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沈厌独自一人离开重华宫,到外头历练去了。
这一年较往年更不太平,各种妖魔邪祟都不安分地出来兴风作浪,闹得各地人心惶惶,四处都有张贴着布告来请能人除妖的。
在外漂泊了一个多月,偶然间,他听闻西北方有只食人的大妖,短短一月便食九人。
坐落在那附近的好几处村子都被殃及,请来了一帮又一帮修士,皆是有去无回。
赶在天黑之前,沈厌走近了那里的其中一座村子。
十六岁的少年郎生得唇红齿白,漂亮的眉眼顾盼生辉。
他一身深红劲装,腰间缠的革带上系着一只微鼓的袋子,携一柄长剑,刚进村门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一个姑娘突然微红着脸朝他丢出手绢,沈厌抬手便稳稳接过,嗅到那丝绢传来的淡香,有些不明觉厉。
人群中隐约传来几声起哄的笑声。
沈厌以为这是他们当地的风俗,也不在意,径自道:“姑娘,我听闻你们这附近有大妖在作乱,可否向我……”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她忽然变了脸色,捂着脸转身跑了。
人们听到他这话,皆是神色突变,有的匆匆回去,有的还留在原地,拿审视般的古怪目光将沈厌从头到脚地打量着。
“你是来除妖的?”
有人突然这么喊了一句。
沈厌见到那个说话的人,朝他颔首道:“可否向我指明那大妖出没的巢穴,我会自行前去。”
看他的模样不像是开玩笑,一个老汉嚷嚷道:“你个小年轻脸嫩得都能掐出水来,就你一个人还敢来除妖?”
“几天前我们这来了帮跟你差不多的小年轻,说是什么天什么楼的人,那模样,厉害威风得紧嘞,进了那里,现在还没人出来,估计是全栽里头咯。”
听到他的话,沈厌神色微微一动。
天衍楼?
沈厌笑道:“劳烦帮我指明方向,我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能救下几个。”
那老汉见他仍旧坚持着要去,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小仙师,是真不怕送死啊,请来的那几帮人,都是成群的进去,带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法器,说什么师承名门,法力高强,最后呢,连个尸骨都看不见。”
“你就一人,瞧你这小身板,能行?”
沈厌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注视,面上带笑,也不打算作过多的解释。
“您道明方向,我一试便知。”
老汉的面上闪过挣扎。
最终,他一挥手,叹息道:“那大妖的洞穴就在后山枯井的西北方向,七百步处。”
“你若是有什么闪失,化成亡魂,可别向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来索命啊。”
沈厌冲他拱手笑道:“多谢。待除了那大妖,您必定占其中一份功劳。”
老汉对他摆了摆手,面上闪过沉痛之色。-
沈厌转身便往后山去了。
片刻之后,他身后有人大喊道:“喂,小仙师,现在可是晚上,你不如休息一夜,明早再去!”
沈厌没回身,只是遥遥地挥了下手,继续往前走去。
-
沈厌沿着上山的蜿蜒小路,拨开稀疏的灌丛,终于找到了一处被枯败藤蔓掩映的洞口。
他拿剑斩开枯藤,稍一矮身,便钻了进去。
灵光映出石壁上湿润的痕迹,脚底下坑坑洼洼,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溅起的积水打湿了黑靴。
通道不长,前方很快便没了路,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深坑。
耳畔忽然传来了些许水声。
沈厌脚步一顿,低头往下看去。
那下面,竟是一个更大的空间。
光晕照亮一片亮晶晶的水潭,滴滴答答的流水声便是自那里面传来,鼻翼间萦绕的气息愈加潮湿,阴冷。
沈厌犹豫了一瞬,便跳了下去。
他稳稳地落在水潭边上,脚底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残破的衣物间,夹杂着几根灰白的骨头。
这里静悄悄的,除了沈厌走动时的脚步声和不停歇的水流声,什么也不剩下。
他绕着那漆黑的潭水转了一圈,只发现了些许来自人身上的零星骨骸,并没有更多的收获。
奇怪。
那村民说几日前有帮天衍楼的人来这里,哪怕他们就是被吃了,可怎么什么也不剩。
莫不是被丢进这黑潭里了。
沈厌唇线微微紧绷。
……不过几日功夫,那大妖究竟是有多大的肚量,竟能吃下这么多的人?
潭水深浅莫测,沈厌打算就在旁边守着,待对方从里面自己出来,趁其不备再动手。
他找了片石壁,就地坐下,甫一靠,背后却传来细微的摩擦声。
沈厌站起身来,拿剑尖拨了下那块石头,它便滚到脚边,露出一道黑色的缝隙。
那里面,竟还有另一片空间。
沈厌又挑开几块有着松动迹象的黑石,直到缝隙勉强可以供一个人钻过了,他方才停手。
里面一片漆黑,难辨深浅。
沈厌站在洞前,用灵光往里探了些,见到的却尽是石壁。
忽然,淡白的光在某处一闪而逝的瞬间,他捕捉到一片衣角。
耳边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
是活人?
沈厌一手扒着石壁,往里钻去,灵光晃动间,一张苍白的脸似乎在他的视野里掠过。
他心神一颤。
还未待他看清楚,下一刻,一只滚烫的手便突然一把攥住他的腕骨,不由分说将他给拉了进去。
这变故来得太快,他还没来得及反抗,一阵天旋地转后,整个人便已经被拖了进来。
这时候沈厌才发现,这道石缝后的空间其实很小,堪堪只能容纳一人,现在又突然加了他一个,瞬间就变得逼仄起来。
此时此刻,一片完全的黑暗里,一道烫得吓人的吐息落在他的颈窝。
伴着若有若无的,压抑的喘息。
对方好像是发了烧,全身上下都滚烫得宛如烧开的水。
他一抓住沈厌便拼命地往他身上凑,攫取着那抹仅剩的微凉。
沈厌想推开他,但在这样一处极窄的空间里,四周皆是石壁,他和对方只能身躯互相紧贴着挨在一起,甚至连腾出手的空间都没有。
灵光照亮对方衣衫上一片淡蓝色的花纹。
沈厌微微一怔。
这纹路……是天衍楼的人?
“道友,道友……?”
他摸索着拍了拍对方的脸,却触到一片湿润的炽烫。
那人似乎探出了舌尖,一点点含住他的手指,缓缓地,咬进一个指节。
沈厌连忙抽回了手。
对方看样子此刻神智不太清醒,但似乎又和发烧的症状有些不同。
难道是中毒?
心头涌起猜测,沈厌想从这里面出去,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被拘在由那人手脚所铸的牢笼之中。
后背是冰凉的石壁,身前及左右却紧贴着对方烫得厉害的皮肤,隔着几层薄薄的布料,涌动的热意一阵阵地传来。
沈厌的额间沁出了几分薄汗。
耳边传来对方似有似无的喘息。
那声音又低又哑,回荡在逼仄的洞穴内,令人听了头皮发麻。
那人忽然喘息一滞,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
沈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面上一阵阵地发烫。
他挣扎着便要推开对方,想从这片充满着旖旎气息的空间里逃出去。
但进来时的洞口实在太小,不调整姿势根本钻不出去,反倒与那人贴得更紧了。
沈厌被他抵在石壁上。
对方的唇齿轻轻磕碰过他的喉结,沈厌仰着头,咬住下唇,不让喘息声破出。
他拿着手中的剑,心一横,便就着刚刚进来的那条窄缝,将旁边的石壁破开一个巨大的窟窿来。
寒光闪现,轰鸣声中,潮湿的黑石簌簌落下,他们两个直接从里面抱成一团滚了出来。
险先就滚进那潭水里去。
那人正被沈厌压在身下。
这时,他才勉强看清那人的脸。
那是个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少年,昏淡的灵光下,他散落的鸦发铺散开来,脸上透着些许不正常的红。
此时此刻,顾淮烬正陷于折磨之中,意识都被烧得昏沉模糊,一片重叠的黑影里,似乎有什么人在他摇晃的视线里闪过。
凭本能地,他便要抓住那抹微凉,将其在指间揉碎,以平息体内几乎将他给逼得发疯的燥热。
沈厌挣扎着从对方的禁锢中抽身。
他的衣襟散了大半,脖颈上还带着那人留下的痕迹。
刚才弄出来的巨大动静已经惊醒了在潭底沉睡的大妖。
潭水开始咕噜噜冒出黑色的水泡,紧接着,无数急湍的漩涡出现在水面之上。
脚下的石地震颤着,碎石崩裂,似乎有什么即将破水而出。
飞溅的无数水花泼了沈厌一身,但他已然顾不得这些。
微弱的灵光下,那大妖也终于显现出其模糊的轮廓。
青黑色的鳞片泛着尖锐的冷光,锋利巨大的利爪紧紧攀在深潭的边缘。
它身躯庞大,背上生长着两只肉翼,尾部尚沉潜于水面之下,翻涌起阵阵汹涌的漩涡。
沈厌呼吸一窒。
竟然是蛟……
看这模样,道行起码有数百年之久。
它的领地遭到侵犯,早已怒不可遏,自喉的最深处吐出压抑的咆哮之声。
下一秒,藏在潭水下的尾巴便朝他狠狠甩了过来。
倘若被其打到,这力道足矣生生折断脊柱骨。
沈厌闪身一躲,借势将长剑朝它袭去,金属的锋刃擦上坚硬的鳞片,在昏暗中拉出一片刺眼的火花。
潭水掀起滔天巨浪。
洞内地面无比湿滑,稍不慎都有可能摔倒,沈厌踉跄了一下,在地面上狼狈地打了个滚。
这蛟身上的鳞片坚硬到几乎刀枪不入,就连他手上的空瞳剑也只能划下些许白痕,根本无法伤其血肉。
沈厌微微喘气,几轮的交手后,他浑身上下都已然湿透,发丝正往下滴水。
他剑尖点地,在空中一个翻身,勉强躲过了刚刚那迅猛一击。
他奈何不了这只蛟,对方也暂时奈何不了他,况且还是在这样一处密闭的空间里,它的攻击很难施展开来。
而在它的眼中,那个入侵者就宛如小虫子一样难缠,在这洞里上蹿下跳,根本打不到,不时还往它身上挠痒痒似的划上几道,实在令蛟抓狂。
缠斗中,沈厌忽然发现,它的腹部,似乎有道不浅的伤口。
尚未愈合的模样,时而浸在潭水中,时而又浮出来。
莫非是这天衍楼的人伤的?
只是一个晃神,沈厌躲闪便慢了一拍,手臂上被锋利的爪牙划出一道深可入骨的伤口。
他捂着伤,微微皱了皱眉。
总感觉,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像是某种燥热感。
他把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强压下去,抓着剑,平息着体内已经紊乱的气息。
伤口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愈加激起恶蛟的凶性。
狠狠拍来的冰冷潭水打得沈厌全身发疼。
他咬着牙,找准时机,趁其不备,便提剑直直冲了上去。
它没想到本来势在必得的猎物竟会突然暴起,刚想抵挡,沈厌的剑却更快一步,沿着他腹部原先伤口的痕迹,斜插入了进去。
剧痛令它疯狂地扭动了起来。
从蛟的肚腹间开始涌出暗红的淤血,染红潭水。
与此同时,似乎有些许奇怪的异香自它的伤口里传出,引得沈厌眉尖一蹙。
这香……
容不得他多想,疼痛中的蛟已经要带着他的那把剑连同沈厌潜入深潭离去。
沈厌把剑插入它肚腹时已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那体内的血肉仿佛藏着铁钩一般,剑纹丝不动,根本无法拔出。
眼见着潭水逐渐漫过他的肩部,沈厌一摸腰间,从挂的囊袋里取出一张符咒,狠狠拍在了对方的身上。
符咒在黑暗的洞穴里发出炽热的光,蛟仿佛疯了般扭动着巨大的身躯,将潭水搅出无数白沫。
沈厌抓着剑柄踩在它的身上,被晃得头晕眼花,几欲呕吐。
长剑终于有所松动的迹象,沈厌将它猛地拔出,顾不得狂躁的蛟将自己的脊背一下又一下撞在坚硬的石壁上。
他体内翻江倒海,一个翻身,便牢牢抓住对方头上的那对丑陋的犄角,将剑尖反手捅入它大张的嘴里。
这一击沈厌用尽了体内灵力,催动长剑,从喉咙直直贯穿下去,也不知最终捅进了哪里。
鲜血四溅。
那蛟又疯狂地抽搐了几下,最终不动了。
沈厌被撞得背上满是血,放开对方头上的犄角,脱力般地从它的身躯滚落到潮湿的地上,无声喘气。
冰冷的地面抚平了他体表的阵阵热意,但与此同时,身体里却有无边的燥热感腾升了。
疯狂地席卷而来,势不可挡。
意识有些混沌,恍惚间,沈厌意识到了什么。
他现在这个症状,不是跟刚刚那个人一模一样吗。
盯着倒在面前的那具巨大的尸首,此时此刻,它全身上下都散发出阵阵异香。
一道念头忽然闪过沈厌的脑海,令他整个人都战栗了一下。
这蛟,好像还不是普通的蛟。
世间有一种蛟,名为媾蛟。
喜水,好潜于深潭,如果被其所伤,或是沾上一点点它的血,便就身中媾毒,全身燥热难耐,欲生欲死。
倘若长时间不解毒,便会在极度的痛苦里而亡。
沈厌下意识看向躺在一旁的人。
昏暗的灵光下,他苍白的面容已经爬上血红的媾纹。
这证明那媾毒已然深入他体内,若数个时辰内不解开,就会身亡。
难耐的燥意在体内翻涌。
沈厌大脑一片空白,指尖发抖,竟是一点点地,朝身边的人伸出了手去。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抽回,就被顾淮烬给捉住。
滚烫的指尖沿着他湿凉手腕的那一圈肌肤滑了进去。
仿佛触电般地,沈厌颤了一下。
他好像……
沈厌咬着牙,勉强支着自己站起了身,一手扶着膝盖,闭了闭泛红的眼,弯腰无声喘了几口气。
媾毒世间确实无药可解,但媾蛟自己的内丹却可以解其毒。
内丹位于蛟的下腹之处,需要剖开皮肉才能取得。
而他的剑却早已滑进了媾蛟的身体里。
沈厌的视线掠过那人的腰间,弯下身去,便要去取对方的佩剑。
摸索的时候,他身体里翻沸的热意几乎抑制不住,长睫发颤,手指哆嗦,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将它从顾淮烬的身上解下来。
以至于他没觉察那只悄无声息勾上自己腰带的手。
沈厌起身时,从腰间猛地传来一股牵拉感,他身形一个不稳,就直接被拽了下去,压在他发烫的身躯上,听到对方散在耳边的喘息。
顾淮烬仿佛铁了心的要把他抓住似的,紧紧揪着他的腰带,指尖发白,怎么也不肯松手。
太近了。
沈厌拿着剑,把腰带连着衣袍给斩断了半截,这才踉踉跄跄地从他身上起身。
他一步步走到媾蛟巨大的尸首前,拨开暗鳞,将利刃捅入它肚腹的位置。
霎时间,黑血翻涌,异香四溢。
体内的热潮被悄无声息勾了上来。
沈厌伸手探入蛟尸的腹部,压抑着喉间的喘,在炽烫的血肉中摸索着,呼吸间尽是燥热滚烫的气息。
终于,他在湿滑的蛟肉里探到一件硬物。
待他伸出手后,染着鲜血的掌心中已然躺了一颗粉红色的内丹。
饮下泡过媾蛟内丹的水,便能解此毒。
沈厌自深潭的水源那处取来了干净的水,自己先饮下解药,又盛了一捧,来到顾淮烬的身边。
天衍楼宗主与重华宫宫主乃是世交,遇到他们门下弟子,他没理由见死不救。
只是他喂水的时候,却经历了一些小波折。
盛水的容器刚触到对方的唇,沈厌的手腕便被顾淮烬捉住。
他此刻明明神志不清,力气却大得惊人,反身便将他压在了身下。
冰凉的水泼了沈厌一脸。
那人像是烧糊涂了,发烫的唇瓣循着凉意便凑了上来。
缓缓游离过他的脸颊,再由长睫至微湿的眉骨。
热意使沈厌的眼尾微微泛了红。
他实在是被这人折腾得受不了了,干脆直接将人打晕,又重新取了一捧水灌入他的嘴里。
媾毒被解,对方脸上殷红的纹路也一点点褪去。
洞中昏暗,沈厌只注意到那人面容依稀的轮廓,看模样,应当是讨姑娘喜欢的那种。
他也没多看,将媾蛟的内丹放入腰间的袋子里,又在那具蛟尸里翻找了半晌,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剑,转身便走了。
刚刚他做的那些,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沈厌现在只迫切地想洗掉身上的血污与异香,处理下伤口。
身上受的那些伤,此刻仍旧火燎般的疼。
在沈厌离开后不久,躺在地上的顾淮烬睁开了眼。
他刚坐起身,喉间便涌起一阵腥甜,面色惨白地吐出一口血来。
三日前他与同门一道来此除妖,本以为只是普通的小妖,却不想竟是有百年道行的媾蛟。
另外几人皆折于此,唯剩他一人,却中了媾毒,身负重伤。
顾淮烬都做好了命丧于此的准备,没想到竟然被人给救了。
他努力回忆,可在那段被情潮裹挟的模糊记忆中,他只能依稀捕捉到对方残缺的影子。
短暂,冰凉,稍纵即逝。
他是谁。
顾淮烬的指间尚牢牢攥着半截腰带和一片暗红的衣角,这是对方唯一留下的痕迹。
稍稍收拾了一下心绪,他拿剑支着身子,站了起来。
他中毒已深,连着灵根都因此受损,不消说,也能预料到日后的处境。
一个废物,在天衍楼此等弱肉强食之地,根本无法生存。
指尖无声攥紧,对着手上残损的衣物,顾淮烬抿了抿唇。
若是现在去附近的村子找找,他可否遇见那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