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凉七岁的时候有了第一支笔。
那只笔是太子伴读用剩下不要的, 晕了墨,被丢在书房外的花园里。
谢凉想了很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它捡了回来。
那伴读用笔并不爱惜, 笔头被磨的秃了, 一碰就会扑簌簌掉毛, 谢凉在泛着凉的夜光下看它, 也不嫌弃,很小心的修了修。
他后来用这支笔学习写字。
他认得的字不多,都是干活时偷学来的, 也不算偷, 他记性太好,看过的字, 一遍就能记下来。
然后在没人时回忆着, 一遍一遍细细描摹。
后来皇后知道了这件事,笑着同人说起,那天宫中刚好设宴, 谢凉也破例上了座, 原本不明白为什么。
直到大宴上,听皇后涂的十分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同人笑着说起来, 说二皇子最近似乎十分勤奋,在学习写字。
太子五岁便熟读四书了,二皇子七岁还在学写字,皇后用一种分享的语气同人说起, 看起来好像不具备什么恶意。
一时间, 却有许多奇怪的目光朝着谢凉看过来, 明明也没有恶意, 却几乎将谢凉盯出一个大窟窿。
年幼的谢凉那时候还不能够很好的处理这种情况。
皇后见状,勾着唇笑了笑,又大度的表示,好歹也是皇子,确实应该多识几个字的,往后出去了,总不能丢皇家的脸面。
然后在众人此起彼伏的附和声里,她夸谢凉有些上进。
苟延残喘活下来的皇子,血脉里有一半尊贵的血。
却只能近乎茫然的,不解的,在最开心快乐的年纪,接受着最轻慢的奚落话语。
记忆里,那其实不是谢凉最屈辱的时候,也不是他最痛苦的时候。
可不知为什么,那种明明看起来并没有给他任何实际伤害的做法,却让他仿佛万箭穿心。
再之后,谢凉回去折断了那支笔。
也好在是由他亲手折断。
在第二天,怒气冲冲的太子便带人冲进了他的院子里,扬言要用那支笔,亲手折断他的手脚。
遍寻未果后,又让人提着他的领子,在寒冬腊月里,把他按进了御花园冰冷的池水里。
冬天的水很凉,谢凉又年幼,从小缺衣短食,看着好似十分健康,实际不是,一些微小的伤害,就能要了他的命。
于是落水之后,他伤寒不愈,一连烧了许多天,烧的人都快死了,终于有人给他请来了太医。
那是第一次有人给他请太医。
据说是因为他是皇嗣,众目睽睽之下,总不能真的让太子背下弑杀手足的恶名。
不过尽管原因如此,谢凉还是有一些微小的好奇。
太医……会是什么样子?
实际上因为病的太严重,太医真正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能很清楚的视物了,不知道伸手,只知道太医亲自把他冻僵的手腕从被子里拿出来。
那是一个有些不同的温度。
谢凉费力的往外看,窗户透露的天光之下,他看到那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坐在他的破床前,用一种他不能理解的,名为怜悯目光看他。
具体的场景,后来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记忆里,那老太医似乎想跟他说点什么,但最终没说,开了药,又背着药箱匆匆的离开了。
谢凉在冷如寒铁的床上孤独的熬过了这个冬天。
很偶尔的,他会想起来,不知道对方当时是想和自己想说什么,又为什么没有说出来,那时候屋里也没有其他人。
但时间久了,他又不想知道了,人的温度,是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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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凉十岁时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他身上多了很多秘密。
比如知道他知道了做皇帝也没有那么好,尤其是如今龙椅上坐着的这位他的父亲,看起来光鲜亮丽,实际内里早已经腐朽了。
很多人不会真正听从他的话,大多数人都在阴奉阳违,他们甚至并不在意他的政令,只觉得他的许多想法好笑。
面对一个没有才能,德行败坏,而又自私懦弱的皇帝,大多数臣子想做的实际不是愚忠,而是想法设法,架空他的权利。
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谢凉看的清楚,但他不会提醒什么,也不会做什么比如拯救的狗血戏码。
这与他没有什么干系。
事情原本会这么一直下去,皇帝昏聩,朝臣自私,他们的任何做法,都不过是在加速这个王朝的倾覆。
百年后,黄土一抔,或许还会承担丧权辱国的千古骂名。
而谢凉,只不过是这其中的一粒微尘,冷眼旁观这一切。
事情原本的走向是这样。只是很多时候,一些事情的发生是自然而然的。
毕竟一个王朝里不会都是忠臣,也不会都是奸佞,有人喜欢欺上瞒下,自然也有人自诩清流。
随着年岁渐长,太子资质愈发愚钝,他耽于享乐,骄奢淫逸,不堪大用。
他如果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没有人会说什么,但作为一个王朝的皇储,他差的太多。
于是有人把主意打到了的谢凉身上。
二皇子沉默寡言,不通文墨,这没关系,甚至很好,一个有培养可能的皇子,总比一个肆意妄为,长了嘴的昏君要好。
于是莫名其妙的,一部分人开始簇拥势单力薄的谢凉起来。
他们默不作声送给谢凉资源,或者明目张胆的在朝堂上给谢凉说话,甚至有几个看起来很是正直的臣子,冒着被太子针对的危险,也要交给谢凉为君之道。
他们许多是朝中元老,太子并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他们是不会管在他们如此明目张胆的簇拥之后,谢凉是被太子针对的,又是如何被太子的部下折磨□□的。
他们每一天都在被自己的忠诚感动着。
而不会理会被他们面对的人作何感想。
太子是不会心软的。他跋扈惯了,自小如此,尽管谢凉已经尽可能自救,尽可能表现得愚钝,尽可能不去招惹他。
那些明里暗里的屈辱手段还是被不断用在他身上。
明明是血脉尊贵的皇子,却要被迫成为奴仆练箭的靶子,十三岁这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不知是不是太子再也无法忍耐。
太子府属臣在练习之时,箭差几分,在谢凉肩膀上留下一块深深的血洞。
太子大笑着离去,其他人奚落嘲讽,无人胆敢上前。
剧烈的日头下,谢凉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心里一寸一寸结着冰。
然后生平头一次,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与其他人都不一样的少年。
眉目清隽,生的十分好看,他有一双极漂亮的棕色眼睛,在刺目的阳光之下,温润的像一块清湛的暖玉。
他好像并不害怕太子,也或许是无法忍受其他人的做法。
在所有人都附和太子,对谢凉奚落嘲笑时,是他走上来,扶起半跪在地的谢凉,给谢凉简单的止血,然后背着谢凉,去请太医治疗。
少年的肩膀并不厚重,甚至有些单薄。
一路上,他害怕小皇子睡着,一直温声的和谢凉说话,给谢凉讲故事,谢凉很轻的回答他,他以为谢凉觉得疼,还像哄幼崽那样哄了谢凉。
他与谢凉无亲无故,无所请求,但他是唯一救了谢凉的人。
他知道谢凉的处境无人照拂,因为是朝中新贵,尽可能利用恩宠,增加进宫的时间,或者托人送来钱财药品,照顾了谢凉很久。
他会在谢凉换药时皱起好看的眉头,会在看到谢凉身上狰狞的伤口时,尽管谢凉自己也不喊疼,但还是不忍心的闭上眼睛。
他只要能够进宫,腰间总会挂着一个圆圆的荷包,上面绣着一轮月亮,然后谢凉打开荷包,能看到里面装许多宫里没有的,琥珀色的松子糖。
他说吃了糖就不会感觉疼了。
他说不要害怕,什么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但要勇敢,也要努力生活。
他叫裴词,是云真府人。北疆王朝新进科士,少年新贵,前途无量。
他也是太子给自己选择的,东宫小朝廷的未来的重要官员,只是因为观念并不相合,裴词没有同意。
再后来,听说因为得罪了太子,裴词在马场里意外重伤,几乎没命。
那是谢凉毫无意义的人生里,第一次感受到十分强烈的,名为恨意和后悔的情绪,也是第一次,他意识到手中拥有权利的重要性。
他开始默许了许多人对他的推举,也开始不再那样低调,渐渐的展露出锐利的锋芒。
太子开始感觉到恐慌。
再之后,西州之乱里,他因为好大喜功,冲入敌营,被敌人斩于马下。
北徵帝身体不好,大限将至,尽管他十分恨谢凉,但如果不想做谢家的千古罪人,也只能将皇位传给谢凉。
他在最后的日子里甚至需要仰仗谢凉的鼻息而活。
于是他讨好谢凉,询问谢凉朝中众多臣子,他想要谁做他的亲近之人?
在长达半年的隐忍之后,谢凉终于能够光明正大的说出裴词的名字,而不必担心对方受到任何原本不必要的伤害。
他在许多人诧异的目光里再一次见到裴词。
尽管对方看过来的目光变得相当陌生。
但少年人的目光温暖明亮,尽管好像并不记得了,但看到他时还是会习惯性的温柔以待,感觉心疼。
这样也好,谢凉想。
他的不堪,他的隐忍,他的所有落魄与屈辱,还有他并不熟练的勇敢和爱意。
他原本就只给裴词看,也只愿意给裴词看到。
尽管一切重来一遍,也没有什么不同,也没有什么不好。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