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无咎看着眼前已变得纯白的命格,面无表情。

  筹谋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只差临门一脚,这时候他反倒平静下来,平静地看着,从梁故渊那里夺过来的命格正逐渐与他的神魂融合,仙格也被他剥夺了最后残留的痴子心,变得纯白无暇。

  “亡国之命。”

  在他还是人间皇子的时候,他的国师曾经这么评价于他。

  就因这一句话,他被夺了皇子的身份,被生父丢到边塞苦远之地,一丢就是十年。十年后,他重新回到皇城,第十二年,夺得皇位,并且砸了国师府,绑了国师赐予极刑。

  “企图挣扎蛛网的可怜人。”这是国师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十四年,如国师所言,他的国被灭了。

  自他登基以来,天灾不断,仿佛是在警告他,不要妄图挑战天命。那又如何,就算国破家亡又如何,他最后不还是抓住了沉咎,随他一起登仙了吗。

  他从不信命,但他要改命,改了这条贱命。

  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纯白的命格缓缓融进他的身体,仙力在他身周构筑了一个封印,让他看见了外面的一切——

  面无表情的梁故渊,皱眉不语的陆闲闲,还有拼命赶到、惊慌失措的顾老,以及一群或惊讶或惊恐的人。

  还有,狂热的、崇拜的,他的第一位信徒,镹渠。

  在这么重要的时候,他居然回忆起了他第一次见国师的记忆。不是刚出生的那一次,是真真正正与国师交锋的第一次。

  “我记得我已经说服皇上,让他把你留在塞外,永远不得回京。”国师已经老了,但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且高高在上,仅用一句话就判定了他的未来。

  “可是我还是回来了,我会夺回皇位,会把这个国家治理的很好,百年盛世,将从我这开辟。”

  国师好像笑了一下,可表情却及其悲凉。大概他那时候就已经看到国破的结局。但夷无咎当时不甘心,“可惜,国师大概是看不到那时候了。”

  “心比天高,命比草贱。”国师说。

  他不信,砸了国师供着的佛堂。可在他登基之后,这八个字如同跗骨之蛆,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此时,这八个字就如同雷鸣一般炸开在他的脑海里。他紧咬着唇,不让自己痛苦的□□出声,但身体的颤抖却还是止不住。

  “心比天高,命比草贱。我慢,你过不了这道弯。”

  “谁……谁说我过不了……”

  “你若真的不信命,何必执着于换命呢?罢了吧,认了吧,你跨不过你的心魔执念。”

  “滚!我既要登仙,谁敢拦我。”

  夷无咎猛然睁开眼,纯白的仙格尚有一半在体外,剩下一半被血洇红,插在他的心口上。

  他喷出一口鲜血,目光有些涣散,“谁……敢拦我!”

  血丝越来越多,像一滴墨水浸染在纸上,慢慢渲染开,把仙格染成了粉红色。陡然间,他看见了镹渠的眼,担心且无助,他好像说了什么,但是夷无咎听不见。

  他只知道,什么东西正从他的身体里被抽离出去,他拼命想要留下,但却于事无补。

  轰的一声,天边炸响一道雷鸣,雨毫无征兆地泼洒下来。

  梁故渊和陆闲闲后退,感觉不太对劲。

  “仙格与他不相融,必定是出了问题。”

  顾老卸下了慈善的笑容,在一旁冷漠的看着,“他过不去心魔,仙格不会认他的。”

  两人齐齐看向顾老,梁故渊更是直接厌恶地皱眉,“你早就知道,他有心魔,仙格不会认他!”

  顾老轻蔑地扯了扯唇,“是他自己太自大,总以为仙格会卑躬屈膝认他为主。也是他,自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中,我又做了什么呢?”

  梁故渊柠眉,“你是故意将真的仙格露出来,让他偷走的。”

  计划里,他们只商量用假的仙格糊弄夷无咎,但却被他搞到了真的,当时他就觉得不对劲,现在一想,其中绝对少不了顾老的手笔。

  夷无咎追求了几百年的仙格,妄图换命,可最后他居然被仙格看不上,以他那傲慢的性子,怕是玉石俱焚也不愿苟且偷生。

  而顾老,显然是捏住了他这性子,逼得他自戕。

  “就算他自戕,仙格你也别想要回来。”

  梁故渊话音将落,身后就传来一声怒吼,困住夷无咎的封印,破了。

  顾老目光一变,惊讶中带着些恐惧。

  “你真以为,夷无咎能任你拿捏吗?”梁故渊冷哼一声。

  大概是知道自己被仙格嫌弃了,夷无咎体内的怨气开始随之暴动,大有翻天之势。夷无咎狞笑着,任由怨气泄出。

  “你居然敢!呵,是觉得我命贱,配不上这仙道的路?我命不如狗,可这条道,就是爬,我也要爬上去!”刺眼的鲜红瞬间洇染了仙格,污血掩盖了其中的仙力,反而是一股邪气蠢蠢欲动。

  顾老瞳孔放大,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了,仰望着夷无咎。

  那是,半仙之魔!

  梁故渊带着陆闲闲率先后撤,冲天的怨气如同狂风,撞得他神魂不稳,隐约有些发晕。陆闲闲扶住他的肩膀,把他带进一个遮身的场所。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梁故渊瞬间拉住他的手,“别去!”语气异常严肃,“夷无咎已是半仙魔,你打不过他,别去。”

  “可是……”

  “走!去找疑佛,去……”

  狂风袭来,卷走了周围的遮挡物,两人的身形顺便显了出来。

  “原来,在这儿啊。”夷无咎半浮于空中,目光中明晃晃的杀意,“换命失败了,仙格也不肯接受我,怎么样,你很开心吧?”

  梁故渊抿唇不语。

  “呵,尊贵的沉咎仙人,您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这种贱命,仙格根本瞧不上,天道也不会认我?你早就知道我这下场,背地里不知道笑了我多少次吧。”

  陆闲闲抄起一旁的拖把棍,直嗖嗖冲他扎过去,被他一个闪身躲了过去。

  “不过失败了又怎样,大不了,我把所有人都杀了,用怨气扶我成魔也未尝不可!”

  “无咎!你所说要赐给所有人同样的命格,你就是这么对他们的吗。”

  “是又如何,能助我,是他们的荣幸,合该他们为我献上生命。能见证我的诞生,他们也死而无憾了。”

  梁故渊咬着牙,也对,当初人心把几万人炼成厉鬼的人,能有几分悲悯之心。

  夷无咎看着他,粲然一笑。

  然后,迎上了陆闲闲的拖把棍子。他躲得太快,布条子飞了他一脸。

  “梁故渊,快走!”

  夷无咎黑着脸,把脏兮兮的拖把扒拉开,死命瞪着陆闲闲,说话咬牙切齿,“不知好歹!蝼蚁!”

  陆闲闲扔了拖把棍,抽出佛珠,闪着金光的珠子直接抽到夷无咎身上,在他胳膊上留下一串灼烧的疤痕。

  “没想到,他把这个都给你了。”夷无咎扯起嘴角,看了看被掩护着跑走的梁故渊,冷笑一声,“镹渠,去,把他追回来。”

  陆闲闲丢出一张黄符,逼得镹渠不得不退后,他一人拖住他们两个,硬是没落下风。这一次要是没拖住的话,梁故渊绝对会被疯了的夷无咎斩杀,毫无疑问。

  二对一,陆闲闲毕竟不在巅峰状态,对上他俩总归是吃力,差不多估摸着梁故渊找到救兵了,他开始后撤,寻思着脱身。

  他跟个风筝一样,拽着后面俩在庄园里乱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甩脱了镹渠。

  “霁野,你何必再跑,拖延时间没有用,你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陆闲闲知道,他这是吊着他玩儿,但能拖一时是一时。只是没想到,还没甩了夷无咎,顾老的人居然先到了,甚至他身后还跟了一个熟人——落霞。

  落霞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要不是他手里轻轻松松捏着镹渠的命门,还真以为他是来春游的。

  自落霞出现以来,夷无咎就表现得十分……不对劲,连陆闲闲这个毫无眼力见的都瞧出来了。

  “怎么,不认得了?我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吧,这就忘了?”落霞拍了拍镹渠的脑袋,镹渠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生命力,连身影都淡薄了不少。

  “姓顾的,你敢骗我!”

  顾老慢悠悠地推着轮椅,“我可没骗过你,当初便说过,镹渠这样的倒霉鬼承受不住太多怨气,可你不信,你以为能护住他,这次,陆闲闲体内的封印崩裂,放出的怨气远远超过他能承受的范围,只是你不当作一回事罢了。”

  “放屁!若不是你,若不是落霞出现,落霞克他,他怎么可能会出事!”

  落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夷无咎,是你太自信了,低估了别人,以为一招就能把我杀死,你看,傲慢的下场,就是被自己亲手害死。”

  镹渠脸色更白,此时看起来更像一个可怜鬼。

  “夷无咎,束手就擒吧。”顾老躲在人群之后,看着他,“要不然,他就只能魂飞魄散了。”

  “你以为,我在乎吗?”夷无咎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没有人捕捉到他的目光,但都感觉到了他语气里的阴寒。

  镹渠的身影似乎更淡了,陆闲闲往他肩上拍了张聚阴符,勉强留住了他。

  “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夷无咎一步一步朝他们走来,每走一步,就会响起数万鬼魂的嚎哭,到最后,众人耳朵里只能听见凄厉的鬼叫,他笑着,如同爬出地狱的恶鬼,“大不了,所有人给我陪葬,我也不亏。”

  顾老也有些慌了神,自己算无遗策,他不信自己会出错。他给落霞使了个眼色,没想到还没动手,夷无咎已经冲了过来。

  力量累积到一定阈值时,就会出现适得其反的效果。夷无咎没能杀了顾老。

  顾老看着高高扬起的手,已经突然停住的夷无咎,有了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的速度太快,就差一点,就要把顾老斩杀了。

  自夷无咎胸口处迸射出数条白色的光线,犹如一道道锁链将他捆住,动弹不得。他费力的扭转脖子,想要往后看一眼。

  “真可怜啊,心比天高,命比草贱。”

  “亡国之象,大凶。”

  “像你这样的人,太偏执,太固执,也太不幸,把你的魂魄献给我,没准你的命格会有所改变。”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命不好,所以活该出生就被抛弃?就该他逃出去,而我重新被抓住?就因为我太倒霉吗?我不服!”

  几百年的光阴,走马灯一般闪过,他仿佛坠入了一个万花筒的世界,又好像身处纯白的云间。

  风停了,他仔仔细细看完了自己的悲哀的一生,忽然想起一句话:太执着的人,总会被自己所执着的东西杀死。

  他扭动着,想要摆脱那些话语声,可最终,他还是没有移动分毫。

  大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