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园内依旧繁花似锦, 一亩占地的天然湖畔假山林立。
身着深蓝宽袍的祁希明走姿扭曲,毫不在乎形象的裸露胸膛。他绣着百花的下摆肆意飘荡,屡屡露出肌肉结实,线条流畅的双腿, 最后他晃着空酒壶一歪, 躺倒在柔软草皮里。
脸颊绯红酒气熏天, 眼镜也向一边歪斜,他飘忽忽的模样看来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可他从始至终都眯着眼,不知现在到底有几分清醒。
“人道, 渺渺啊,仙道, 莽莽。鬼道哟,乐兮, 哈······”
忽高忽低的曲调吟了几句后, 他突然呵呵傻笑起来, 拍打着空酒壶朝一旁的树上喊。
“我的好哥哥, 酒、我的酒又没了~”
枝丫顶端, 陆柳鎏撩起衣摆豪迈岔开腿, 如巡视领地的帝王傲视群雄,俯瞰人间。
呸的一声, 他吐出嘴里的草枝, 单手叉腰回道。
“我这酒可是名副其实的神仙甘霖, 先前是算作你让我在这大吃特吃的谢礼。不过嘛, 既然你这么想要······”他意味深长的打住。
听罢祁希明托着腮, 懒得起身便抬起脚在园中点来点去。
“这、这、那,你想要, 那以后全都是哥哥你的了,还有那、那、那。如有悔意作假,我祁希明世世得咒,不得好死,不得安生,嗝——”
他一口气豪爽的把园林外的范围都归了进去,光嘴上说说觉得没有诚意,他干脆甩手扔出一沓紫符飞向各处。
符文离去没多久又化作紫光回来,在陆柳鎏头顶盘旋。
“喏,这些地方以后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想要的,嗯?”
祁希明懒散的笑道,末句咬字含糊,听来海有些许宠溺。
可怜园外安分守己过日子的族人们,压根不知道自己和脚下的土地就这么轻率的被祖宗卖给了妖怪。
得到满意的回答,陆柳鎏笑得特狂妄,而他响指一打,祁希明手里举着的酒壶立马涌出了泛着金芒的液体,险些泼了人满脸。
入口清甜,回味香醇,落入腹中后冷暖相宜,化成股难以描述的气,霎时滋养着整个身体,直叫人如痴如醉。
小小的酒壶里仿佛装了一整条河,怎么也倒不完酒。为能饮个舒坦,祁希明硬是两腿一蹬站起来,对着酒壶口猛灌。
醉鬼祁希明喝得够劲,衣裳湿透,树上倒立胡乱数数的陆柳鎏也好不到哪去。折腾一阵后,他趴在粗壮枝干上发出惬意的咕噜声,可没安分多久他忽的抬头。
“你说你要给我看好宝贝,宝贝呢!宝贝在哪?!”
餍足微困的祁希明因吼声一抖,吓得先抱紧酒壶两眼四处乱瞟。听清楚陆柳鎏乱喊的内容后,他歉意拍拍脑门笑道。
“瞧我这记性,差点就给忘了,该罚该罚。不如,我再附赠好礼赔罪。”
抬手才一甩两袖,他停下动作转而撑开右眼眼皮,瞥向石板小径的一端。
“今天好像很热闹,有什么有趣的事么。”安博明破天荒露出微笑,双手负在身后踱步而来。
他的声音一出,树上软趴趴的陆柳鎏精神了,若尾巴耳朵还在,绝对是瞬间竖起,高度警觉。
见到安博明,祁希明笑意渐深,眼角与嘴角一弯像极了狐狸,他热情的招招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博明小兄弟,快来快来,我给你和我好哥哥看看我珍藏的‘佳肴’,这可是我自己都垂涎已久的了,一直舍不得哟,舍不得~~”
可无论他说得如何神秘招人好奇,在场的另外两人,始终未能分给他半点注意。
安博明显然是冲着潜逃数天的猫妖来的,一双眼看不透情绪,直锁定繁枝茂叶后探出的人影。
他踏着简陋的木履,在落叶堆里踩出道深深的印记,直至停在树前。
被这样盯着,陆柳鎏不甘示弱,他哼哼几声抹去下巴上的树皮碎,边舔着手指上的酒渍,转身不怀好意的笑着与人对视。
“今天的你想好了吗?昂?”他先发制人问道。
“因为今天屋外气候宜人,我心情愉快,”安博明的声音听起来还真像心情不错,但他却无厘头的说,“所以,想愿望的事就暂时往后拖一天。唔,可若明天天气不好,或许又要让你等一等了。”
陆柳鎏脸上笑眯眯,折断手中小腿粗的树枝,“是——嘛——哦呵呵呵呵,你开心就好啦。什么时候想到,就跟我说哦。我真的一点都不介意,真的。”
骗人,明明看起来就要跳下去掐人脖子踩人脸了。
远在树干后偷窥的夏英哲在心中如是说道。
他原来还怕发怒的安博明过去后会直接引爆炸|弹,这三人当场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可悄咪咪跟来看一阵,却发现他们相处得莫名和谐。
当然,潜伏的危险仍在蠢蠢欲动就对了。
监视到现在,担忧散去不少,因为还有难缠的老祖宗祁希明在场,夏英哲不敢多留。
转身才走开三步,身后忽然传来一男一女两道重叠的声线。
“木之精魂,灵息满溢。泡影之桥,邀人踏之。苍穹无垠,应吾真名!”
柳树上下对峙中的双方亦是一顿,脸色微变,齐齐看向拈指吐息的祁希明。
地面刹那铺满层层樱红,定睛看去才发现那是数不胜数的血色花瓣,满园翠色被粉白云雾笼罩,隐去水潭岸边以外的景象。
有人在雾中拨弄琴弦,微调音色后,响铃鼓声随琴音同起,两侧飞速褪去的雾流如拨开的帷幕,百名乐师模样的男子面着白妆。
乐师盘坐的腿下,安博明等人站着的位置,花瓣未覆盖之处竟全是湛蓝如天的湖面。在这走动甚至能感受到水纹的波动,如水上踏云般飘然。
园中一众柳树枫树亦被重新装点,统统化作单开红花,枝干漆黑的樱树。
“嚯,有意思。”陆柳鎏像是顿时来了兴趣,立即两手抓住树枝,翻身吊在树上远眺,活像个晴天娃娃。
他视线所及的地方,则随悠扬乐声再度出现一批人。
姗姗来迟的舞女皆是天姿国色,因为相同的华丽服饰,艳丽浓妆,以及所差无几的笑脸,乍看去她们长得极其相似。
然分开来细细看,却又俏丽得各有千秋,仿佛聚集了古今往来所有的倾国美人,赋予她们唯一的欢愉情绪。如这满园百花,让她们停在最美的盛开时刻。
盛宴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
舞女接二连三的送上坐垫矮桌,酒壶酒盏,又亲自搀着客人们坐下。她们连躲在树后不知所措的夏英哲都拽了过来,让他尴尬的挤在祁祖宗与安博明中间。
奏乐有些是流传甚广的名曲,以古琴为主。音符流淌过琴弦,婉转激昂衔接流畅,曲调亦扬亦挫,如云兴起如雪飘飞。
景美曲动听,可陷入窘境的夏英哲浑然失去享受的乐趣。
舞女们靠过来一杯又一杯给他劝酒,无论他是温言婉拒,还是严厉拒绝,她们就是不肯走。不恼不怒,笑容未变,只要他不接杯便纷纷挤在他身旁,花香胭脂香密度浓得令他窒息。
无可奈何之下,他向右边的养子发出微弱的求救,“博、博明,帮——”
以专注听曲的安博明为圆心,一米为半径,整个范围中空无一人。也不知他到底做了什么,这群舞女们开始就十分识相,没试图过来纠缠打搅他。
而反观夏英哲另一旁左拥右抱的祁希明,他枕着两位舞女的腿,又分别拉着、挽着另外俩美人的芊芊玉手,五指相缠挑弄,面前还有个黑蓝异瞳的混血尤物,正含情脉脉地替他喂酒。
已经完全陷进美人堆里了啊!
夏英哲发出无声的呐喊,在重重包围之下抱紧自己保护贞操。他们这列四张桌子空了一个,但他不需要找就能知道缺席的某人在哪。
“在哪啊,嗯?让我摸摸看。”
“嗬!好啊,你们敢联合起来耍我,小蹄子真调皮。”
“话说在前头,我等会儿抓到谁,谁就要给我······嘿嘿嘿~”
百人乐师团里,眼睛蒙着布条的陆柳鎏正和一群千娇百媚的舞女嬉戏玩闹,一会儿撞翻了鼓,没多久又坐在吹笙的无辜乐师头上歇脚。
曲子这都没跑掉乱套,也是稀奇。
这哪里还是盛宴,简直就是场灾难。
看着这场面,夏英哲只觉得自己一瞬沧桑不少。他就像因交友不慎而误入烟花之地的正经老实人,尴尬又焦灼。
几次暗中求助都失败,他终于放弃在无情无义的养子身上浪费时间了,转而向玩得起劲的陆柳鎏送眼神。
他的目光是如此热切,饶是背对着他,陆柳鎏也察觉到后停下扯掉布条。
只是瞄见陆柳鎏贱兮兮的阴笑后,他突然后悔了。
嫌在乐师中穿梭太碍事,陆柳鎏爬上顶大鼓,踩着一列可怜人的脑袋,最后一跃落在夏英哲跟前。
舞女们终于散开,轮到他大大咧咧坐下勒住对方脖子。
“嗨呀,怎么了这是,年轻朋友是太害羞放不开么,嗯?嗯嗯嗯?”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但夏英哲故作镇定,“······没,我还是第一次玩得很高兴。谢谢关心,多谢祁先生。”
说后半句他拼命探出脑袋,企图把话题转移到祁希明那。
享受按摩与美酒的老祖宗抬一抬手便没了反应。
僵硬的脖子缓缓转回,他与蹭了满脸胭脂口红的陆柳鎏对视,不知所谓的一起笑了起来。
在一阵哈哈哈与呵呵呵的尴尬相撞后,陆柳鎏趁人不备端起一杯酒就往夏英哲嘴里灌。
“哦豁!玩得开心啊,玩得开心那就更要喝一杯啊!走你——”
“不、等等我不会喝酒!”
猝不及防塞了满嘴酒,夏英哲起初是抗拒的,还因呛到猛咳不止。但喉间一动咽下了酒水,不适感竟神奇的烟消云散,身心前所未有的通畅。
忘却苦痛,忘却忧愁,仿佛浮于云端挣脱一切束缚,天地间唯他怡然自得。
嘴比脑子诚实,夏英哲在愣住时猛地一吸,迅速将嘴边洒出的酒舔回来,随后主动将余下的半杯喝尽。
“这······真的是酒吗?好厉害,完全没有——”
‘酒的滋味’四字来不及说出口,他两眼一翻身体前倾,脑门敲在桌上,就这么昏睡过去。
弹了人家几下额头,陆柳鎏才恍然喊道,“啊,我忘了,人喝一口就够了,喝多会出事。不过是你就算了,嘿嘿。”
静坐一旁的安博明都不忍同情起来。
“果然还是贪哪~~贪得无厌!屡教不改!呔!你这小小人。”
嬉皮笑脸用手戳着醉死的人,陆柳鎏却将脸右偏,觑了眼安博明,待对方发觉后他又眼珠一转,飞快扫过左边包围祁希明的‘美人墙’。
此后双方再无任何交汇,一个尽情纵乐,沉溺美色,一个却端重寡言,合眼静坐,彼此连视线都不曾相对。
待乐声渐弱时,满地落樱早已消失殆尽,没有乐师舞女,不见矮桌佳肴,昏暗的园子里仍旧是他们四人。
一场酒宴散得干干净净,如黄粱一梦,不曾存在过。
陆柳鎏蹲在地上,他看着最后一片红花瓣腐化消失这才拍拍手,大摇大摆走向柳树下醉态全无的祁希明。
“可惜哟,好弟弟啊,你留着这么多天姿国色,神曲佳酿,却都是一次性的假货,用完就没了啊。”他毫不留情的评价道。
“你可真是伤了我的心了。”祁希明受伤的捂着心口,以袖拭泪,“好哥哥啊,你要知道我这一介凡人,历经百年才能藏下这等奇货,已是堪比老天显灵的神迹了。你再这么嫌弃我,我可是要呜······”
“停!你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给我收!”
“好嘞,既然哥哥这么说,那做弟弟的我照做。”
“对嘛——乖。”
看不下去这两人兄友弟恭的诡异做派,安博明眉头一皱,转身架起不省人事的夏英哲。
可他却听祁希明话锋一转,说道。
“不过嘛,若哥哥你真想要领略稀世罕见的绝景,我确实还有一个法子。就是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陆柳鎏微微挑眉,示意人继续。
垂手袖中滑出彩扇,抬手一摊半掩在下颌前,祁希明如唱曲吟诗,缓缓念道。
“众生往来,皆为相逢。云霄彼端,如风之望。迢迢兮,将是万里无云,目中所映,乃为幸魂。”
他满意的看到动身离去的安博明,竟又大步折返回来。而他又悠悠说道。
“是的。幸魂游,或坊间奇闻更喜称之为——万妖行。实不相瞒,先前的红樱宴,正是我想象仿造而来的。”
“哦~~难怪啊,我刚才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熟悉啊。”陆柳鎏一副了然,他点点头,“那么,你想要我做什么?”
祁希明正想回应,但半路却杀出个气势汹汹的安博明,抢先一步厉声拒绝。
“不会去。”他盯住祁希明说了第二遍,“他或其他人,谁都不会去。”
被打断话后祁希明并未不满,为打消对方顾虑,他耐心的一一解释。
“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呢,小博明兄弟。万妖出行,携魑魅魍魉古物精魄同游,天地之间气脉混沌,极易造成灾祸动荡。”
“可相反,当天的沿路盛壮与各处龙脉所在,将会是万年难遇的绝美,绝妙,绝代,是为三绝。”
绝字层层加重,祁希明眼中的狂热一闪而过,轻摇彩扇又放轻了声音。
“我祁希明没什么能耐,但胜在祖上有能人带领,正好,就将整族安定在一处山脉旁。而我好贪玩享乐,自小喜欢钻研这些,多年历练下来,我敢大言不惭的说,我已掌握观赏真正的盛宴的方法。”
前一秒的势在必得,后一秒又变为苦恼失望的叹息。
“只可惜啊,肉|体凡胎终究无用,没有明灯指路开道,连一窥极乐的机会都没有。”
“那我劝你最好不要太抱有希望哦。”一言不发到现在,陆柳鎏终于开口,“万妖行啊,不就是人不人,妖不妖,一群闷骚抠脚的粘人精乱跑,迷路了还不好意思说么。”
安博明清楚的看到,祁希明表情有梦想破碎的征兆。
“真的哦,我每次去都是这样被粘着,踢都踢不走,还有一些家伙记性不好,走到一半掉队那就要被轮流摁着打。”陆柳鎏毫不留情,继续出拳重击,“嗯,总之,吵死了,烦死了,挤死了,三死。完全没有你的仿造品好。”
“这、这——”
幻想崩塌的祁希明瞬间悲痛甩手,以袖掩面发出呜呼呼的哀鸣。
好歹是结拜没多久的表面兄弟,陆柳鎏上前摸摸人家的头安慰。
“哎呀呀,少女梦破碎了没关系哒,没事没事,哥哥带你去见新世界。”
说到这他捏了捏下巴,微笑思忖间两眼弯起,倒比纯正狐狸眼的祁希明更像狡诈狐狸。
“那不如这次,哥哥我帮你去,怎么样?只要你再多给我一点点地皮。”
在场仍然是积极小斗士安博明高举反对大旗,这回他更是按捺不住,直接上前一把抓住陆柳鎏手臂。
尝试几次发现扒不开爪子,陆柳鎏索性反手把对方拽来,一左一右勾着另外两人的肩,笑着耸动眉毛。
“我看后天是个好日子呢,我们稍微准备准备,随时上路喽?”
突然如此亲近,安博明反应未及,一时忘了回答。于是他眼睁睁看着另外两个合拍的人串通一气,同时高声赞成。
心情由低谷回升,祁希明似是想起什么,合扇往手心一拍。
“小博明兄弟,我猜你应该是知道幸魂游的,恐怕比我还了解。啊哈,我知道,是不是因为你手上有那本秃驴大胡子们都梦寐以求的典录?”
多天来一直将万妖行记随身携带,可安博明并未回应,只默不作声将袖中的书册握紧几分。
见此情景,祁希明笑开了,用扇柄轻点他的靛青衣襟。
“别紧张,这些个文字密密麻麻又枯燥的天书,我最怕最厌恶了,一点都不眼馋。但我还是想劝你一句,别太把里面的纂述当回事,捏造胡话,自欺欺人,谁不会呢?”
令人生厌的笑容俨然是初到当天的复刻,甚至因为这刻意的语气,叫安博明怒意渐升。
经过这些时间的接触,他能很确定,不知存活多少年的祁希明并非人前表现的风流公子。而是恰恰相反,正如千年古树,用一层层死去的枝干表皮包裹住暗藏危险的内核。
那可能是已经被虫啃噬,腐坏了的。
见他不语,祁希明微笑着收回纸扇,随后拍了拍脑门。
“哎呀不好,好哥哥还有小博明兄弟,我突然想起我还没给祁蝶,璘蝶喂食呢。先走一步。”
话虽如此,离开前他还依依不舍地缠着陆柳鎏,一再交代后天的万妖行,得到保证了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这人一走,整座园林竟瞬间清静。
夜色深沉如丝绒,四处仅有虫鸣风吹的响动,静谧凉爽,相比甜腻喧闹的樱宴又是一副别致的景色。
垂柳下,陆柳鎏抬手想伸懒腰,却发现右臂还被握着,而那大掌的主人欲言又止的,皱眉望着他愣是说不出话来。
“你明知道那时天门地门不稳,行道上险象环生,无数刁滑鼠辈都虎视眈眈等着这天,为什么还要答应一个贪人去?”
安博明好不容易定下心来,刚问了一句,又被面前人突然惊悚的表情打断思绪。
“哇啊?!我们小夏宝贝怎么站起来脱光衣服劈叉了?!”
脱光衣服劈叉?!
下意识的回头前,安博明还被自己无意脑补出的不堪景象吓到,有些退缩。可转回一看,夏英哲还好好的趴在草地上酣睡。
再回头时手中早没了触感。猫妖再一次在他眼皮底下跑了。
气愤又无奈,却毫无办法,安博明沉着脸将夏英哲送回房间,能去叫唯一的帮手替他照顾,已是极限。
这帮手自然是一天找不到夏英哲的好妹妹,任雪珍了。她正好因为这事烦恼睡不着,结果就被敲开门,喊去看顾醉酒不醒的老哥。
好在醉死过去的夏英哲不乱动也不呕吐,她只需取来水替人擦拭脸颊手脚。
屋内水声哗哗,伴着她不满的自语。
“啊,真是的,我还以为到哪里去了,担心了一整天。”
“看我明天怎么审问你。”
“明明外面那么危险······”
握着对方发烫的手,她望着修长的五指忽的停下。张嘴刚想说什么,她被窗外奇怪的风声一惊,忘了刚才在想什么。
湿布巾跟随她的手来到对方脸旁,擦拭移动的动作逐渐变味,成了小心翼翼的抚摸。
珍视着,渴求着,止步于此不敢靠近。但拦住她的墙,此刻却摇摇欲坠。
“我劝你最好收起这可怕的念头哦,不然你之后会很——后悔很后悔哒。”
窗边传来突兀的人声,任雪珍虽受到惊吓,但能迅速保持镇定,捏住怀中随身携带的护身符。
出现在她眼前的男人她不认识,却很熟悉,而且尽管是张赏心悦目的俊俏脸,她仍产生了莫名复杂的厌恶感。
“你、你是谁?”
男人笑得格外欠扁,还不礼貌地朝她勾手指,“你过来走近点,我就告诉你啊。”
明明脑中还在犹豫,可她双腿不受控制地往前进,她紧急刹车来不及,最后踉跄几步直接向人摔去。
陆柳鎏是伸手撑住她胳膊了,她也在片刻的怔愣后抽出护身符中藏着的小刀片,作势要往对方脖颈上划。
仿佛早料到她会如此,陆柳鎏踩在窗框上的脚一蹬,轻松地将对方推回地上,自己安然无恙地飘在半空,挑衅的扭屁股。
“哎你砍不着砍不着,略略略~”
任雪珍扶额咬牙切齿,再转头哪还是元气阳光的少女,分明是凶神恶煞母夜叉在世。
她克制着音量喊道。
“陆、柳、鎏!”
“啊~~好怀念啊。”陆柳鎏装模作样地抹眼泪,“你都多久没有这样喊我小宝贝了。”
“谁喊你小宝贝了!去死!”
“嗯嗯嗯,打是亲骂是爱,我懂我懂。”
“滚!”
任雪珍,抑或说是莫文姝,满头大汗的她像经历了激烈的挣扎,疲惫瘫坐在地喘着气,许久才平定心神。
看她恢复得差不多了,陆柳鎏迫不及待地感慨着。
“说实话啊,我真的蛮开心的。没想到你最先记起的人,还是我。不枉我对你那么照顾,分享了那么多的爱~”
“呵,”莫文姝冷笑着翻白眼,“那我可真谢谢你了。我想大概是你的恶心太离谱,让我难以忘怀。”
“喂喂喂,话不能这么说,我刚才可就帮你悬崖勒马,阻止你犯下大错喽。”
然而莫文姝两眼透露着茫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望向沉睡中的夏英哲,眉头越皱越紧,双手也愈发不自在。
看着她如此纠结,陆柳鎏笑意渐收没了继续耍人的心思。
“你的名字,是什么。”他问。
没有回答。
“你是谁。”
虽然是与上一个类似的问题,可却让陷于遗忘的莫文姝,又增添了几分不安痛苦。
到这个地步,陆柳鎏抓了把头发落回地面,俯视对方最后一问。
“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来这。”
一阵含糊不清地喃喃后,莫文姝找回说话的声音,仰起头露出发红的双眼。
“我只记得,我要找一个人。”
“很重要······非找到不可的人。”
她不理解,陆柳鎏为什么又对她露出欣喜夸张的笑,并朝她伸来手。
几番犹豫后敌不过那亮晶晶动物似的眼睛,她豁出去般握上去。
双手相握堪堪数秒,她如灵魂出窍后度过数个世纪。即便面上恍然失神,内心竟遏制不住的颤动。
陆柳鎏松开手的同时她亦抬起泛着泪光的眼,激动地张开嘴。
“你······”
“嘘——”
他食指抵在嘴前示意她噤声,随后像无事发生,盘腿飘在半空伸懒腰。
这么多个世界下来,莫文姝知道何为隔墙有耳。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催促她铤而走险,换着法子要从陆柳鎏这人口中问出什么。
尽管希望不大。
“他,就是你的另一个同伴吗?”她选择从夏英哲这下手。
“嗯哼,是哦。他很可爱吧,超令人垂涎欲滴的。哦对了,你刚刚不是还差点——”
莫文姝:“好了行了!闭嘴!”
谈话没开始就结束,本就精神疲乏的她此刻顿时觉得千斤压顶。
她果然和这家伙无法相处。
晃神没一会儿,莫文姝忽然发觉这位赖皮正笑嘻嘻的看着她,那观赏稀有动物的眼神,让她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你看什么,还有事?”她没好气的下逐客令,“如果你是担心我对他做什么,那大可不必。我马上就回去了,会继续装着被骗成山里无知少女的傻明星。”
“没,我就是对你很钦佩,想对你做一次真情实感的采访而已。”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
心里这么想着,可莫文姝出乎自己意料,话到嘴边竟改了口。
莫文姝:“好啊,那你想问什么。我要是高兴,我就回答你。”
可令她更想不到的是,那陆柳鎏一开场就给她甩来个暴|雷。
“你怎么就对人家一个半身残废念念不忘,赴汤蹈火了。”
报复欲与杀念催促她动手教训,但另一种微妙的,难以细说的情绪却让她停下,几次开口回答没成功。待她转向房间另一面墙,看不见烦人的脸,她才终于能抛出答案。
“我欠他一条命,这可以了吧?”
“噢~~”
无奈她失算了陆柳鎏的功力,光是听对方揶揄的语气词,她两只拳头就已按捺不住了。
“仅此而已?他是你救命恩人,再生父母。可你又是他的谁,人家要你救他了吗?”
在他尖锐的质问下,莫文姝猛然转回身子,能杀人的眼神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彪悍。他依然与反问前一样,单纯的注视,抱有慰勉的好奇。
于是熊熊怒火在他眼前消失,女人仿佛被剥去遮羞的衣物,神情仅是屈辱而不堪。
“我只是站在他身后,不敢追上去哪怕一步的······愚蠢女人。但如果,能有下一次机会,我绝对不会再原地等待。”
所以,她才会来这。
不愿在最讨厌的人面前露出脆弱的表情,声音发颤的她拨弄着发丝,将侧脸很好的掩盖。
奇怪的沉默中,她还在猜对方会怎么回应她,结果就听陆柳鎏啪啪啪鼓起了掌。
“啊谢天谢地,你终于明白了,我一直都很想告诉你来着的,但是没找到好办法,啧啧啧,谁让你有时候真的太蠢,跟我以前养过的猪猪宝贝好像啊哈哈哈哈哈!”
莫文姝:“······”
其余情绪荡然无存,剩下名为‘暴怒’的洪水猛兽,她抬手将花瓶一丢,竟还真的砸在陆柳鎏脸上。
她好像还听到了鼻梁断裂的声音。
“谢谢你啊,我现在知道了,你可以走了!”看不到对方伤势,权衡之下她只指着门催人离开。
“哎哟哟,泼妇泼妇,希望那位轮椅哥以后能安好,别下面残废了,上面又被打残·······”
在莫文姝陡然犀利的眼神注视下,陆柳鎏闭嘴不再嘀咕,乖乖抬脚踏上窗沿。可她却在跳出去前回首,露出完好但笑容挑衅的脸。
“今后一定要跟在我们绝世第二好男人小宝贝身边哦,跟牢牢的。”
莫文姝懒得搭理,摆摆手继续赶人。
探出去半截身体又一次缩进来,这回陆柳鎏问了令她意外的问题。
“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这幕与前个世界终末如出一辙,可任她如何揣测分析,总是猜不透陆柳鎏问她的缘由。
唯一相同且显著的特点,是话里掩饰不住的奇怪期待。
思来想去,她学着对方的模样,两手环在胸前,拉长音调。
“这个么——我不是说过么,你的恶心出类拔萃,我怕是终身难忘,永生阴影了。”
以为能看到对方气得跳脚,谁料这人竟笑得异常灿烂,具有欺骗性的好人脸,竟让她失神片刻。
“那就好。”
人倾身翻出房间,他眨眼消失在莫文姝的可见范围,窗外仅有满院竹影婆娑,形如魅惑鬼影。
同是竹林,安博明所住的东楼却无风寂静。临近深夜,他依旧穿着件单薄的靛青外袍,头顶银月,笔直盘坐在石路中央。
粗重的喘息快慢很不平稳,这是只有在忍耐极限才会出现的呼吸步调。
闭目养神没有效果,他便将手伸入袖中,取出那张被折叠数次的画纸。纵使他再怎么小心的存放,可看的次数多了,折痕和褶皱依然变成深深的,无法抹平的印记。
薄纸摊开,入目是墨线勾勒的两具胴|体,如初生婴儿不着一缕。身躯相交,发丝相缠,亲密无间。
紧捏页角的拇指指节,自己猛弹一下,安博明匆匆收起画作,有些慌乱的坐定。
画作没有起到任何平复心绪的作用,反而雪上加霜,情况愈演愈烈。
他仿佛走投无路,无奈闭眼,合掌轻念。
“当念信守经戒无有疑贰。”
“当念我宿命因缘根断。”
“当念我胎根己绝不复世生同·······”
断在这并非他忘了下文,只是后背上靠来一人的体温,对方还故意将他往前挤压,迫使他弓起腰,变成块贴身的靠垫。
可是,这力道根本不重。
像孩童玩伴间的嬉闹。
或为引起主人注意,故意作怪的刁滑宠物。
还能是······
靠着安博明的背,陆柳鎏翘脚舒展双臂。他反手拽住了对方一缕发丝,不禁调笑道。
“继续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