说到就到。他跟另外三名侍者抬着半人高的木桶,边走边劝着。
“伊尔先生,您别那么生气,啊,对了,你的早饭要等一会儿,先喝杯水消消气。”
盛满香喷喷米饭的木桶被放在吧台,脚踩郝元祺的人眼睛瞬间发亮,扭头小跑冲来,上手抓饭狂塞嘴里。
金毛犬跳上桌,将奶油糖碎等加料推到人手边。
“饭要咬二十下再吞,路加。还有,都说了多少次了,你要一盘盘打出来吃,细嚼慢咽。”
乱八七糟的料被路加倒在桶里,他照样无视这只保姆犬的叮嘱。
仰头喝饭如喝水,一口气全干完。
他放下桶时,计时的米洛尔等人连连鼓掌夸赞。
“真不愧是金先生,太厉害了!比上次快了整整十秒钟。”
路加意犹未尽舔嘴角,得意狂笑,“哈!饭怎么可以不用桶吃!这世上的精致小碟餐应该统统消失才对!”
伊尔:“······”
快乐与心死的伊尔无关,他颓然坐下,仿佛一具尸体,再无复活的可能。
和侍者们闹哄哄打成一片,半小时后路加总算没忘搭档之一,溜到伊尔跟前保证。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到一个绝妙的好办法了,这次绝对狠赚一笔。”
落寞的伊尔完全不信。
“是吗?什么好办法。”
路加抬手一指昏迷中的郝元祺,“勒索他家。”
伊尔:“······”
伊尔简直欲哭无泪,但金毛犬却在这时走上前。
“郝元祺,前任南区上将赫鑫之子,艺名为阿方索·杰维斯,算是小有名气的演艺人。身后貌似有金霁集团撑腰,提供资金支持。”
停顿片刻后,它又补充到,“我已经录下了他故意朝omega扔酒瓶、言语辱骂的诋毁行为,正脸全露,多个机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电光火石间,伊尔明白了意思。
郝元祺和金霁集团虽然都是不好惹的巨头,但在尼赫尔犯事,而且还涉及阉|割omega这如此敏感的命题,身为只以‘美好’示人的大众人物,他绝不会想闹大的。自然也包括他所属的公司。
但勒索客人,这绝对是他在尼赫尔以来头一遭。
“也就你们敢这么冒险了。”伊尔无奈瞥了那一人一狗。
“而且我们已经把勒索消息发出去了。”
路加咧嘴一笑,说出让伊尔瞬间心梗的话。
伊尔缓了足足半分钟,勉强笑着问,“你、你······你开玩笑的吧。”
但很可惜的是,同一时间的尼赫尔城外,飞驰的悬浮轿车上,已经有人看完了所有录像和勒索信息。
副驾驶位,西装革履的助理面对暗下去的屏幕满面愁容,他扶了一把眼镜,转头向后排问道。
“凌先生,您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