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宸贺赶了两天路, 在瞭望台的烛火熄灭之前赶到了。

  京都见牌如见令是抄袭的西北做法,但是西北在漫长的战争中一点一点磨炼出来更合适的方式,京都顾步不前, 只学了一层皮毛。

  赵宸贺一露面, 禁卫军和兵部仿佛有了主心骨,吼声震天动地,狂风暴雨般立刻卷了回来!

  但是赵宸贺无暇他顾。

  暖阁、寝宫、云台上的顶梁柱, 这三样中央隔出一个挡风的角。他手脚冰凉地抱着云成停在那里,低哑的嗓子只能徒劳地唤他的名字。

  云成伸手拽着赵宸贺的手, 想说些什么,却只有血涌出来。

  赵宸贺满手的鲜血,双眼红得要滴下来。

  许太医被半催半拖过来,跪着过去的时候手腕被地板擦破了一片皮, 他顾不上, 沾了云成呕出来的血大声喊:“是毒, 是毒, 让他吐!快啊!”

  赵宸贺立刻把云成扣在膝上,一手推他后背, 一手抬他下颌, 这一下顶到了他的胃, 稀里哗啦地吐了起来。

  许太医颤抖着摸他的脉, 他松开得很快, 跪着把头磕在了大理石上。

  “下官无能,治不了!”他没有犹豫,“快去请太医院的人!”

  祝思慕一刻不停地飞奔而去。

  赵宸贺一把将许太医拽起来, 提回了原位:“为什么治不了, 是毒总有解药!治不了你就死了!”

  “要试, 太难了!”许太医狼狈地跪在一旁,眼泪被勒了出来,“来势汹汹,最多一刻钟,来不及了!”

  赵宸贺咬牙看着怀里的人,他抱着他,感觉不到骨头的硬度。

  云成徒劳俯着,吐无可吐,许太医立刻叫道:“灌水!继续吐!”

  他语无伦次喊着快些多些,赵宸贺接过水壶来推开盖子直接对着云层嘴里倒,云成难受地挣扎起来,虽然那力量软弱的可以忽略不计。

  赵宸贺红着眼,不停地推动他咽喉促使他咽下去更多的水,轻声地哄:“咽下去,云成,咽下去,乖一点……”

  云成不再挣扎,顺从地跟着他的动作,大口吞咽着。

  福有禄提着酒壶从旁边连滚带爬过来:“是这个,这个……”

  他话说不清,许太医接过去看了一眼,放下鼻下闻。

  他皱眉思索几息,双眼亮了起来:“是封喉草!去取穿心莲、大青叶、紫草、连翘……”

  他不管有没有人在听,飞快朝着赵宸贺说了十几种草药的名字,扯着嗓子喊:“不必熬了,来不及了!”

  赵宸贺断然喝道:“江夜!”

  江夜提起许太医,眨眼间向远方掠去,衣摆掠起的风仿佛剑梢在鸣响。

  云成趴在赵宸贺膝头吐,混沌的脑子里想起来天昌帝疯狂地笑。

  天昌帝把鸳鸯壶里的酒都放了毒。

  他没想自己活,也不想让云成活。

  云成觉得自己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去了,但是赵宸贺还在催促他。

  他笑了一下,蹭了蹭赵宸贺的膝。

  赵宸贺无声地把他翻过来抱着,提起水壶来给他往嘴里灌。

  云成偏头躲了一下:“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被赵宸贺粗暴地卡住了下颌,固定成一个微微仰头的姿势,开始了新一轮地灌水。

  “有话留着以后说。”赵宸贺的声音冷硬,甚至不如离别那夜的温柔。

  云成的衣襟一半是血一半是水,大半个人都湿了。赵宸贺不管,他半点力气不留,催着他继续吐。

  太医院的人陆续到了殿前,疯狂喘着粗气,却一个都不敢上前。

  江夜提着许太医回来,立刻把布袋里的草药抖了出来:“来不及了主子,直接吃吧!”

  他们反复地说着“来不及了”,赵宸贺接过药的时候手在抖,但他意识不到。

  他捏着药塞到云成嘴里,但是云成闭着眼,已经没有力气咀嚼了。

  于是赵宸贺把药塞到了自己的嘴里,他胡乱嚼碎了,一口口喂给云成,然后强迫他咽下去。

  药炉就地升起,一半的药进了架在火上的药罐里,许太医淌着汗,拿着扇子拼命地扇。

  刀剑声不知何时停了,伏诛的逆贼被按在地上,更多的人丢下了武器。

  赵宸贺像是离这一切很远,他听不清,也看不到。

  他抱着人,低声唤着名字,垂落的眉目紧紧敛着,浑身的线条绷地快要折断。

  殿前的胜利者们没有发出一声欢呼。

  因为断线的珠帘偶然一颗掉在云成身上,很快被前襟上的血色吞噬,分不清是不是赵宸贺在哭。

  ·

  云成听到了遥远但是清晰的哒哒声。他数着那声音,像数着自己的心跳。

  然而每当跳动的时候太疼了,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张开嘴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睁开眼,看着庆城蓝透的天空。他想伸手去摸,手臂却好似灌了铅,动一下都不能。

  他徒劳的挣扎片刻,看到了万年殿前赵宸贺的脸。

  秋天已经到了吗?他有些苦恼的想,他怎么回来了?

  随即他想到了,皇兄在酒里下了毒,想要他死。

  没关系的,他又想,彼此彼此。

  哒哒的声音还在继续,像敲在他神经上,他开始觉得无法忍受。

  赵宸贺守在床边两夜未合眼,他看了一眼拿石锤一下一下捣药的许太医,突然说:“出去捣药。”

  许太医只敢低头应下,飞快地捧着药罐子走了出去。

  赵宸贺再去看云成,发现他皱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踏实地睡了过去。

  江夜赶进来,在他旁边低声说:“主子,太上皇已经进宫了。”

  赵宸贺点点头,又看了云成一会儿,起身朝外走去。

  太上皇禅位两年,再次走进这座熟悉的宫殿,心里的不爽体现在脸上,但是看到赵宸贺的状态,勉强克制着没有发作。

  “让你看顾储君,你差点把人给看顾死了?”太上皇问。

  赵宸贺本来勉强冷静了两天,骤然被他提起来只觉心如刀绞。

  “行了,精神点。”不等他回话,太上皇看着他衣裳上的血迹,嫌弃地说,“你脏死了。”

  赵宸贺只好先应下:“是,云成那里……”

  名字一出,他立刻后悔了,因为太亲昵了,在这种国无君的关键时刻,他没立场对着储君或者是亲王直呼其名。

  太上皇并不在意:“管好你自己,不用担心别的。喏,华佗在世我帮你请过来了。”

  赵宸贺这才明白他身后跟着的人恐怕就是传闻中那位随侍左右的宋太医,他余光看了一眼提在太上皇手上的药箱,后知后觉要伸手去接。

  “一边去。”太上皇避开了,把药箱随手背在肩膀上,好似再说:这种美事哪能轮得到你?

  赵宸贺主动退后两步,让他们二人走在前头。

  三人一起进了寝殿门,正在往里端药的许太医看到来人怔愣片刻才想起来行礼,他看着太上皇身边的宋太医,好似看到了什么神仙下凡一般,眼神里充满了小心翼翼和难以置信。

  然而宋太医头都没有偏一下,几步间到了云成床边,随手一伸搭在他腕间,短暂的停留之后便松开了。

  “有救。”他说。

  赵宸贺猛地松了口气。

  大约他表现的太明显了,以至于太上皇撩了一下眉梢:“别着急踏实。这边让宋华佗看着,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洗干净来见我。顺便汇报汇报,你到底怎么把事情办成这个鸟样的。”

  赵宸贺借用偏殿短迅速而暂地洗了澡,换了身等量的常服,再出现的时候总算有了点人样。

  传闻中的太上皇正堂高座,用两指夹出几封信来,顺手摁在桌子上。

  “你信写得挺多,无非就是两种意思,第一,由你监察认为云成不错,有些小毛病,但是不碍事。第二,你要去西北。你说是为了推京都的局势,又说是为了朝堂已经走到了僵局,急需打破。”

  赵宸贺此刻人站在这儿,耳朵里听着训话,心却还在内室的床上。

  太上皇哼笑一声:“这话我只说一遍,你要是想救他,就老老实实的给我答。若不然,我即刻带宋太医回去。”

  赵宸贺倏然回神,整个人站得笔直。

  太上皇垂视着他,那眼神绝非善类。

  他一出生就是太子,高高在上,在位十七年间,眨眼间予人生死,朝廷内外一片祥和安宁。

  令人闻风丧胆的御史台在他面前就像一笼夹紧了尾巴的狗。

  哪怕现在天昌帝殡天、云成生死未料,他稳稳当当地坐在这里,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赵宸贺喉咙一动,恭谨答:“南亲王决策果断,站得高看得远。”

  他余光向里望了望,没看到什么,只能听见偶尔的窸窣声响。

  他继续说:“王爷的立场不定,有时站在朝臣身上,有时又站在百姓身上。如果不是这次涉及到云卓然,他不会这么快动作。”

  他顿了顿,跟了一句:“也不一定会出手。”

  太上皇看了他一眼。

  “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私心,你从来都是站在监察储君的位置上看他,你们之间没有合作关系,也没有私人感情。”他用手指继续漫不经心点着桌面,“对吗?”

  赵宸贺很谨慎,平时不正经惯了的他,在太上皇面前也不敢放肆。

  “有一点私心,”他说,“我希望他如愿。”

  太上皇不催促他,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意思。他仅仅坐着,好似在听无关紧要的事。

  赵宸贺张张嘴:“他的愿望不是当皇帝,是为了保住云卓然。所以在对于监察储君这件事上,臣没有私心。”

  “我大概理解你的意思。”太上皇说,“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云成一旦登基,他会充实后宫,会诞下子嗣。皇室子嗣调零多年,我还指望着他开枝散叶呢。”

  赵宸贺维持着原本的动作没有抬头:“高祖皇帝时期您是唯一的皇子,但是堂兄弟众多。”他硬着头皮说出自己的结论,“不算子嗣凋零。”

  太上皇审视着他。

  赵宸贺明白他的意思,仍旧顶着那视线说:“真正凋零从您开始,您没有子嗣,禅位于皇上。皇上殡天之前已经册立太子,太子既是朝廷的太子,那便是皇室的太子,不管谁登基,基业都后继有人。”

  “不是还有沈欢?”太上皇问。

  “沈少府从始至终都见不得光。”赵宸贺说,“高祖皇帝仙去多年,谁能证实沈少府的真实身份,皇室血脉容不得一点差错。”

  这里头不知道哪句话取悦了太上皇,以至于他嘴角轻挑,露出了第一个明显的笑。

  “行吧。”他撑着手问,“沈欢那小畜生此刻在哪?”

  赵宸贺一顿,“在家。这几日朝会暂停,他大门都没有出过。”

  “陈阔怎么说?”

  “三司主审,只说自己要反政,跟沈少府没有扯上一丁点关系。”

  “关系是肯定有。”太上皇说,“他既不站在云成这边,也不站在小太子那边,那他上赶着起兵造反,是给谁造的反呢?”

  赵宸贺:“可他没有供出沈少府。”

  “不打紧,”太上皇随意抻了抻腿,一侧靠着桌,“要逼疯沈欢很简单,只要放了陈阔。”

  赵宸贺迟疑:“陈阔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就算查不出他同沈少府勾结的证据也不能轻易放,不然就算能堵得住百姓的口,御史台也不会……”

  “御史台要死了。”太上皇打断他,“进宫的一路上,就听说御史台这样,御史台那样,他们又不会伸手打你,顶多嘴上说几句,不用搭理。”

  “……”赵宸贺张了张嘴,宫女端着水盆从内室出来,他立刻看过去。

  直到宫女走出去,他才继续说:“放虎归山,太冒险了。”

  太上皇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一样打量他的表情。

  赵宸贺被他看的毛骨悚然。

  “我当初把你提上来,就是看上你胆大。”太上皇压着眼皮看他,“现在你说,你不敢冒险?”

  赵宸贺无言以对。

  他不敢。

  云成说服他远去西北,他认为云成擅谋略,不会出什么大事,去就去了。

  但是现在结果一塌糊涂,任谁也想不到天昌帝会是两败俱伤的打算。

  今天是第三天,云成没有睁过眼,他没有阖过眼。怕噩梦降临。

  如果不是太上皇坐在跟前,赵宸贺想狠狠地抹一把脸,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兵部内三司的人不算多,当时皇上有外三司,还有禁卫军,无论如何陈阔都没有胜算。”他深吸气,垂着眼睛,像是解释给自己听,“他为什么要非要进宫,他根本打不赢这场仗。”

  “这不是就要成功了。”太上皇示意他看里头,“如果云成不醒的话,朝廷八成不会推举年幼的太子上位,多半还是会考虑认回沈欢。”

  赵宸贺沉默不语。

  太上皇:“什么时候回西北?”

  “明天。”

  “可以。”太上皇缓慢点了点头,“省得他们趁乱搞事。”

  赵宸贺心里确实不舒坦,因为云成总是把他当成计划里的一环。明明撒撒娇说几句软和话就能搞定的事,他偏要公事公办,把事情弄得没有余地。

  锋利而强势,不徇一点私心。

  结果翻了车。

  赵宸贺心想,如果他醒了,我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顿,叫他把这恶习改掉。

  转念他又想,只要他能醒来,怎样都行,不改也没事。

  “别站在这里了。”太上皇随手一摆,大发慈悲道,“进去守着吧。”

  赵宸贺不由看向内室,那里隔着一道门,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还是快步走了过去,轻轻推开了内室的门。

  他站在门外,越过忙碌的太医,云成面色苍白孤身躺在床上,漆黑柔顺的发丝深深陷进被褥之中。

  他不自觉把动作放轻。

  他想起云成初来京都时孤立无援肩膀上顶着的光,和自己趁火打劫般的捉弄。

  想起无数个沉睡或者失眠的夜晚。

  想起分别时刻云成将玉塞到他手心里,希望保佑他平安。

  云成从没有对他说过爱,也没有许诺和誓言。

  但是他无声地、宽容地放任自己依赖、宠溺着赵宸贺。

  赵宸贺看着他苍白的侧脸,觉得自己像半山腰的风筝,牵着他的线快要断了。

  他很后悔。

  他过于相信云成,忘了万事皆有意外。

  他应该强势守在他身边,不该离开。

  掌控感无所支撑,他攥着脖子上的玉,心脏和手心一同被硌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