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楼眠在床上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醒来的时候,胃部的绞痛已然不在,但仍有若有若无的恶心感折磨着他。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没看到提赫羽的身影,将自己整理一番后,喝了几口水来抚慰一下翻腾的胃,走了出去。
不同于往日,营帐间的人皆是行色匆匆地正忙活着什么,江楼眠一打听才知道,一年一度的春猎便要开始了。这是漠北最为盛大的活动之一。
一干忙碌的人中,无所事事闲逛的江楼眠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但这几天下来,所有人都知道他与可汗不同寻常的关系,不管他想去哪儿,都是畅通无阻。
江楼眠经过一顶巨大的主帐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传来摔杯盏的声音,伴着一阵此起彼伏的模糊人声,像是发生了不小的争执。
倏地,他脚步微微一顿。
这不是提赫羽同那些下属与王公议事的营帐么。
很快,就有一道身影甩开帐门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正是提赫羽。
他刚出来,便看到了江楼眠立在那里的身影,不由愣了一下。
他眉宇间的火气尚未散去,揉了揉眉心,开口时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善:“你在这做什么?”
江楼眠道:“路过路过。”
对上那双染着怒意的眸子,他意外地挑了下眉:“什么事惹得可汗这么生气?”
提赫羽扫了一眼身后的帐篷,一边往前走,一边嗤道:“那群老家伙仗着辈分比本王大,正向本王逼婚呢。这已经是今年第三回了。”
闻言,江楼眠饶有兴趣道:“哦?对象是谁?”
提赫羽冷飕飕扫了他一眼:“怎么,看到本王要成婚,你很高兴?”
“不是。”江楼眠笑眯眯道,“只是有点好奇,到底是谁,才能配得上可汗。”
他脸上的笑容令提赫羽一阵没由来的烦躁,磨了磨后槽牙:“南旗唯一的公主,她同本王年龄相仿,这次春猎,她会过来。”
他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一手搭着江楼眠的肩,冷声道:
“不过走个过场罢了,本王可看不上她。春猎那日,你就乖乖地呆在本王身边,别动什么歪心思。”
他弯唇笑道:“可汗多虑了,我哪有什么别的心思。”
提赫羽道:“你现在是不是还没吃饭?同本王一起去用膳。”
江楼眠啊了一声,跟上对方的脚步。
正走着,提赫羽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道:“你明知自己不能喝酒,昨晚怎么还喝这么多?”
他话语间含着些冷意,江楼眠自知理亏道:“漠北的奶酒味道不错,一不留神就贪杯了……”
他笑了一下:“我过去可是千杯不倒,这点酒真的不算什么。”
看着他面上的笑容,提赫羽凑近青年,寒声道:“江楼眠,你也知道是‘过去’啊。是不是只有让本王把你关进笼子,用链子给锁了,你才会真的乖乖听话。”
江楼眠被那人捏着下巴,白皙的脸颊上很快就浮起红印。
见他这般模样,提赫羽的眸光暗了暗,眼底划过复杂的情绪,缓缓松开了他:“罢了,你同本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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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天气又回暖了些,正是漠北春猎进行的时候。
南、西两旗皆会派人前来,马术与射术最为顶尖的勇士聚集于此,进行春猎,在有限的时间内,所猎物多者得胜,胜者可以获得价值昂贵的金银珠宝。
按照习俗,提赫羽会带着下属前来迎接他们。
南旗为首的,是一位容貌娇艳的女子,身着鲜艳的胡服,肤色白皙,漂亮的眉眼带着凌厉之色,漆发间点缀着鲜红的珠串。
远远地,他们便看到那里成排的嘶鸣骏马,依稀可以看清马上之人的面容。
纳兰月骑在一匹雪白的马上,视线在那群人的身上转了一圈,侧头问她身边的男子:“阿哥,那个叫提赫羽的,是哪个?”
“最中间的那个。”男子横了她一眼,“你给我把你那骄纵的脾气给我收收,这次我们是去议亲的,等到了人家面前,可别直呼他的名字。”
纳兰月轻哼一声:“我不同意,谁也别想让本公主嫁给他。”
她眯起了眼,当看清那个为首之人的面容时,冷笑道:“呵,长得还算俊,不过堪堪能入眼罢了……”
忽然间,她话语微顿,随意投去的视线在某处滞住,眼眸倏的睁大了。
她目不转睛的,捅了一下身边的纳兰宇:“喂,阿哥,提赫羽身边的那个男子,他是谁?”
“你给我小点声,不许直呼可汗的名字……”
纳兰宇一边警告着,一边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名身穿白衣的青年正坐于马上。
已然入春的天气,但他身上却仍披着一件保暖的薄氅。
他面容冷白,散落的鸦发极乌,浑身气质清透若冰雪,但那双微弯的眼眸却偏驱散了那份清冷,看人时,总带着些似笑非笑的含情脉脉。
一干高大强壮的漠北人之间,那个青年坐于马上,眉眼殊丽,宛如一株凌俏的寒梅,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纳兰宇愣愣道:“不知道,看模样,倒像是个中原人。”
她的目光直勾勾盯了那个青年半晌,下一秒,却是纵声笑道:“管他是什么人,本公主现在看上他了,他就是本公主的人了。本公主要招他为驸马。”
听到这话,纳兰宇整个人都猛地呆滞在原地,怒喝道:“纳兰月!”
她却大笑一声,猛地一拉缰绳,脱离了队伍,直直纵马朝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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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汗,您瞧,您的那位未来王妃朝您过来了。”
江楼眠微眯了眯眼,视野里,一道鲜红如火的影子骑着白马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激扬起一片滚滚飞尘。
提赫羽狠狠瞪了他一眼,冷声道:“本王警告你,本王不会娶她,这次春猎,本王便立刻和她将此做个了断。”
江楼眠笑着道:“好好好。”
说话间,纳兰月已然到了他们的面前。
作为“草原之花”的她,生得张扬貌美,身上的红衣衬得那张脸愈发娇美艳丽,眉眼间又透出一种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
她的视线仅是在提赫羽的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叫了声“可汗”,随后便投向了他身边的青年。
对视上那双含笑的琥珀色的眼眸的时候,纳兰月紧张地抿了下唇,抓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这样近的距离,这人姣好清雅的面容一览无遗,长睫之下,那双眼眸光潋滟,骤然间,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前所未有地一阵阵加快。
见她这般模样,江楼眠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峰。
“我就是南旗的公主,纳兰月。”她的视线从始至终都盯着青年,“敢问这位公子……姓甚名谁?年方几许?可有婚配?”
她这话宛如连珠炮般吐出,问得过于直截了当,没有半点要遮掩的意思,旁边的提赫羽听着,脸色瞬间阴沉了几分。
他开始后悔那时将江楼眠一同带过来的决定了。
注意到他的反应,江楼眠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感情这位公主不是为了提赫羽,而是冲着他来的啊。
呵,有意思。
“公主,在下姓江,江楼眠。”
他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二十有三,嗯……暂无婚配。”
最后四个字说出的瞬间,纳兰月的眸子顿时亮了亮,她还欲说什么,却被提赫羽冷声打断了。
“纳兰公主,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有什么话,不如等回了北旗,安顿好再说。”
他话语中的不快几乎要溢出字句,丢下这话,提赫羽便领着人骑马往回走去,顺带捎走了江楼眠。
纳兰月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
她按着隐隐发烫的心口,做了个深呼吸,平息了一下加速的心跳,紧紧望着青年骑着马离去的背影。
江楼眠……
他和她过去见过的所有男子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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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旗营地内,彩旗飘扬,红巾舞动,号角声中,一列列人骑着高大的骏马鱼贯而入。
虽然提赫羽身为可汗,但每年春猎他都是参加不误。
他将江楼眠安顿在观众席上,留了几个人在他身边,临走前,弯身挑起了他垂落的一缕乌漆的发丝。
“你就乖乖呆在这里,等着本王斩获今年的魁首来到你的面前。”
江楼眠笑着回视着那双如鹰隼般漆黑锐利的眼瞳,道:“自然,我相信可汗。”
提赫羽大笑一声,离开了。
预备场地上,他已然换了一身漆黑的骑射服,漫不经心地给自己缠上护腕,微敛的眉宇锋利冷峻,狭长勾起的眼尾带着攻击性,薄眼皮下,一双漆瞳深邃如墨。
提赫羽的额间束着抹额,乌发拢在脑后,飞身上鞍,跨着矫健的骏马拨开人群。
一道鲜红的身影在这时骑马来到了他的身边。
是纳兰月。
她的视线掠了一眼那边的观众席,直截了当道:“可汗,您身边的那个中原人,本公主喜欢得紧,不妨做个人情,让给本公主如何?”
闻言,提赫羽的眉间登时带上了几分讥诮的嘲色。
“他是本王的人。”
他眸中闪过冰冷的寒芒,舔了舔后槽牙,毫不留情地嗤道:“你休想。”
纳兰月闻言也不恼,笑了几声,高声道:“既然如此,那可汗,不如借此春猎的机会,谁猎的动物多,谁就能得到他,如何?”
“不自量力。”他挑了下眉梢,“这魁首本就是本王的。再说了,你一个女人,本王哪怕是赢了你,也胜之不武。”
纳兰月拨了下手中的弓弦:“本公主的骑射在南旗,哪怕是最威猛的勇士也要甘拜下风。”
她挑衅道:“怎么,可汗怕了?”
提赫羽微眯起阴鸷的眉眼。
“呵,毫无自知之明……罢了,看在南旗的面子上,本王便同意你这个请求,猎来的猎物,也让你三只,省的说本王欺负你。”
“当然,你若是输了,便带着人回南旗去。联姻一事,也不必再提。”
纳兰月笑道:“可汗爽快,本公主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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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猎很快就开始了。
江楼眠清楚对方的实力,开场时粗略扫了一眼那些参赛者的表现,便知道那人拔得头筹是毋庸置疑的事。
江楼眠倚着柔软的榻垫,一手支着脑袋,垂落眼皮,往台下投下视线。
疾驰之中,眉眼锋利的青年熟练地弯身、搭箭、拉弓,每射中一只猎物,便像昭示着什么般地轻佻又不羁地吹一声口哨,向连声叫好的观众席投来放肆的一瞥。
江楼眠知道,那人在看他。
在看他有没有关注他的表演。
第七次对上那双幽深晦暗的眼睛时,他忍不住微弯了下眸子。
这人怎么跟开屏的花孔雀似的。
由于赛场圈划的场地极大的缘故,观众席上,也无法将春猎比赛的全貌尽收眼底,不多会儿,提赫羽的身影便消失在视野里。
早已猜到比赛结果的江楼眠很快就失去了观看的兴趣,任由倦意席卷大脑,就这样半寐半醒地眯着眼。
也不知过了多,场上传来的欢呼之声令他从困倦的状态堪堪转醒了过来。
毫无疑问,是提赫羽拔得了头筹。
那人利落地翻身下马,随手脱下身上沾染了尘土的外衣,扯开领口,视线在不远处游巡了一圈,很快便锁定了青年的身影。
一身白衣的江楼眠正静立在那里,像是刚睡醒的模样,轻轻揉着额角,微湿的桃花眼中染着几分倦怠,弯起的唇角却挂着些惑人的笑意。
他周围熙攘吵闹的人群在那一瞬间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视野之中,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抹无垢的纯白,清透,温润,等待着他的到来。
提赫羽一步步朝江楼眠走去。
他的额间尚沁着汗珠,喘着气,衣衫上还留着零星残血,深邃漆沉的眸子死死注视着对方,宛如锁定住他最后的猎物。
直到后来,提赫羽越走越快,终于来到江楼眠的身前,伸出手去,一把紧紧抱住了他。
他凑近江楼眠的耳畔,哑声道:“你看,本王说到做到。”
“胜利是本王的,而你也是本王的。”
“本王还给你准备了一件东西,待回了牙帐,便给你看。”
远处的纳兰月尚未从失利的懊恼中抽出身来,抬头便猝不及防看到了这一幕。
骤然间,女人特有的敏锐直觉令她意识到了什么,整个人宛如被雷劈中般呆愣在原地。
席卷身体的冷意叫她如坠冰窟。
提赫羽……该不会……
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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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楼眠跟着提赫羽回了牙帐。
外面是一片庆贺的鼎沸人声,隐隐约约地传来,与帐内的安静仿佛是两个世界。
牙帐之中,不知何时放了一件用红布遮笼的的物事,足有一人半高,被布完全遮掩住,只依稀可见其圆弧形的轮廓。
对着那双莫名翻滚着暗色的眼眸,江楼眠的心中隐隐腾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后退了半步。
“可汗,这是什么?”
提赫羽笑了一下,猛地掀开那层红布,看着那下面的东西,霎时间,江楼眠愣在原地。
那竟是一只巨大的金色笼子。
由黄金铸造而成,其上镶嵌着华美璀璨的珠宝玉石,里面摆放着两对金制的镣铐。
江楼眠的喉结微微滚动,顿时,瞳孔微缩。
提赫羽缓缓走到他的身后,圈住了他。
“江楼眠,那些话我说到做到,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怎么样,本王为你准备的惊喜,你喜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