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时已经快疯了。
明明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就在附近,他却无法再寸进一步。
在这个地方,有人布下了该死的阵法,阴风呼啸,将他困于其间,眼前皆是迷障,大脑中疯长的恶念几乎快吞噬殆尽他的理智,把他真正变成一只毫无人性的恶鬼。
他的瞳仁鲜红得可怖,放大扩散,几近要占据整只眼眶,皮肤更是惨白得没有一丁点血色,眼尾涂抹开一点冰冷稠艳的鬼纹。
无名指处的红线断了一根。
虞意白的气息愈加弱了几分。
暴虐的情绪涌上心头,无法压制,将他彻底吞没。
憧憧阴雾之后,隐有数道人影迈着极轻的步伐向中央殷红的影子逼近,是虞家的人,持着各式除鬼的法器,小心翼翼地接近着。
殷时静静站在原地,阵内无形的煞气犹如锁链般缠绕上他的手脚,他投落的阴影中,有什么漆黑的事物疯狂地蠕动着即将破出。
他现在只想找到那个人,掠夺殆尽对方的全部气味,一次又一次的阻碍令他已然变得无比烦躁,意识被撕扯的感觉愈发强烈,仿佛有千万根尖锐的针挑拨着他敏感的神经。
四周有异样的气息在靠近。
他被包围了。
殷时缓缓抬起眼眸。
哪怕隔着重重浓厚的迷雾,他也能看到那一双双或闪着畏惧或紧张或愤恨的眼睛,垂落在身侧的,惨白的皮肉裹着骨头的指尖捻了捻。
他们在阻碍他。
他要杀了他们。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耳边响起的无数道尖锐到嘶哑破音的声线重叠在一起,吵得他都快疯了。
杀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找到虞意白找到虞意白找到虞意白找找……
霎时间,杀戮的渴望强过了任何一种情绪。
猩红撕破血雾。
血肉被划破撕扯的声音伴着凄厉的哀嚎在空中久久回荡。
……
七煞阵内,那道殷红的身影立在满地的残肢碎肉之间,鲜血在他的身下汇成血泊。
他缓缓回过身来,露出一张半边白骨半边人面的脸庞,一边骨头森森宛如修罗恶鬼,一边爬满鲜艳鬼纹阴冷俊美,那双红瞳极冷,里面倒映出无尽的尸山血海。
鸣玉和虞洛秋静静站在阵眼处。
阵眼不毁,此阵便无法破开。
殷时在鸣玉的身上感受了那股熟悉的气息,强烈的,诱惑的,仿佛隔着布料抓挠着他的血肉,他歪了歪头,迈着略显僵硬的步伐,一步又一步朝对方走去。
他的背后恶鬼凄嚎,残尸化作白骨,阴雾被血染红。
殷时半边姣好的面容扯起唇角,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温柔的笑来。
“把他……还给我。”
“还给我。”
“还给我。”
……
这句话犹如魔音一般,自四面八方激荡起环响的回音,或男或女,或歇斯底里或幽凉轻柔,直直钻入人的耳膜,无法摆脱。
看到他这般模样,虞洛秋已经害怕地禁不住浑身颤抖,鸣玉却用宽大的手按住他的后背,低声道:“用你的驭鬼术,就现在。”
虞洛秋慌了心神,连点头都顾不上,忙用起了系统赋予他的天赋,向已然近在咫尺的殷时施展。
系统告诉过他,这大约只能强行控制住对方莫约五分钟的时间。
但鸣玉说已经够了。
霎时间,殷时便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已经蔓延到两人身前的鬼气再寸进不了分毫,仿佛有凌驾于这个世界的法则在刚刚那一瞬施加在他的身上,让他生生定格在原地。
他殷红的眼中有鲜血缓缓流淌而出,冰冷的视线扫过面前的人。
虞洛秋的额间沁出些冷汗。
鸣玉在心底暗自点了点头,手上不敢浪费半点时间地使用起了提前准备的符箓与法器。
他今日必定要灭了这只恶鬼。
遍布全身的灼烧的刺痛传来,殷时略微垂下眼皮。
指上的红线已断了三根。
-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施加在殷时上的控制已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已然浑身是血,鲜红流遍苍白皮肤上暗色妖异的鬼纹,极深的入骨伤痕遍布全身,席卷而来的疼痛一波盖过一波,令他几近麻木,指尖不受控制地痉挛着。
剧痛之中,那一双红瞳却从始至终都紧紧注视着面前的人。
鸣玉的额间已经沁出了些冷汗。
杀不死。
为什么。
为什么。
殷时已经强大这种地步了么。
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
短暂的冷静已令他暂时停止了异化,勉强在混乱间寻回了几分理智,半边覆着白骨的脸上有蠕动的血肉重新生长着,看着诡异又恐怖。
殷时强行吞咽下喉间涌起的腥甜,讥诮地弯起唇角:“数年前你杀不了我,而今你也杀不了我。等我救回他,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鸣玉神色晦暗,蓦地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冷笑:“救回?你觉得你真能救回虞意白?你不是在他体内种了鬼引吗?不妨感受一下,他的命线还剩几根。”
更多的鲜血自殷时的眼中流淌出来。
大脑似被锐器扎入般的疼,不受遏制的疯狂的情绪再次沿着血管传遍他的全身,他忍不住浑身战栗,身下的影子一点点变得扭曲。
他知道。
只剩最后一根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几乎可以相当于已经死亡。
他的小白,会死。
虞意白会死。
会死。
虞意白。
死。
死
……
虞洛秋在这时惊恐地叫了一声:“我控制不住他了!”
感受到那股阴冷的暴动的气息,鸣玉拧眉,什么也不顾了,连忙揽着他飞身往阵外掠去:“走!”
几乎在他们往后倒退的瞬间,摧枯拉朽的死气宛如扫荡般以殷时为中心向外席卷而去,迷雾在那一瞬间被彻底撕扯殆尽。
他的影子逐渐变得巨大,仿佛在一刻不停地吞噬着什么般,黏稠的黑暗彻底笼罩了这座山。
入注的血自殷时的身上流淌而下,他往前走出一步,顷刻间便携着阴冷的鬼气来到了那座竹屋前。
那道近在咫尺的熟悉的气息不知何时消失了。
消失了。
意味着……
那个模糊的念头在他混沌的脑海中一闪而逝,而后逐步放大、扩散,疯狂地钻入他身体的每一处缝隙里,颤抖着,叫嚣着。
某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胸口蔓延。
他已许久未体验过了,那种感觉……
名为恐惧。
殷时用鲜红的手推开了那扇门。
单薄的木门轰然倒下,他站在那张床的跟前,垂落眼睫,看到肤色苍白的青年正静静地蜷缩在那里,乌漆的发丝流泻而下,唇瓣的血渍已成暗红,缄默地凝固。
有液体落到青年的身上。
一滴又一滴,沿着他的面庞缓缓滚落。
那是殷时的血。
他伸出手去,化作白骨的鲜红指尖触碰上虞意白的面容,沿着额角一点点勾勒而下,滑过下颌,摸到他的脖颈,指腹压在动脉的位置,闭眼细细地感受了一会儿,又睁开。
殷时那变作白骨的脸上有蠕动的血肉正飞速地填充进去,皮囊在愈合,森白粘连着艳红,显得格外诡异。
他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鲜红的眸中溢满温柔。
“虞意白。”
“小白。”
“我来接你了。”
青年仍安静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清丽的眉眼宛如一副舒展开来的缱绻画卷,落在暗沉的室内,浅淡而柔和。
房间的角落里还有另外一具身体,瘦得骨节突出,面目全非,已然没了生气,睁得大大的眼眸不甘地注视着虞意白所在的方向。
殷时垂着眼在床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待到全身上下的血肉都愈合,衣衫不再渗血,才弯下身去,轻柔地拭去青年面上凝固的血痕,理好他凌乱的发丝。
“你现在动不了,就让我抱着你吧。”
说着,殷时俯身将人抱起。
他的口吻温和,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我们回去好吗,小白。”
殷时在屋内又站了一会儿,侧耳聆听,从始至终温柔的目光都落在虞意白的脸上,似是听到了谁的答复,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
他们消失在原地。
-
回到酆宫,殷时将虞意白的身体置在冰床之上,这间房内充满着阴冷的鬼气。
他的鸦发铺散开来,面容素白如纸,嘴唇也没有血色,就这样安静地躺着,宛如一具精致的木偶。
殷时慢条斯理地帮人换上了一具崭新的衣服,细细抚平上面的每一缕褶皱,托起虞意白的后背,用木梳给他缓缓绾好了发,又将他轻柔地放了回去。
垂眼注视着他,殷时的唇边弯起一抹笑,口吻宛如情人间般的暧昧私语:“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摸了摸虞意白冰冷的侧脸,转过身去,刹那间,身影消失在原地。
-
殷时来到了幽冥界。
这里是所有鬼魂的归处,虞意白的灵魂也会在此处徘徊,只要他在七日之内将对方带回,便有办法令他重新醒来。
但幽冥界偌大,又容纳着亿万尚未如轮回的亡魂,他的鬼引在这里很难发挥效用,想找到那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殷时一边走着,视线掠过那一张张陌生的惨白麻木的脸庞,强压下心头翻涌起的逐渐强烈的焦躁与不安,指尖嵌入掌心,几近抠出鲜血。
鸣玉打在他身上的那几道法咒很厉害,只是他忍着没叫对方看出来罢了,而今平静下来,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体内五脏六腑仿佛捣碎般的疼。
殷时细细感受着,竟涌起一阵自虐般的快感,他想,换命的时候,小白是不是也是这样疼,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却无能为力,那应当是很绝望的。
绝望。
他的唇角掠起一点弧度。
向来都是他赐予他人这种情绪,通过那一张张扭曲的脸揣度这到底是什么感受,而今竟是亲自品尝到了。
殷时往前走了很久,久到他看着那些流水般掠过的惨白面容时,都忍不住翻涌起恶心的感觉。
你在哪儿呢。
他想。
如果七日之内找不到的话,小白定当是会化作厉鬼回来报仇的,没有神智的厉鬼,一旦执念了结,便会彻底消散于世间。
那他该怎么办呢。
他已经错过一次了。
再有一次的话,他会疯掉的。真的。
-
找了整整三日,他都一无所获,在幽冥界呆得越久,他身上属于“人”的那部分便会越淡泊,直到完全被这里同化,和它融为一体,现在他已经能感到,自己的半边身体正在逐渐化作白骨。
殷时在引渡河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这条河很长,贯穿整个幽冥界,河水无比浑浊,通过这里,鬼魂能看见自己前世的倒影,殷时并没有兴趣去看,因为一看要花上数天,而他还要去找小白。
他坐在河边,听着来来往往的鬼交谈。
殷时忽然听见有鬼提到了“美味的灵魂气息”几个字眼。
他暗红的眼眸平静地投了过去,那只鬼作书生打扮,正拉着同伴高谈阔论,他的说话声音很大,似是不是给对方听的,而是向来来往往的鬼分享他的谈资。
“说真的,张兄,这可是我到这里来见过的最干净,最无垢的灵魂。”书生说着,脸上露出沉醉般的遐想之色,“他来的时候,那股气味实在太好闻了,要不是我控制力强,都差点忍不住扑上去……”
殷时眸色微动,站起身来,朝他们走去。
“你说的那只灵魂,你是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书生正说到兴处,有些不满地瞪了来人一眼,恼道:“你谁啊?凭什么要告诉你?”
殷时容色平静地看着他,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你是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书生怒了:“哎哟你是听不懂鬼话吗?谁还记得什么时候看到的?就算记得,我干嘛告诉你!”
殷时挑了挑眉。
真新鲜,很久没有人这样和他讲话了。啊不,是鬼。
贸然在幽冥界动手可能会招来麻烦,于是他用了些小手段,将试图破口大骂的书生嘴给堵上了,连带着他的那位同伴,一并掳到了隐蔽的角落。
在往书生的身上划了几十道口子后,对方果然老实了,殷时居高临下地揪着他的衣襟,唇角微笑一如既往,温和地又问了一遍。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书生瑟瑟发抖:“两、两天,不对……好像、好像是三天前,对,三天,就是三天。”
殷时轻轻点了点头。
很好,时间对上了。
“他去了哪?”
书生眼珠一转,却骤然感到什么阴冷锋利的事物抵在了他的脖颈,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寻常的刀剑已然伤不了他们这种灵体,但这东西,却令他发自内心地感到了威胁。
“想好再回答。”殷时轻声说,“让我不满意,我就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剜下来,再让你魂飞魄散,入不了轮回。”
他的脸上带着笑,但书生绝不会怀疑对方这话的真实性,想着这幽冥界中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一位狠角色,慌乱地点了点头,开口了。
“他、那只鬼,他一来这,很快就被领主大人给带走了,可能因为他太特殊了,以前似乎也有像他这样的,也很快被带走了……”
殷时眼眸微眯:“带去哪?”
书生说:“不知道。”
殷时笑着看他。
书生欲哭无泪:“不是,大人,我真不知道啊,领主大人的事,我们这种鬼怎么会知晓。”
殷时想了想,问:“带去后,可有回来的?”
书生答得很快:“没有。”他忽然放低了嗓音,“有传言说,他们被领主抓走,实际上是被吃掉了,这种灵体,可是千载难逢的大补之物……”
殷时面色难看地打断了他:“领主府在哪,带我去。”
-
虞意白的意识陷于一片混沌之中。
他昏昏沉沉地撑开眼皮,视野却无比模糊,眼前的事物皆影影绰绰,看不真切,身体像是被什么给拴住,动弹不得。
他还活着?
不。
他已经死了。
现在的他,是鬼。
他是在……
一只冰冷的大手突然粗暴地捏起他的下颌,他被迫仰起头来,感到两颊生疼。
一片朦胧中,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觉那张极近的脸惨白得瘆人,张合的鲜红嘴唇几乎要将他整个吞进似的。
那陌生的阴冷气息越来越近,都触上他的鼻尖,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抗拒,却动弹不得,只能仍由其侵蚀。
与此同时的,虞意白感到自己半边的身体渐渐没了知觉,就仿佛有什么硬生生抽去了它们的生机一般,和虞梁换命时的感觉相似,只是这个过程更加的漫长与静默,周遭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正在“死”去。
很奇怪的感觉。
他明明已经死了。
死人怎么还会死呢?
意识缓缓陷入黑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口给一点点吞没。
水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口鼻,闷住他的声音,连带着挣扎都无力下去。
虞意白心底的呼救声在慢慢减弱,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再次睡去的时候,那只手却骤然松开了他。
“什么事?”
沉闷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宛如大鼓内发出的嗡鸣,伴着极重的脚步声,笼罩住他身体的阴影也在随之散去。
领主皱眉看着这个突然敲响他房门打扰他进食的奴仆。
奴仆的脸上用胭脂画着浓重的妆容,红的红,白的白,唇角生生往上拉起,显得尤为怪异,讲话也是尖声细气的。
“大人,门外有鬼要挑战您。”
奴仆说着,视线越过他,落在领主身后奄奄一息的青年身上。
“他想要那个。”
“为了那个,他可以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