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败亡后, 南漠部族迅速崛起,如今已是北疆附近一支不可小觑的势力。南漠使臣忽然到访,无论从哪方面讲, 都不算小事。

  然而不知对方是何打算, 朝野上下, 竟无收到一丝动静, 唯有谢凉,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提前探知了一点消息。

  半个月后, 果真如谢凉所说, 一队南漠使臣,千里迢迢, 十分低调来到上京, 宣称有要事禀报北疆皇帝。

  说这话的人身份尊贵,是南漠一支部族的少族长,他言辞恳切, 恭谨非常。此言一出, 朝野上下一片动荡。

  倒不是这话本身有多令人心动。

  北疆如今国力强盛,一些小国,举国前来祈求庇佑, 是常有的事,相关话语,若是局势动荡,多的时候一年能收到好几个。

  但南漠不同。

  南漠并不是北疆的附属国, 谢凉之前, 北疆最强盛的时候, 也有皇帝曾派出精兵, 试图收服这个部族,但从未成功过。

  这个散碎的政权隐藏在沙漠里,神秘非常,除了在某些季节出面,与人换取利益,其他时间,并不以真面目示人。

  旁人消息再灵通,也只知道他们其中有许多部族,一部分部族以开辟商道存活,另一部分部族喜爱劫掠他人为生。

  除此之外,所知甚少。

  不过也或许正是这种缺少管教的氛围,造成了南漠各部族间争端不断。据说小些的部族,因为抢夺物资,被拆散又重组,是常有的事。

  生存的不稳定,造成了南漠人天性好战,有时候撕扯起来,往往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

  也因此,有个说法,说是南漠人因为不喜受制于人,哪怕全族死亡,也绝不会归属任何一方势力。

  这样的部族,主动派遣使者,千里迢迢来到北疆,对北疆皇帝俯首称臣,主动用上禀报二字……总让人觉得奇怪又疑惑。

  南漠少族长站在朝堂上,相貌年轻,看起来颇有些英俊。他环顾四周,仿佛也知晓自己的话不能让人信服,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想了想,面对着四周打量的目光,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话,重新向众人解释自己到来的原因。

  那些全族死亡也不会低头的传言,自然都是假的,少族长来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水源与战争。

  如今正值夏季,北疆各地,水源尽都充足,然而千里之外的南漠部族,却遭遇了百年难遇的旱灾。

  干旱这两个字,对旁的地方来说可能不算什么,若国力足够强盛,尚有转圜余地,对沙漠中的部族来说,就十分致命了。

  迄今为止,南漠已经有不少部族,因为水源问题打的头破血流。

  这少族长所在的部族,原本已经因战力强悍,隐隐有收复各部族的趋势。却因为干旱,各方动荡,政权随时有崩塌危险。

  少族长一人之力,顶破了天,也无法为族民变出水源,眼看族人一天天死去,他不甘心,便想到同北疆来谈判。

  据他所说,北疆虽已是四地所见难得的强盛国家,但边境动荡,强如北疆,也无法全部顾忌,边关百姓,难免受人侵扰。

  但如果北疆皇帝此次能够予他水源,让他们渡过难关,他愿意带领部族,从此保北疆边关安宁。

  而若是北疆借出水源后,还愿意借他部分兵力,帮他平叛内乱,有朝一日,他担任南漠部族族长,不但会护卫北疆,还将认北疆为主,从此俯首称臣,绝无二话。

  少族长话说的十分好听,名为借水,实为借兵。

  他站在朝堂上,侃侃而谈,见到有人依然不信,还十分讨巧道,他一个南漠使者,毕竟是外族人,不比北疆诸位大人更了解自己的国情,总有想不到的地方。

  若是到时候他顺利担任族长,各位大人还有何要求,请尽管提,他一定无所不应。

  平心而论,北疆如今国力强盛,南漠是否称臣,对北疆来说,实际并无太大影响。

  可这位少族长有句话说的十分有理,缺少水源的部族,是疯狂的,若因此挑动了边境动乱,侵害到本国百姓,就得不偿失了。

  北疆因为早年西州之乱消耗,如今虽不弱势,却也并不适合再发动长期的战争。

  这少族长一番话说完,朝堂之之上,一时间不少人蠢蠢欲动。

  如今的朝堂,虽被裴词换下了一批人,可绝大多数资历深厚的臣子,都是当年先帝留下。

  当年北疆式微,西洲动荡,满朝文武,却无一人出头,便知晓这些臣子,骨子里便不喜爱战争。

  即使后来出现谢凉,扭转了颓势,让他们重新过上优渥日子,也不会改变他们喜爱息事宁人的本性。

  朝堂风向,一时间往一个十分平和的方向倾倒。

  但皇帝位置上坐的是谢凉。

  谢凉秉性,说好听些是淡漠,说不好听些,便是冷酷,比起借出兵力,换南漠一个不痛不痒的俯首称臣,甚至对方还试图借他壮大。

  他或许更倾向于趁其动乱,直接出兵灭掉对方。

  因此,朝堂为此吵了整整三天,吵的裴词头都疼了,借故修养,也只换来他冷冰冰的三个字:“再议。”

  他说再议,眼看就是不同意这个做法的意思。然而此事已经议论了许久,再拖下去,或许少族长就窥破其中门道,直接恼羞成怒,回去反了。

  这原本不是毁天灭地的大事,以北疆的国力,谢凉的能打程度,即使对方逆反,也不会害怕一个南漠小国。

  但发动战争,从古至今,都是劳民伤财的大事,皇帝的任性,本不该大过边关无数条性命,一时之间,朝堂民间,对谢凉非议颇多。

  谢凉一如既往不在意这些,他自主惯了,偶尔与裴词说起此事,也是无动于衷模样。

  裴词一开始还以为他另有打算,然而数日下来,发现他是真的并不想理会南漠少族长,宁可发动战争,也要将对方一拖到底,不由愕然。

  重活一次,裴词没什么执念,也没有许多愿望。他原本以为,他活着,尽己所能,尽量让谢凉能够过得好些,便是他最重要的事。

  事情也确实这样发展,这半年来,无论发生什么,尽管他与谢凉想法有些时候想法并不相通,但最后,总可以变得契合。

  因此这次,他下意识也以为,谢凉虽有其他打算,但最终会选择以和平的方式解决。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而他与谢凉不闹则已,头一次产生矛盾,便会严重成这般模样。

  前几日上京下了场雨,天沉沉的,好几日都未曾放晴,太阳露出来一点边角,又很快缩回去。

  小狸花在屋里呆的着急,沿着地毯边缘喵喵喵乱窜,江林生捉不住他,直呼小祖宗。

  裴词捏着茶杯站在窗边,微微有些出神。前几日,他就着谢凉对南漠冷待一事,与谢凉多说了几句话。

  却意外窥见了一些,他如今并不想承认的东西。

  裴词至今记得,那一日,他问起谢凉,对南漠使臣,他这般拖着不理,是否是有其他打算?

  谢凉听了,原本不答,等裴词疑惑看他,半晌,觉察到不对,坐直身体,抿着唇看过去,他才微微敛目,眼睛里少有的困惑。

  他摇摇头,看着裴词,半晌,有些奇怪道:“没有。”

  他是真的没有其他打算,既不会借水,也不会借兵,他的性格,不可能任由南漠依靠他壮大,然后不知何时反咬他一口。

  即使是有可能性他也不会允许。

  因而,他只会在此之前,在对方无暇他顾之时,先一步咬死对方。

  这是谢凉的生存之道,也是他这些年来能活下来的根本,裴词问起来,他原本有些疑惑,又因为裴词逐渐惊愕的目光而变得谨慎。

  他试图道:“西洲之乱时……便没有。”他顿了顿,选择一个相对柔和的词语,“心软。”

  他认为放过一个可能被捕杀的敌人,是十分心软的事,尽管这个选择,可能会为无辜的人带来战争与牺牲。

  他说这些话,看向裴词的目光里,甚至是有些疑惑的。

  好像所有人都已经知晓他会有何做法,唯有裴词,仿佛生活在与他不同的世界里。

  流言喧嚣尘上已久,他不知道裴词为何突然这样问。

  裴词看着他,一下说不出话。

  他无法解释,长时间的风平浪静,让他下意识以为,谢凉处理问题的想法,与他不会有不同。

  也无法解释,不知是不是日渐亲近的关系,曾经剖心的话语,让他在面对谢凉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盲目选择信任对方。

  更无法解释,在此之前,他甚至认为流言中谢凉的做法,是荒谬的。谢凉不可能真的那般做。

  裴词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与谢凉产生了巨大的偏差,看着对方平静而疑惑的目光,他抿唇,一瞬间有些头疼起来。

  “可……西洲与南漠不同。”

  顿了顿,裴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试图道,“阿景,西洲当年主动挑起战争,大肆屠戮,我们自保,并无错处。可我们从前与南漠速无矛盾……若是合作,并非不可,还可以免去一场动荡。”

  “百姓是无辜的。”

  过了许久,裴词才慢慢道。

  他看着谢凉,声音有些轻,缓声道:“阿景,若是当真挑起争端,会死很多人。你记不记得,每个人的存在,都是珍贵的?”

  谢凉有许久没有说话。

  过了会,他看一眼裴词,又很快的挪开目光,顿了顿,很轻的道:“时机很好,我不信他。”

  顿了顿,又道:“你方才说的,我会尽量避免。”

  他本是皇帝,从前在一些小事上,无论如何宠着裴词,都无可厚非。但在他果真认定的事情上,他也并不会更改。

  裴词看着他,一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从前谢凉过得不好,性格十分冷清,极难与人共情,死亡在他眼中是十分常见的事,生命更是不值得珍贵。

  这些事,裴词并非不知晓。

  但裴词一直告诉他的,是不同的东西。

  谢凉从前在他身旁,从未出过差错,因此,他不知道,往前许多年,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让谢凉如今,漠视生命,心中一丝怜悯也无。

  自那以后,裴词有好几天不知道如何与谢凉说话。

  谢凉似乎意识到,在他面前,话也一下少了许多。他本就沉默,如此一来,有时站着,裴词竟觉不出身边其实还有一个人。

  时间慢慢流逝。

  对南漠来说,尽管他们本身并不认为自己弱小,但面对北疆,终究是面对一个庞然大物。

  当南漠少族长逐渐觉出不对,知晓自己碰上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时,想要离开,却发现自己并不能离开了。

  他已经泄露了自己部族十分重要的秘密,战争当前,谢凉自然不可能再轻易放他走。

  这少族长走投无路,最终不知道找了什么渠道,最后竟乔装打扮,托人求到裴词这里。

  他是个极为灵活的人,见到裴词,还未说话,便先急匆匆往外拿东西,恳求道:“大人,我听说,你对我的国家,是友好的?”

  “从前,我听说中原人,君王为大,但也讲究信义。”

  “你们的皇帝,不讲道理,更没有信义,在此之前,他觊觎我的宝物,我没给他,这样,大人,我愿意将宝物送给你,你能帮我逃回家去吗?我不愿让我的族人不明不白死去,恳求你。”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