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词好几天没怎么和谢凉再说话。

  不是不想说, 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太多事同时发生在一起,挤压了他思考的空间, 让他一时间难以反应。

  谢凉似乎察觉到什么, 晚宴过后, 来了几次, 但都没有进门,后来干脆连面也不露了。

  他默不作声的,不知道打算什么, 裴词见不到他, 问了江林生几次,老掌事闻言一脸懵逼, 想了想, 有些迟疑道,说可能是忙吧。

  江林生神色不对,裴词听着, 看了他一会, 点了点头,想忙了也好,谢凉忙起来, 能让他有时间将一些事理理清楚。

  可又快半个月过去,谢凉依旧很忙,忙到见不到他一面,裴词怔一下, 明白过来。是谢凉不见他。

  当意识到这点时, 裴词难得坐在院子里发了半个下午的呆, 说不清是心里是什么感觉, 有点茫然,也有点不适应。

  裴词这段时间想了不少东西,不敢平静,一静下来脑子里就乱七八糟的。

  谢凉贸然借着别人的手挑破心意,是真的让他感受到了措手不及。

  裴词曾经也思考过自己关于未来的打算,不过那还是有系统的时候,他想的是有一天如果能摆脱系统,又安置好了谢凉,他可能会干脆的辞官,去周游大江南北。

  他不贪权势,对财富的执念也不深刻,完成承诺之后,不免渴望起了江南烟雨的自由。

  那时候裴词的人生中还没有容纳另一个人的打算,不会被束缚,想的都是很缥缈的东西。

  不料后来,阴差阳错的,他死了又活,尘埃落定后,唯一对不住和放不下的,都成了谢凉。

  他便不想那么多了,知道这辈子再也走不了太远。有时候也会觉得,就这么老老实实守着谢凉,安静的过着也没什么不好。

  等日后老了,他若还有机会说起年轻时的打算,或许只会忍不住笑一笑,笑原来他年轻时还有那样意气风发的念头。

  但也仅仅如此了,如果不是突生变故,裴词是真的不会再轻易做什么。

  毕竟在他自己也不知晓的时候,他似乎就已经将谢凉算进了下半辈子。

  也正因为此,在谢凉选择贸然开战,却偏偏让他得知心意时,他只能不上不上的卡在这里,进退两难。

  毕竟在如今的状况下,即使他愿意认真思考和谢凉的未来,边关数万条人命却不行。

  或许这又是时代带来的差异,也或许他和谢凉本就不是一样的人。每当想起这个问题,裴词都无比明晰的知道,他不能说自己是好人,却绝无法认为人命等同草芥。

  这与谢凉的做法相悖。可如果他和谢凉无法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按照两人秉性与如今状况,再强留在一起,只怕早晚有一天会成为祸端。

  裴词生平前所未有的头疼起来,他很少有这么为难的时候,平心而论,不会有人比谢凉对他来说更重要了,但终归有些东西,不能让单一的情感来左右。

  裴词想通后,把小狸花放回百兽园,没再见它。只是静下心,试图控制住情绪,着手做些事来阻止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

  或许本能里,他便知道事情不能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不会漠视人命,却并不想失去谢凉。

  裴词不是听天由命的人,相反,他若是喜欢一样人或事,会主动争取。

  思索之后,裴词又去请江林生递话,得到谢凉依旧很忙的回答。裴词听后,没说什么,只是搬回了裴府,之后有一些资历深厚的老臣再悄悄见他,他不再拒绝。

  其实朝中风向已经隐隐对谢凉不利。

  谢凉选择主动挑起战争,给出的理由是不愿看到南漠壮大,想在对方成长之前,打压这个部族。

  这理由,在旁的小国中,因为资源匮乏,或许可用,然而对北疆来说,于情于理,并不合适。

  北疆富强,从来将仁义道德看的极为重要,百年传承,非一朝一夕能够更改,谢凉作为皇帝,即使想打仗,也不可随性,这般理由,只会令人心惶惶。

  这也是裴词偶尔想不通的地方。

  太着急了。

  使者被扣,旁人或许只觉得谢凉是个暴君,但裴词却只觉得着急。

  要知道,谢凉能拥有今天的一切,不是靠的先帝庇佑,而是靠的他自己,当年西州之乱,那般凶险,他的决策都没有莽撞过。

  如今怎么会这么冒失?

  裴词想不通,但谢凉近来调兵的速度很快,不像作假。朝中人陆陆续续来府中商议,裴词略想了想,暂时和他们定了个拖延时间的方案。

  裴词不会伤害谢凉,因此方案缠绊拖延居多。定下后,送走一干看着自己,面色复杂的老臣,裴词又忍不住发了半天呆。

  他最近发呆的时间很长,发过呆后,心里有些空荡荡的,想了想,不知怎么的,忍不住挑灯给谢凉写了封信。

  信中是裴词这段时间撇开想不通的东西后,留下的能想明白的东西。

  他终究是个凡人。始终觉得生命是珍贵的东西,却不得不承认,即使谢凉的做法让他有些陌生,他也还是很在意谢凉。

  裴词甚至不知道这种矛盾的想法是怎么出现在他心里的,又是什么时候生根发芽,悄然滋长。

  但情感是人类最无法控制的东西,裴词既然发觉了它,也没有羞耻与不敢承认。

  因此他想要告诉谢凉,他不会什么都不做,任由谢凉肆意挑起战争,却也并不希望谢凉在知晓这一点时,会认为自己不被爱了。

  这是个矛盾的想法,但人的确是矛盾的存在。

  裴词写好信,交给府中一名管事,让他送到宫里交给江林生,江林生知道怎么做。

  裴府的管事都是裴词一手培植起来,闻言也不多问,看了看裴词的脸色,保险起见,自己趁着夜色悄然出了门。

  管事离开没多久,裴词正有些困顿,撑着头坐在书桌前,看着豆大的灯火,想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方才定下的方案又能拖延多久时间,便听到外面一阵熟悉的喧闹。

  这种大动静裴词并不陌生,光坐在书房里,同样的位置上,他就经历过许多次,这时候自然也并不会惊慌什么,只顿了顿,便出去看。

  火光通明,裴府外陆陆续续围了一队带刀的甲胄,与安南王府的三脚猫不同,这些士兵神色刚毅,有肃杀之气。

  裴词怔了怔,隔着夜色和火光,发现他们应当是从玄甲卫中抽调。

  谢凉派来的?裴词站在走廊里,看着这些神情不能说十分友好的士兵,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一点,抬步往外面走。

  门口一如既往堵着东珠,小丫头耳朵总是很灵,无论发生什么,都始终站在前边,想保护裴词。

  不过玄甲卫比安南王府的人有规矩的多,并不为难小丫头,裴词走上前看,便发现队伍的最前面,站的是周澜深。

  一整支队伍,只有他进了门,旁人都十分安静守在门外。裴词抿了抿唇,平静的看他。

  周澜看着裴词,深神色难得肃穆,不再欢声笑语。

  顿了顿,他忍不住摇头,压低声道:“先生,好端端的,您参与进那些人中做什么,陛下的想法,您即使不认同,也不该帮着旁人……”

  周澜深摇摇头,看着裴词,有些说不下去。

  裴词看着他,听罢垂了垂眼,心中其实并不意外他与朝臣们前脚刚见过面,后脚谢凉便知道了全部。只是没想到谢凉会这般直接的防备他。

  心中一瞬间生出些说不清的空茫,裴词顿了顿,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看着周澜深,轻声问:“那些大人,都如何了?”

  谢凉既然能派出玄甲卫来找他,只能说明其他的人情况更加不好。

  这些人中,并不全是浑水摸鱼的人,甚至有科举中脱颖而出的新贵,十分得用,裴词不希望将他们全部拖下水。

  周澜深听罢顿了下,倒没隐瞒,压低声音道:“都在天牢了,先生,我不知道您想什么,但陛下的要做的事,是没人能改变的。”

  在一个权利集中的王朝里,试图去挑战皇帝的权威,是十分危险的事。也是不会有结果的事。

  一旦挑战了,便会被认为是背叛者。

  谢凉认为裴词背叛了他。

  从周澜深未完的话语里,裴词读出来其中未尽的意思。

  心脏一瞬间紧缩,裴词呼吸乱了一秒,目光极快的略过门外的玄甲卫,沉默了好一会,心头有些发堵,又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到最后,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

  他很轻很轻笑了一下,扯了扯嘴角,问周澜深:“他准备……怎么我?”

  或许是裴词此刻的面色实在不好。周澜深犹豫一下,低声道:“先生,陛下不会伤害您的,他只是希望,这段时间,您不要继续留在上京了。”

  也不要再插手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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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在官道上咕噜噜行走,虽是夜色,但还算平稳。

  裴词坐在由玄甲卫守着的马车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听到外面似乎慢慢下起了雨。

  夏日多雨,下的颇大,噼里啪啦掉着,裴词坐在车里,听着雨滴拍打车檐的声音,微微歪了歪头,又慢慢闭上了眼,靠在窗户旁,忽的感觉有些疲惫。

  按理说,他不是第一次这么离开,对这样的场面,甚至可以说熟悉,却不知为何,前所未有的疲惫起来。

  或许是因为总不能遇见好天气。

  裴词出神想着,慢慢放空心神。

  走了会,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温度开始降低,不断有寒气从窗外冒进来。

  裴词如今身体不好,坐在车上,一动未动,僵了许久,忽的感觉有些冷,他咳嗽了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在十分昏暗的光线里,摸到了一壶水。

  不知用了什么特殊材料,水还是温的。

  裴词顿了顿,眯着眼看,借着车窗外微弱的一点光,才发现这马车的条件其实并不差。

  比起押送罪臣,反倒更像带人出游,做的实在舒适,不仅宽敞,物事皆全,裴词摸了摸,还发现身下垫着的是十分柔软的地毯。

  这倒是比上次的待遇好多了,上次他深夜逃亡,什么也没有,风雪交加,又湿又冷,到了临都府就生了场大病。

  现在想想,那好像已经是发生在上辈子的事了。

  裴词咳嗽一声,声音有些压抑,他捏捏鼻梁,正支持不住,想稍微睡一会,便听到外面雨声里传来一道模糊的询问:“先生,你还好吗?”

  周澜深也跟着?裴词怔一下,倒没有想到。

  谢凉不知道想将他先囚在哪里,但用玄甲卫已经足够,周澜深总有要事在身,实在不必劳烦他。

  大概只是送到城外。

  没想到走了这么久还未出城。

  裴词想着,挑起窗户,道了声无事,还未说完,风雨顿时飘进来,吹的他不得不暂时掩盖起车窗。

  有那么一瞬间,裴词依稀看到了上京府巍峨伫立的城楼。

  城楼上似乎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上京的月亮十分明亮,但因为下雨,已经极度微弱,完全漆黑的夜里,只剩下不知道哪里飘过去,暗淡的仿佛被雨水洗过,褪了色的光。

  那个人影黑漆漆一块,笼罩在这样的阴影里,站的十分随意。

  江林生撑着伞,一声不吭,偷偷的抬头,只能看见身旁人衣角上沾的点暗淡的光。

  这个王朝最最尊贵的人,垂着眼,整个人的神情极为冷淡,他错落在温柔又模糊的光线里,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割裂感。

  江林生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晓他才是掌控一切的,极为凶猛的存在,自己心里却无端的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痛苦。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