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昌帝这个年过得并不痛快。

  何思行在他的犹豫之中被斩首。他在三部都待过不短的时间, 曾连续担任过三届科考官,门生和带过的新官员占领朝廷半壁江山。他这边一死,朝廷立刻动荡起来, 半数官员犹疑不决, 不肯站队。

  一直到正月十五,天昌帝只开过两次朝会。

  第一次因为阁老的事情被怼的张不了嘴。最终再退一步,把阁老排位迁入太庙, 并且拖着病体亲自烧了一炷香。

  隔了七八天,这是第二次。

  赵宸贺半道上碰见两次福有禄派来的人, 都是催他快点。

  果不其然,等到了大殿,朝会已经开始了。天昌帝今日破天荒起得很早。

  赵宸贺告了罪,天昌帝没说什么, 让他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赵宸贺站过去, 看见云成站在前头微微低着头, 似乎在发怔。余光扫过一眼, 发觉被天昌帝关了禁闭的季择林竟然也在。

  天昌帝刚清了清嗓子,御史台一群人都耷拉着眼皮嘴角, 一声不吭地跪了一片。

  矩形方阵塌陷了一块, 季择林为首抬起头直视天昌帝:“臣要参赵宸贺以权谋私, 私收贿赂。”

  赵宸贺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

  天昌帝把视线转向他, 季择林继续高声说:“大朝会迟到已是家常便饭, 为人为事狂横也有目共睹,如今爪牙遍地,大块朵颐, 贪污舞弊!”

  天昌帝不问罪, 赵宸贺就当没听见, 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宋礼明跟着直起身:“廷尉年前南下共贪污巨款三百万两白银,黄金、珠宝、滋养品都不包括在内。分存于京都三大钱庄与庆城两个钱庄内,现有掌柜签字画押证实此事。”

  赵宸贺一顿,余光看向云成。

  云成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动作,只在宋礼明话音落地的时刻无声地将视线压得更低了。

  赵宸贺舌尖抵住了唇角内侧,那里有昨夜云成留下的细小伤口,不疼,但是很痒。

  福有禄走下台阶,把字据捧给天昌帝,天昌帝看了几眼,愤然摔了手。

  “赵宸贺!”

  他极怒之时才会喊他的全名,赵宸贺随着他话音站出列。

  他太挺拔了,在武将当中都鹤立鸡群,直面他的时候,就连天昌帝都要胆怯。

  “臣在。”赵宸贺说。

  他年前才保证了,绝对没有收受贿赂,并且放话让天昌帝查。天昌帝当时对他残存信任,没有查,此刻气得手颤:“这事是不是真的?”

  赵宸贺瞥见云成微微一动,是个想回头的动作,但是紧接着就按下了,将端在身前的手垂了下去。

  袖口宽大,但赵宸贺还是能看到他攥紧的拳头。

  “是。”他收回视线说。

  天昌帝豁然扔了字据,指着他,浑身抖个不停。

  御史台一齐把帽子摘下来,放在地上,季择林声音决绝,态度强硬:“御史台一齐请愿,请皇上给一个交代,不然我等甘愿效仿阁老,今日的大殿就是我等归路。”

  天昌帝胸膛剧烈起伏,太阳穴跳个不停。

  他怕了。

  他已经连退两步,若是再退,势必颜面扫地,若是不退,有阁老死柬在前,若是再来一次,岂不是要被天下人骂做昏君?

  他艰难地喘息,巡视全场,只觉得所有人心怀鬼胎。

  云成此刻才站出来,声音不高,带着不易察觉的强势和安抚的力量。

  “廷尉南下立盐铁司充实国库、清点物资、派遣西北保住将士们吃穿、禁卫军将京都守护的如铁桶一般……”他稍一停顿,总结道,“是个办实事的。”

  他平时说话总是不急不躁,声音有些淡,但是态度很温和。

  他一开口,全场官员都竖起耳朵,赵宸贺得以光明正大地看他。

  云成收到了他不加掩饰的目光,昨夜缠绵犹在耳边,他继续说:“……皇上,贪污当然有罪,若是功不抵过,不如将功折罪。”

  天昌帝缓和了一些,看着他问:“怎么个折罪法?”

  “听闻年前派去西北的将领已经被边缘化,一切跟军务相关的都把他排挤在外。”

  天昌帝点点头:“是该整顿一下西北。”

  “如今西北战事频起,将领青黄不接。”云成叹了口气,“不如把廷尉外派西北,以作惩戒。若能建功立业,也算将功折罪。”

  季择林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话,赵宸贺就说:“该罚钱罚钱,该降职降职,把人直接外派西北,这是什么个怪罪法。”

  宋礼明不怕他,立刻说:“既是武将,不管是留守京都,还是远去西北,只要是为皇上办事,有什么不能的呢?”

  赵宸贺嗤笑一声:“既然你那么想为皇上办事,你自己怎么不去西北?”

  “去就去!”宋礼明横道,“咱俩谁不去谁是孙子。”

  赵宸贺一时没防备他能说这种话:“……”

  天昌帝:“……”

  在场官员:“…………”

  他在朝中地位实在特殊,虽然没有实权,但六部都给他面子,平时只当贡品供着。

  他爹在太上皇时期叱咤风云,天昌帝都要给几分薄面,季择林也早已经放弃了参他,把他当成透明人。

  所有人的心思都如出一辙——只要他不捣乱就行。

  云成清了清嗓子:“……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天昌帝也摸不准,勉强道:“想去也行,云成拟个章程出来……下朝后都别走,朕再跟你们详细交代。”

  原本一场激昂大战,火捻子刚刚点着,被宋礼明横里打岔,一盆凉水浇了个透。

  云成原本准备了一车的话,还额外安排了另外的人一道上奏,这下泡了汤,全都不用上场了。

  当着许多人的面,他只能答应下来:“是,臣领命。”

  赵宸贺也好不到哪去,兵部跟吏部都是他的人,没来得及张嘴就结束了。

  赵宸贺的脸都黑了。

  下朝以后宋礼明跟云成一起去勤政殿。

  “大哥,”他有些纠结,犹豫了一下才气急败坏地说,“我不想去西北。”

  云成皱眉,语气无奈:“你跟宸贺斗什么气,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宋礼明后悔死了:“西北的人不讲理,我硬不过他们也打不过他们,去了要吃亏。而且那边那么艰苦,不成,你救救我,别让我去了。”

  “满朝文武都听见你的豪言壮语了。”云成头疼地思虑片刻,眉头还拧着,“我跟宸贺说好,让他看着点你,别被人欺负了。”

  宋礼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亲密称呼之下的东西:“你跟宸、宸……”

  他“宸”了半天,还是喊不出这么亲昵的叫法:“你们?”

  云成轻轻“啊”了一声,低眉笑了笑。

  宋礼明挠挠鼻尖儿,好半天没声儿。

  勤政殿近在眼前,云成道:“去就去,这倒省得我们跟他打架了。最多一年,再把你捞回来。”

  这个他,肯定又指赵宸贺。

  宋礼明十分纠结,忍不住问:“他要跟我们一起拜把子,当新大哥吗?”

  “?”云成拧着眉看了他一眼。

  宋礼明:“也行啊,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前方就是勤政殿,赵宸贺已经等在外头了。云成瞥见那身影,不由得打了个顿。

  宋礼明无知无觉,还在发愁:“一年太长了,三个月行吗?最迟,最迟半年,我功夫都快忘没了,去了说不定小命都没了。”

  云成的心都跑到了前头,扒在了赵宸贺的后背上,安抚他道:“放心吧,让你留守后方,安安全全的。”

  赵宸贺如有所感,回过头来。

  两人视线对了个正着,里头没有硝烟,都是勾勾搭搭。

  “你踏实待着,”云成眼里含了笑意,拍拍宋礼明的后肩,“明年抗着军功回来,职位要跳着升。”

  宋礼明表情扭曲,半晌一咬牙,豁出去了:“行吧!”

  云成到了门前往旁边站了站,因为赵宸贺走了过来,站在了他手边。

  三个人一道并排站在檐下。

  “钱不是存在你的名下吗?”赵宸贺朝他偏了偏头。

  云成“啊”了一声,轻笑了一下。

  赵宸贺又问:“一早就打算好了,要拿这事坑我?”

  云成眼神动了动:“后来才准备的。”

  他没忍住,又笑了起来:“你根基太深了,挖不到你别的错处。只能从这上头下手。”

  赵宸贺挑起眉梢,舌尖再次抵住了伤口。

  “还没完呢。”云成站得笔直,“你人走了,兵部和禁卫军的牌子得留下。是你自己主动留,还是我想办法留?”

  “没必要赶尽杀绝吧,云成。”赵宸贺顿了顿,“你先别笑。”

  云成清了清嗓子,勉强收了笑。

  赵宸贺继续问:“挑好人了?”

  云成实话实说:“还没。”

  “宋礼明都舍得放走,”赵宸贺继续用这种半是欣赏半是调侃的语气说,“下了大本钱了。”

  “这是计划之外的。”云成扫了宋礼明一眼,后者立刻凑上来,“你们商量好啦?”

  二人一起看他,宋礼明搓了搓手,对赵宸贺说:“刚才是我嘴快,我跟你道歉。额,我考虑好了,去就去嘛,男子汉一言九鼎。去了之后,你罩我啊,大哥。”

  “……”赵宸贺复杂的看着他,看起来想把他脑袋掰开。

  宋礼明又去看云成。

  云成张了张嘴,刚要说话,福有禄快步走出来,对着他们三人看了一遍,堆着笑对云成说:“皇上请南亲王进去说话。”

  云成跟他对视了一眼,跟着他朝里走。

  天昌帝面色不虞地坐在老位置上,睁开的眼睛上面深深皱着几道褶。

  他没让福有禄给他搬座位,反而让他坐到了对面,勉强道:“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最近胸闷气短,觉得憋得慌。”

  云成一手搭着方桌,温和地劝慰:“皇兄别想太多,忧思过重,更不利于养病了。”

  “自从何思行死后,我晚上就睡不踏实,总是想起年轻时候的光景来,觉得时间如梭,真是快。”天昌帝叹了声气,“赵宸贺去西北,我总觉得不妥,兵部和禁卫军的牌子还在他手里呢。”

  云成考虑片刻,才道:“想法子收回来。”

  因为他神色慎重,天昌帝不由往他那边靠了靠。

  云成低声说:“恕臣弟直言,禁卫军关系着皇城安慰,牌子还是您自己攥在手里的好。”

  天昌帝松了口气:“兵部的牌子呢?”

  “也收在自己手里。”云成说,“兵部现在有两块牌子,一块在赵宸贺手里,一块在陈阔手里。陈阔久不站队,皇兄该多防备,若有万一,及时应对。”

  他一直都这么敢说,天昌帝不是头一回听他把朝中错杂的局面摊开来讲,不在乎得罪哪位朝中大员。天昌帝总能从他话中感受到被信任。

  他已经由一开始的意外变成了习惯,尤其云成从来没有求过什么,官职也好,兵牌也好,他仗义执言的同时很忠诚,似乎完全不在乎名利地位。

  天昌帝点着头,短暂地走了一下神,继而笑了起来:“宋礼明这乱添地刚好,这下赵宸贺不去也得去了。”

  这话就代表天昌帝已经下定决心让赵宸贺外派,并且不惜搭进去宋礼明。

  云成明知如此,还是道:“宋礼明说的是气话,若是他反悔,可有转圜得余地?”

  天昌帝想了想:“是他自己争强好胜要去西北,这跟朕可没关系。”

  那就是没有了,云成跟他一道笑了一下:“是。”

  天昌帝气色比刚刚好多了,跟他聊了几句家常,又问他:“若是赵宸贺不肯交出牌子,我一时拿他没办法,你看……”

  “他是个重义气的人。”云成温和无害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念着跟您的故交,应当也不会一意孤行。先试试吧,若是不成,臣弟再想办法。”

  天昌帝又点头,伸手去端水,递到嘴边时看了他一眼:“有人在庆城碰到了禁卫军——赵宸贺的人,他派人去庆城做什么?”

  那打量的视线过于隐匿,让人非常不舒服,但云成好似无知无觉:“需要臣弟查一下吗?”

  天昌帝垂下眼皮,喝了一口水。

  云成看着他,可能是对着窗侧的缘故,抬起的眼睫与弧度分明而无害,瞳孔浅淡,眼神明亮。

  天昌帝许久挑不出错来:“不必。”

  于是云成踏踏实实地等在一旁。他年轻,但是没有年轻人的急躁,能坐得住。

  当天昌帝表现的喜欢,他就跟着笑,天昌帝表现的不高兴,他也只是沉默,没有多余的动作与自作主张。

  天昌帝一度认为他简单率直,因为当他皱眉的时候就是在思考,从不遮掩,好像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但是,他太静了。他明朗的视线偶尔被低垂的眼睫遮挡,从间隙中流淌而出的神情阴郁而暗沉。

  天昌帝回想类似场景发觉屈指可数,一次是南下归来,受封南亲王,一次是在刚刚的大殿上。

  云成发出一点声响,疑惑地望着他:“皇兄?”

  天昌帝缓缓摆了摆手。

  云成点点头,无声地退了下去。

  天昌帝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沉思着难以收回。直到门帘拍回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才发觉那身影已经消失了。

  内室空荡荡的,又变成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