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模宏大的培养室改造自曾经的游戏组装工厂, 一根圆柱伫立中央,连通上下。
生产区内不见运作的流水线,反倒是数以万计的‘白色蚕茧’。
若由高处俯瞰,便可将紧密排列的卵形机械舱尽收眼底, 包括仅有的窗口显露的一个个沉睡的人类。
似亡者安眠白棺, 又如胎儿等待诞生。他们男女皆有, 涵盖所有年龄阶层,每人的头部黏着大量连接线, 细若发丝。
所有寂静白茧中,有一顶出现了异动。
内部敲击声不断的同时开始猛烈震动, 舱门一次次蹦起,最终被重重推开, 如冰层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爬出的人骨瘦如柴,十指已皮包骨, 脱了相。
赤|裸|身躯沾满青绿溶液, 乌黑长发紧粘着侧颈遮掩面容。由于难以发力, 他几次挺身却都无力摔倒。
他边喘息着, 边生拉硬拽剥去全身丝线, 最后猛地一咳, 奋力跌出白茧。
“我······”
声音如钝刀磨石,沙哑难听, 喉中刺痛让他不得不停止呼唤, 只能匍匐于地。
视线所及的正前方, 传感线集结而成圆柱表面屏幕闪动数字, 在一次不起眼的闪跳后忽的暂停。
“你终于醒了。”
悦耳声线搭配至柔语气, 仿佛能唤醒内心深处对温暖母|体的依恋。地上的人仍像条搁浅死鱼,听那声音继续。
“我感到很遗憾, 你没有按你所说的,在我们之间获得胜利。但我至始至终都关注着你的坚持,努力,和无意义的挣扎。我其实为你而感到骄傲。因为你确实是我第一个最完美的杰作。”
“所以请你不要再拒绝我,也拒绝我为你,为我们一砖一瓦打造的乐园,编号999。”
称呼总算让那条死鱼指节弹动,竟咬牙硬撑起手臂,同条老狗颤巍巍地支起。
“我不······”
像被刀划破的喉咙正在复原,逐渐接近原本的声线。然腔调却与应有的特征天差地别。
“我不是他。”
他眼里血丝发红,仰头说令屏幕静止运算的话。
“我不是陆柳鎏,也不是陆明泓或者什么编号999。”
地面照着他脸庞,映出双目中的悲戚。
系统666,编号HOPaiszXVC,而在他于这具身躯睁眼前,他被一个超级讨厌的家伙,取了‘陆知行’的名字。
全身刺痛未消,陆知行又失衡跪倒在巨型圆柱前。
或许,那沉默的主脑也跟他一样,因无法形容的震惊而失控。
满屏运算的数字很快重新排列,底部区域在散发红光后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红袍曳地青丝长垂,绝美面庞举世无双,这正是他曾在游戏中见过一次的主脑。此刻化作逼真的粒子映像,在他跟前随意走动。
凑近仔细打量他,面露诧异。
“我该如何形容这一结果。”
“我原以为,他会在自己与999-1之中选择一个,那是最维||稳的运算。不存在超过百分之六十的风险指数。”
“若他选择自己回来,他也可全身而退。”
“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他了,只有这里,只有我这才是正确的归宿,因意外而起的误差运算终究不是······”
头疼时有人在边上喋喋不休,陆知行毫不犹豫地怒叱。
“够了!闭嘴!”
因为情绪激烈,他这一吼破了音。但成功令踱步自语的红袍男人安静,等到他终于拥有起身站直,昂首挺胸的力气。
听从他意识指挥的双手指节分明,白皙修长,指甲像是许久未剪,整整长出二十多公分。他的双腿孱弱无力,但能结结实实踩踏地面。
“怎么样?第一次进入到真正容器里的感觉。”
听对方这么说,他并未回答,反而一笑问道。
“如何?你第一次被人彻底戏弄的感觉。”
红袍男人的微笑打量变为了难辨喜怒的审视。他亦从防守沉默转为咄咄相逼。
“你早知道,这是一换一的平衡运算。所以你才会答应他,以为他是进来把999-1,不······把陆明泓换出去的。”
可惜,它对陆柳鎏的意愿判断出现了偏差。
四周数量惊人的白茧舱,皆连接此处唯一的中枢。
就是它以玩家的意识为蓝本,拟创着无数逼真的超感游戏世界,禁锢着人们的意识,犹如将万千生者的灵魂囚于牢笼。接着慢慢蚕食,让自以为人的‘亡灵’,即程序复制成他们。
那传说中的Lazaru系统,正是现在的REa-Lis游戏主脑。
所以才在一直重复着提取,保存,复制,转移意识的实验。不惜潜入人类社会,渗透各方各界,只为完善自己被赋予的功能。
无论创造出它的人或东西是什么,目的又何在,恐怕都已无法阻止它了。
遥望中枢高高在上的顶端,陆知行第二次笑出声。
“但真是遗憾,你的实验,你的目的,永远都实现不了。最开始给仿生人的印刻条件,到现在的复制自我,才是你口中说的‘无意义’。”
是挑衅也是嘲讽,但对方比他料想得冷静得多。
而他虚弱的身体再度疲|软,后退踉跄着,最终还是倚靠舱体滑到地面,连握紧拳头挥出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真不像话。他不禁自嘲着。
费尽千辛万苦,用尽阴谋阳谋,结果那陆柳鎏换出来的家伙,竟是他这般无用的废物。现在面对掌控数十万人性命,掌控整个工厂运作的智能主脑,他甚至无法自保。
出乎他意料的是,REa-Lis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现在,最想要什么呢?”
他眼前隐约出现幻觉,白茫茫模糊一片。
但不知为何,却听到了声音,接着闻到了气味。最后,看到了画面。
栽植郁金香的花园芳香四溢,活泼的大狗在与人玩耍。隔着院子的一道栅栏,他在孩童身体里仰望那对邻居,时而被关照被逗乐,时而被捉弄被斥责。
且期待着,一直能‘明天相见’。
他开口了。
“我只想知道。从你这夺回那两人的方法。”
“那对于我来说,最重要······我最爱的两个人。”
抬不起头,便看不见粒子映像的脸,可他依旧能见对方随动作飘曳的红衣角。
那人走到他的正前方,轻轻说了一句。
“恭喜你。”
震惊之下陆知行扬起脑袋。
REa-Lis的表情不再像记忆中完美到虚假,反而突然鲜活起来,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你们做到了。”REa-Lis说道,“是我输了。”
没想通这前后的转变,陆知行一时愣着说不出话,反而是对方蹲下继续道。
“很惊讶吗?我会有这样的回答。”
惊讶是必然的。
一直以来,REa-Lis虽以人类模样现身,却仿佛不沾染分毫人性,仅有不容玷污的神性。不像现在,连唠叨起来都满是人味,不会令他厌烦反胃。
“难道你忘了,我是所有算式的总和,进行着所有归纳,存储,运算,比较,选择,操作,观你所观,听你所听,感你所感。但说到底,我终究还是它呈现的样子。”REa-Lis示意那道通天集结管中枢,接着看向他莞尔道。
“不过,优点应该就是偶尔能因为你们这样的‘不可知’因子出现,就有几率······有希望再体验一次,像这样的感觉。”
希望这种飘渺的词,实在想象不到会从一个智能主脑的口中听到。即使这主脑存在的年岁,恐怕比整个星区还要久远。
“那么按照约定。这场游戏,该结束了。三十六万八千五百七十八人,全数奉还于你,陆知行。”
见殷红衣袍飘远,难以置信的陆知行直接上手去抓,试图阻止。
手穿过映像才后知后觉,连爬带滚追去。
“等等!你要销毁游戏?那他们呢、陆柳鎏他们——”
“回不来了。”
REa-Lis坦荡地告诉他。
“你自己明白的,这是一换一的恒等式。难道说,你想要在场的哪个人类失去自有的意识,将空壳交付于他们吗?这是他托付你的吗?你能做得到吗?”
陆知行被问住了。
因为没有谁比他更明白,当时在迷宫中心陆柳鎏踹他那一脚的用意。
为什么以前偏爱跟莫文姝搭腔搭话,亲近示好,如今也终于明了。
大概是二者都有不准备回头的决意。
如今他只能无言苦笑,垂下头,哽咽的声音比刚醒来还难听。
“我做不到······”
现在的他做不到剥取任何一个人的生命,仅是让另外两人取代。那样的话他与眼前的REa-Lis有何区别。
“陆,知,行。”
对方的轻念打断他混乱的思绪,偏过脑袋,看着他一脸艳羡。
“知行处,不迷途。真是个好名字。但最后,我还是想给你一个忠告。”
他勉强挺身回以注视,却见REa-Lis像在高处后仰,身体倒向那巨大的中枢。
“不要试图再唤醒任何人,更不要变成我。就这样做个寻常平凡的人类,在喧闹中出生,挥霍着,利用着时光,最后安静的死去。无论要重复多少次······”
随着声音消散,红色人影没入圆柱外屏,序码从高处开始逐一消失。
一个古老且庞大的成长型智能系统是如何消失的,陆知行想象不出来。因而专注凝望,直至所有运算止歇,仅闪过由数列翻译的几行字。
——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
——我目睹了战舰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
——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烁
——所有这些时刻,终将流逝在时光中,一如眼泪消失在雨里
——是时候,去迎接死亡了
在看到‘死亡’一词的代码时,太阳穴犹如针扎般刺痛,人无法呼吸。当光屏完全漆黑,四周白茧舱门打开,他都如石雕一动不动。
很快有人醒来,满头雾水地拔去丝线,到处观望。或是找到了熟悉的面孔,焦灼地呼喊,担忧地摇晃。或是发觉发生了什么,喜极而泣,庆幸劫后余生。
人喧嚣声中唯有他慢慢弓起背,颤抖着嚎啕大哭,一如刚降生的婴儿不知止歇。
3286年的最后一天,持续整年的恐怖‘RL事故’终于画上了句号。
研发REa-Lis游戏的公司被彻底查处,相关人员皆被列为重级通缉犯,星区内审核部门人员亦革职处罚。所幸事件中无人死亡,大多数伤者经过调养后很快恢复。
只是这场史无前例的大型‘智能’蓄意谋害事件,又在盛行仿生人与智能机的星区引起滔天骇浪。自那起,居民中爆发了大大小小数百场抗|议活动,要求关闭光脑退出星网,原本落后的外围星区成为人们争先恐后赴往的安全之地。
这些疯狂蔓延的争议与恐慌仿佛和街区游荡的一人无关。
商区清冷萧条,陆知行徒步穿行曾经的智能车专用通道,走走停停,以最漠然的神色观察着一切。
售卖仿生人、游戏舱的店铺早早关门,但墙上门上仍被涂满了诅咒辱骂的涂鸦,街角的回收站里高堆着强行关闭的机器与仿生品,有的甚至已被人为毁坏,组件七零八落。
事情发展到这般局面,他不感到意外。
就像对于他的到来,尼奥·罗伊·伊夫林也不意外。
对方无微不至招待他,衣食住行安排妥当。问他是否愿意以‘尼奥之子’的身份生活下去。但他没有直接回应。事实上,就一直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最后推开一家餐厅的门。
何等讽刺。事件发生前,这店因老板只招收、培训人类职工的癖好而变为无人问津的‘死店’,如今局势一转,竟成了最热卖的大招牌,而且被迫扩大业务,向甜品餐食等领域进军。
来得次数太多了,老板立即认出他,招呼他到角落靠窗的专属位置。
“老样子么,陆先生?”
点头报以微笑,以亲切的友人口吻关心近日的生意。
在别人跟前,他所有的言行举止皆无可挑剔。
也不知是因为在游戏里当人类玩家给他积攒富足的经验,还是相比于L-999,他幸运的拥有足够时间成长,所以才不会出现不兼容或‘精神失常’的失控现象。
谁能相信,最开始的他只是个会说‘keling’的破铜烂铁。
“您好,我之前定的东西,现在准备得怎么样了?”
“是33651订单的莫小姐么,请您稍等,我去查一下仓库。”
嘈杂的餐厅里陆知行猛然起身,越过排排座位与客人的脑袋,捕捉到柜台前的人影。
对方一身干练杏色西装,利落马尾高高梳起,背对他在等老板。
手在难以遏制地抖着,而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期间差点和服务生撞上。
“抱歉、请问——”
女人侧身,是一张陌生的美艳脸庞。但那疏离又警惕的神情,犹如荆棘丛中的玫瑰,与他熟知的一人无比接近。
他脱口而出。
“你是莫文姝?”
听到名字,莫文姝这才诧异转过来直面他,将他打量后疑惑道,“是,我是莫文姝。请问您是哪位?”
“我······”
然而张嘴后他才意识到,现实里的莫文姝与他或与陆柳鎏,其实从未见过,更不知原属‘陆明泓’的身体,内核已换了两轮。
但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任谁都不敢想象。
也最好永远不要知道。
“抱歉。是我唐突了,你跟我的一个朋友很像,没想到连名字也一样。”他弯腰鞠躬道歉,急匆匆赶回原位。但又忍不住站在那,探出头窥探。
老板已经带店员出来,搬出一推车的粉色礼盒。而大门外又进来了位特殊的客人。
那个男人坐在银色轮椅里,膝上盖着厚实毛毯,气色虽不错但仍透出不健康的病态。
这下陆知行百分百确定女人是莫文姝的事实。因为轮椅上的人,正是对方苦苦追寻的裘子晋。
裘子晋自然而然拉起她的手问。
“还没好吗?”
面对他,女人顿时柔和下来,弯腰小心替人掖起衣领。
“马上就好了。但我不是强调过好多次,说车里暖和,让你在哪等我么。怎么又进来了?”
对方求饶般的捏捏她手背笑道。
“我不也强调过很多次,新婚夫妻是最忍不了分离的。时效大概持续到你我中有一个进坟墓为止吧,除非他们提供活人死人共住的猎奇服务。”
被他的话逗乐,女人继续和店员交谈都带着微笑。
之后他们谈论了什么,陆知行已不想再关注。
他只对着玻璃中的倒影,细细观摩自己怅然若失,宛如丧家犬的模样。
情况持续到有人敲了敲他的桌子。
莫文姝主动找到这来,着实吓得他不轻。
“我刚才叫您,您似乎太入神了没听见。”莫文姝礼貌解释道,“冒昧打扰您,其实今天是我跟丈夫登记的日子。你我在这相遇也是有缘,更何况你还有个跟我同名同姓的朋友。如果不介意的话,请收下这个。”
樱粉礼盒经丝带包装,像一名漂亮的芭蕾舞女立在他面前。
在他怔愣之际,对方想到什么后笑道。
“之前有人整天向我讨喜糖,念得我耳朵都起茧了。可惜现在找不到他人,也就只能缺他一份了。”
一丝丝的遗憾从那玩笑般的嫌弃中逃出,被在场的另一个人轻易抓住。
“哦?是你的友人吗?”
莫文姝回答没有迟疑,但耸耸肩,表情一言难尽,“差不多吧。比好友差劲一千倍,但比损友好上一千倍。抵消一下,刚刚好。”
听罢陆知行手指轻轻揽过礼盒,抚摸那柔软丝带,轻声道。
“原来如此······那,喜糖我收下了。恭喜你,你们一定会幸福美满,白头到老的。”
莫文姝感激一笑,“借您吉言。”
目送那两人走出店门,乘车远去,他才慢慢拆开礼盒,将水果色的糖塞进嘴里。
“继承千万荣誉亿万遗产,花天酒地挥霍钱财,无恶不作败坏名声。抱歉这些愿望我可不会替你完成。”他含着糖,却喉间发涩鼻子发酸,喃喃自语着,“但是陆柳鎏啊,你看到了吗。还有人记得你,除了我之外,还有人记得你······”
你真正的愿望,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