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安森因内外的伤势昏厥过去, 他被烫毁的半边脸上沾着黑血,继续腐蚀着皮肉。
而将他击倒的艾斯特见人没了动静便置之不理,立即赶到另一名伤者身旁。
魔龙身下的地面已铺开一层黑血,冒着热气的血渗入石板间的缝隙, 又沿这些横竖弯折的‘沟壑’四处蔓延。
即便知道仅仅是这种程度的攻击根本不足以夺走魔龙的性命, 但冲来扑跪在地的艾斯特仍觉得眼前的场景触目惊心, 难以维持镇定。
第一反应是检查伤处,他扯掉对方早就破烂的上衣, 双手在这过程中全染成了黑色。
等到他找到拳头大小的豁口时,他才后知后觉, 忆起魔龙血液是种十分危险的武器。
古怪的是,他双手双腿接触黑血这么久无事发生, 那名偷袭者却马上皮破肉烂。
来不及仔细分析其中的缘由,他连忙按印象中的将右手覆在魔龙伤口, 逼迫自己凝神专注, 默念能加快自愈的咒文。
血还在流, 他感觉得到。
但没过多久, 那血如洪水关闸猛地刹住, 魔龙诺林睁大眼像个弹簧直起身体, 胸口的伤在自己燃烧,火光闪过后不见一丝疤痕。
看看被自己吓到的艾斯特, 又看看倒地不醒的威尔, 他满头雾水的同时也拍着心口。
“刚刚······我好像看到一个老奶奶在河对面朝我招手。嘶——吓死我了, 她居然没有牙齿, 假牙还会自己走路, 幸亏我没走过去。”
一直到听见诺林开口说话,艾斯特脑中那根紧绷的绳才终于松弛下来, 整个人往后坐倒。
“他是谁,你知道吗?”他指着那名现在负伤最重的袭击者。
诺林不必过去看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皱眉轻嗅气息便认出对方是个熟人。
“原来是他在这啊,嘿!怪不得我总觉得有奇怪的味道。”
转头再看掉落在旁边的银枪,他压平嘴角突然笑不出来了。停顿大约数秒,他很快恢复如常,又嘻嘻哈哈与艾斯特商量着把人救回来。
艾斯特没拒绝这一提议,但也没表露出积极性。
这大概是为数不多,他能断言魔龙心情真是正低落的时候。纵使他已有放袭击者自生自灭,或他直接灭口的念头,他依旧选择尊重诺林的做法。
毕竟这是魔龙的地盘,发生的也是魔龙与他人间的恩怨,如今的他恐怕不好插手。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将离开的计划后推,让诺林自己调整心情的同时拼命汲取着卷轴里的内容。
经过艾斯特的紧急治疗,威尔最终还是失去了一只眼,幸运的是,他坏死的脸颊肌肉未来有将近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恢复原样。
而他在深夜呻|吟着醒来了。
此时的诺林正面对墙壁丢藤球,歪着头入迷的来回抛接。艾斯特手捧卷轴,端坐在干涸的水池旁,离威尔所躺的石板很近。
睁眼先看到俊美非凡的银发少年,光线原因对方像在太阳底下宝石散发光泽,迷幻朦胧,威尔头脑混乱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无意转头瞥见魔龙的背影,从梦境跌回现实,惊恐的爆发出一阵呜声,挣扎着往里缩。
“请你冷静下来,你的身体状况并不支持你有大动作耗费体力。只要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们都不会伤害你,更不会对你怎样,我保证。”
艾斯特边说边蹲下与人平视,他眼中的细碎湖蓝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奇特魔力,受其清越有力的声线影响,威尔竟渐渐平复下来。
“你看起来年龄不大,你叫什么名字。”
“威尔、威尔·安森,我、我——”
“你慢慢说,放轻松,你现在很安全。你可以叫我艾斯特。”
“好的,谢谢······”
在威尔眼中,同为人类的艾斯特等价于救命稻草。加之艾斯特刻意塑造出的谦和得体形象,他完全没将眼前的少年与把他踢飞踢吐血的‘恶魔’联系在一起。
两人问一句答一句,艾斯特也终于拼凑出整件事的始末。
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是这名普通人释放出了魔龙。当然,根本原因是歪脑筋的魔龙诱导。
“菲比······岗德林。”
艾斯特喃喃着对方反复提到的村长的名字,他感到熟悉,且根据威尔描述的外貌特征,菲比·岗德林像极了他曾见过的‘德非叔叔’,他父亲的一位平民朋友。
但‘平民朋友’一词终于能被正确答案替代了,菲比·岗德林也是他们克拉科夫家族的一员。
封印魔龙的克拉科夫成员中有他父亲,菲比,或德非之所以要再找人过来,恐怕是为了定期加强施在魔龙身上的禁令封印。
这是一种非常‘随和’的封印,缺点是完成条件有些许苛刻,需要符合要求的多人参与,手持信物分开站立,划定出一片‘可容许范围’。
在这范围内的生物能正常自然的生活,照样生老病死,需要吃喝睡觉,却永远都出不去。
除非,他的力量强大到足以在禁令每隔一年的薄弱化时间里冲破禁|锢。或者,有其他人进入该领域,说出最初定下的解禁语。
沉吟许久,艾斯特抬头又问。
“你刚才说,你居住的多德村被怪物袭击占领了?”
他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因此眼中流露出细微的质疑。
“是的,”威尔点点头,神情难掩悲痛,“就在我们回去不久后,不,不!应该是、十多天前,十三天前,我们正好在教堂里。然后那个怪物,那个长满了眼睛的·······”
情绪再次失控,极度恐惧之下,威尔·安森颤栗着双手环抱住自己,抖成狂风中一株脆弱树苗。
墙角诺林至始至终都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当耳朵捕捉到‘十三天前’,‘长满了眼睛’等关键词,他立即想到在索格也曾被相像的‘怪物’追击过。
那时的怪物只有他看得见,石碑破裂后他在城中游荡,也隐约捕捉到一两次,无奈气息太杂乱他无法精准追踪。
时间吻合,描述类似,他转头正巧与艾斯特四目相对,两人心有灵犀的想到同处。
那个‘根源’原来早已将魔爪伸向特卡非,而并不是像他们猜测的那样,一直在索格城的中央养精蓄锐着。
表层获得的信息差不多,艾斯特瞥一眼诺林并说道。
“诺尔,不如你去帮这位可怜的先生打点水,让他喝几口缓缓气。”
印象中,要干‘坏事’的时候,某位王子从来不念自己的真名,于是诺林兴趣缺缺,敷衍的哦了一声往外走。
魔龙的离去令威尔彻底解除戒备,他又累又饿,伤口的疼痛让他的理智流失,他只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
肩膀突然被人按住,神经紧绷的威尔见名为艾斯特的少年凑近,另一只手摁在他额前。犹豫了片刻,他没有反抗。
“看着我的眼睛。”
他听到少年压低声音命令道。他下意识地照做,却在目光交汇前就失去了意识,眼珠不自然的上翻。
与此同时,艾斯特眼皮颤动得厉害,他的指尖与威尔·安森的脑袋像接起根管子,记忆源源不断的涌入他脑海中。
那些气味,光线色彩,声音及触感,皆清晰真实的在他这重演一遍,让他有‘身临其境’的体验。
以惊人的速度将‘威尔·安森’之前的人生翻阅,艾斯特的体力和精神都有些吃不消,凭着意志力撑住,他最后喃喃念道。
“当你听到我说‘结束’时,你将不会再记得关于魔龙的一切。”
“你是威尔·安森,你逃跑到山脚被偶遇的旅人诺尔·马斯坦和艾斯特所救。”
“而你毫无保留的相信,感激并忠于他们。”
文字从他口中说出变为美妙的吟唱,听着他如缓缓溪流的轻语,威尔脸颊上的肌肉加快抽搐着,似乎在与什么抵抗。
只可惜他的挣扎没能坚持太久。
艾斯特说出结束收回手,威尔的眼珠一瞬归位,迷茫无措取代了原本的恐慌。
“你还好吧,你刚刚怎么在发呆?”艾斯特面不改色的问道。
被他的话代入崭新的,亦是虚假的语境,威尔就这样被成功篡改了记忆。
“我没事艾斯特阁下,马斯坦先生呢?他之前为了救我受伤了。”
第一次实验就成功,艾斯特的疲乏被成功的喜悦与满足替代,他甚至在零好感的威尔面前露出真实的微笑,安抚几句后在一旁看着人再次昏睡。
发觉四周安静得过头,艾斯特意识到魔龙还没回来。于是起身沿地道前去寻找,一直走出古堡后,他找见了坐在崖边丢石子的诺林。
走到旁边屁股刚触着地,魔龙扭头戏谑的朝他笑道。
“你这样算不算违背了教义?你刚才做的可是比欺骗还严重的‘重罪’呢。”
“原来你还对我们的信仰深入研究过?”艾斯特没有正面回答,反而还以一问,“你今天看起来倒挺符合我们教义的行为,往常别人冒犯了你一点,你不都要把对方牙拔光的么?”
郁闷的魔龙被戳中痛点,悻悻摸着鼻尖,“才不是,今天是我大人有大量,所以放过他了。”
沉默一会儿,他终于按耐不住,边气馁怪叫着,边用力躺倒像孩子似得耍赖踢腿。扑腾着嚎够后,缓缓垂下沉重的四肢。
“为什么·····”
为什么人们总会认为,这世上发生的所有不幸和灾难都是他们带来,他们造成的。
为什么明明过去如此长久的岁月,人们依然牢记流传故事里刻意设立的正邪对峙,抱有先入之见。
栖息在这片山脉上的所有同胞跟随他父亲一再退让,主动远离人类的世界,只求安稳度过余生,却如诅咒般逃不开纷争,避不开厌恶。
好像非要争个你死我活,那些领头讨伐的人类才肯停歇,才会心满意足的拍拍手回归他们自己的美好家园,未来谈及曾经的屠龙壮举时,满脸的自豪与优越,拿出魔龙的尸骸残片,秀做功勋似的战利品。
诺林重新直起身体,他收起左腿抱住,将脸颊抵在自己手臂上。侧面看去他就像是颗收紧的,不敢绽放的花蕾。
“过去,这里是和平又热闹的。”
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
感受强劲的寒风冲击人的双腿,这回轮到艾斯特学着魔龙拾起一块块石头往下扔去。
渺小的石子落入深渊,迟迟听不见它们的落地声。
“从前,我深信不疑。对我所接受的那些······”
艾斯特摊开右手,掌心的肌肤被魔龙黑血烫过,边缘微肿出现丝丝红痕。刚才目睹魔龙与死亡相近的场景,勾起了他深藏在心底的不好回忆。
十年前,他母亲不得不选择抱着他的哥哥赴死,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他,让贪婪奸诈的哈伯德放松警惕,认为从此不再有人能威胁到自己偷来的王权。
面对两具烧得焦黑,无法分开,煤炭般的尸体,他以‘年幼公主’的身份在无数双暴露野心的眼睛下可怜无助的嚎啕大哭,但在心里他下定决心,血债血偿,永不饶恕,哈伯德以及谋害过他家人的豺狼虎豹们,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圣典隐匿独居的日子冲淡,竟出乎意料的将仇恨的利刃磨平,教导他的老师一直向他强调着宽恕与仁慈,他本以为自己接受了的,后来只想用‘平和’的,光明正大的方式······
他像是在对魔龙,又像是对自己说着。
“他们都那样教导我,所有人也都表现得无比虔诚,但你能相信,一个双手沾着亲人、无辜者鲜血的人,还能堂而皇之的在祖先所建的神殿前,说出‘问心无愧’的话吗。”
“我们家族的先知给出了预言,最后一位真王会挥舞起王者之剑,锋锐利刃刺穿暗之梦魇的胸膛,他将头戴荆棘冠冕,重新拯救万民。”
“可你能想象,有多少人为了获得支持,费尽心机的将自己塑造成天选之人,却在圣女像面前起誓诚心可鉴。”
“如果神灵真的存在,我指的是随便哪一位、哪一种的神,它大概也不会真的去理会这些。在它眼里我们所有人,可能全是闹腾聒噪的小蚂蚁。也许在它创造出我们的时候,它便认为自己的使命结束了。”
“它已经创造出最根本的规则,那就是生老病死,余下的······不过是由我们自己空想而成。我们需要这样的希望依托,总要去相信些什么。而谁的权力大,谁是胜利者,无论较量的正统与否,发言权往往都会落在他身上。”
俯瞰那深不见底的峡谷,艾斯特嘴角牵动,冷冷笑着。
“这一点我还得感谢你,拜你那‘朝拜坛子’的笑话所赐,我想通了不少事。恐怕从今起,所谓的‘神殿’里将不会再有我的身影,我更不会再去相信那个笑话般的预言。”
他侧身转头,以淡然,决绝的目光回应诺林的诧异。
“这只是场游戏,诺林。”他第一次以无比低沉却也饱含温情声音,念出对方的名字,“它创造了我们从此置之不理,它俯瞰着我们互相残杀,彼此伤害,又自我慰藉,也从不阻止。因为我们经受的苦难考验,是它取乐的玩具,或者连玩具都算不上。”
少年眉宇间闪过的深沉阴郁,诺林看在眼里。他想说几句阻止,恍惚间却找不到这么做的用意,只得听人继续说下去。
“我理解你不去刻意记恨谁的想法,但我们都失去太多东西了。”艾斯特倾斜身体,他的手搭上诺林肩头,牢牢抓握,“要取回他们,诺林。我会取回他们,用自己的手重建应该属于我们的,摸得着看得见的乐园,为此······我变成魔鬼也无所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向来头脑灵光,话多嘴碎的魔龙此刻张口结舌。
艾斯特的眼神与在庄园里要求他帮忙的相似。
之所以用上相似一词,是因为他今日被这美丽的双眸注视,竟只感受到不寒而栗。
有什么,很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