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琴声掠过易北河【完结】>第75章 Chapter 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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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是魔法师,薇罗奇卡说家里除了土豆什么都没有却还跟变戏法儿似地变出奶酪、火腿和小麦粉,堆满了整个厨房,且还有不断增加之势。雪小了些,指针指向十一点,她站在后院门口招呼劈柴的萨连科进屋吃午餐。吃过午餐后,小阿尔抓着她的围裙在一旁嗦手指。这个细细嫩嫩、略有些孱弱的孩子将他瘦削的背影投在雪地的背景中,不知为何,某种不可言说的命运湍流忽地涌进我的双眼,尤其是当他回过头来,看向坐在壁炉前的我的时候。

  我向他伸出手,示意他过来。他眨着双大眼睛,没有情绪,也没有犹豫,便摇摇晃晃地走来。

  “你叫阿尔弗雷德。”我张开怀抱,把这个孩子抱在膝上,“我也叫阿尔弗雷德,多好。”

  他依旧盯着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用一种让人匪夷所思、甚至后背发凉的稚嫩目光盯着我——在这一刻我仿佛又陷入了“玄”的漩涡,他柔软如丝绸般的头发,金色的睫毛,和萨连科如出一辙的蓝色眼眸、鹰钩鼻,岁月好似极速回溯,来到萨连科幼年时,我和他从未相见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坐在我膝上,看着我。

  于是我明白,我看到不是他,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哭,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阿尔弗雷德举起小手,撇掉我眼角的泪水,一言不发,却露出微笑。

  在这微笑中,我的心就像被千百根刺扎中,颤抖不已。

  “阿尔。”这时,萨连科把手摁在了我的肩膀上,“你怎么了?为什么在哭?”

  与此同时,阿尔弗雷德从我怀中跳了出去,朝他舅舅伸出胳膊讨要怀抱。萨连科怜爱地抱起来,在他软乎乎的小脸上吻了吻就把他放到地上,拍了拍他的屁股说:“去找妈妈。”

  “不,别走!”我拉住了阿尔弗雷德,这个孩子疑惑地转头,不解地拧起了眉头,萨连科察觉到不对,撇开了我抓着孩子胳膊的手,握在了他的手心。

  “阿尔?”他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忧心我是否在发烧。他的手冰凉,让我恢复了几分清醒。

  “大概是因为我累了。”我顺势靠近他的怀里,心里却升起一股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没错,你只是累了,想睡觉吗?就在这里睡,我抱着你,别担心,一直到明天我们都会在这里,安心睡吧……”他大概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阿尔弗雷德,轻言细语哄着我。在他暖烘烘的胸膛里我很快陷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或许是出于某种逃避心理,我急于进入睡眠,以至于忘记这样做是否合适。

  途中感受到有人将毛毯放在了我们身上——是的,我们,在一呼一吸之间,我和萨连科到达了同一频率。他也在疲累中和我一样进入了梦乡,在他的家,我的家,在亲人的陪伴之下,在温暖的、烧着他亲自劈开的松木的壁炉前,在柔软如沼泽的沙发上,他自后抱着我,我依偎在他怀里,释放出昨日夜里所有的疲惫、前些时光所有的纠结与不快,就像两个孩子一样酣睡,梦里全是影影绰绰的温柔湖泊,我们划着桨,直到天色渐暗,雪再度飘飞在别墅前昏黄的路灯之下,菩提树如晨间一般被压弯了枝头。

  汽车的鸣笛在门前响起,我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

  “罗曼。”我叫了一声他,萨连科抿了抿嘴,醒了过来。

  “天黑了,来人了。”我从他怀里坐起,壁炉里氤氲着小火,毛毯落到了地上。指针指向了下午六点,天色是幽深的墨蓝,两道光柱从玻璃窗前移动而过。

  “来了吗?”萨连科揉了揉太阳穴,转身看向去开门的薇洛奇卡。

  “爸爸,爸爸!”小阿尔在薇洛奇卡怀里欢欣地拍着手,嘴里叫个不停,片刻疑惑后,我看向萨连科。

  “爸爸?”

  萨连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凑上前来吻了吻我,说:“床上叫就好。”

  我推开了他,“见鬼,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阿尔的爸爸?你是说?”

  “没错,亲爱的,我就是带你来见他的。”

  “上帝!”我清醒过来本能地在想该从哪里跑路,从后门翻墙?还是从前门硬闯?我再玩世不恭也不想亲自面对克格勃在东德的头子。可是——反应来后,我凝视眼前人,这个人又怎么会将我交给克格勃呢?

  “为什么?”我不理解地问。

  他握住了我的手,笑盈盈地看我,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是家人。”

  家人?我从沙发上转身,看薇洛奇卡打开门,走进来的那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高个男人,深黑色长款大衣,灰色圆顶礼帽。灰棕色短发,双眼细长,温柔之后是一闪而逝的诡谲的光,自然而然地在薇洛奇卡脸上留下一吻后便接过了怀中的孩子,将目光落在了客厅里的、愣愣地在萨连科怀里看向他的我。

  他朝我笑了一下。

  “热尼亚,我要批评你,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都来不及准备丰盛的晚餐!罗曼一直想吃牡蛎,我现在从哪里弄?”薇洛奇卡取下他的大衣和帽子挂在落地衣架上,嘴里嗔怪不停,脸上是漫溢的幸福。

  “我错了,亲爱的薇拉,我不想你太累。可是——”他仅仅是瞧了一眼厨房,就说:“你还是一天都没有闲下来。”

  “因为这真的很难得,罗曼和阿尔都在!”

  “热尼亚。”萨连科叫了他一声,朝他点了点头。我从萨连科怀里挣脱,局促地站到了沙发前,看着眼前这个我在中情局的档案资料上看过无数次照片的人,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您好,皮托符拉诺夫上校。”我紧张得甚至咽了口口水。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可见,对我也并非毫无怨怼,但有什么让他放下芥蒂了,他径直朝我走来,给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

  “终于见到本人了,阿尔弗雷德。”

  我瞬间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萨连科贴心地抓住了我的手。

  “罗曼可是从很多年前就把你挂在嘴边,尽管让我伤透了脑筋。”

  “对不起。”我低下了头。

  “这没什么值得说抱歉的。”他松开我,拍了拍我的肩,和我在资料上所看到和平日里CIA之间所流传的传闻不同,上校似乎没有那么冷血,阴鸷……甚至,我记得被从蹲过克格勃大牢的同行曾对其如此评价——“疯狂而神经质的变态”。

  可是,在这里,他是一位丈夫,一位父亲,一位兄长。

  所以说,人是无法被定义的,任何定义都是一种强行割裂。

  萨连科一把把我扯到他怀里,我跌坐在沙发上,“才不要你说抱歉,我心甘情愿的。热尼亚,你要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如你的愿,今日我们团聚了。”

  “是的,没错,团聚了。”上校弯起眼睛,和煦地微笑,不住地点头。他似乎有些哽咽,迅速地撇过了头,走向厨房,自后抱住了正在熬罗宋汤的薇洛奇卡。

  收回视线,我看向萨连科,“是他要见我的?”

  “是,是热尼亚说,家人总该团聚一回,哪怕…… ”萨连科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哪怕你是个美国人,是个敌人。”

  大概在幸福中,有些人会对一些显而易见的反常视而不见。这样违背常理的决定,对于萨连科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来说尚且可能,可对于一个在血腥当中摸爬滚打爬上高位的间谍头子来说,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

  除非……一些不好的念头窜进了脑海,我把自己吓了一跳,看向如此其乐融融的氛围,我拼命摇头,把那些念头驱逐殆尽。扑进萨连科怀里,我蹭着他,说:“好开心,我有家了,和家人团聚了,谢谢你,罗曼,谢谢你……”

  该怎么去描述这一晚,在丰盛的晚餐和香槟酒之间,我仿佛脱去了美国人的外衣、日耳曼人的内在,从里到外变成了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俄国人。我说着蹩脚的俄语,让萨连科给吹曲子,献上一首我新学会的俄语歌。果然薇洛奇卡轮不到萨连科,她在上校的怀里转着圈,洋溢着少女情怀。而我,抱着阿尔,一边唱歌一边跳,偶尔凑上前在萨连科通红的脸上啄一啄,又给我们的小阿尔喂上一块奶酪……也许,不,不是也许,我确信我们是家人,哪怕只有这一晚,哪怕只有这一刻。

  等晚餐结束,薇洛奇卡带着昏昏欲睡的小阿尔上楼洗澡哄他睡觉时,上校指挥萨连科收拾餐具,单独把我领到了客厅的壁炉前,递给了我一只烟。

  “你不是一个快乐的人,却懂得怎么让别人快乐。”他惬意地吐出一口烟雾,笑了笑,说:“而我,时常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快乐。这些年来,我爱着他们,却总让他们伤心。”

  “可他们现在很幸福。”我说。

  “也许吧。罗曼,他总是很听话,自小就爱跟在我身后,我自以为给他打点好了一切,他却说什么都要加入格鲁乌,还和你这个美国人搞在了一起,老实说,我应该一枪崩了你,之前也不是没这个打算,可我一想到他会哭,薇洛奇卡会哭,我就下不了手。如今,看着你能让他们笑,我大概也有那么一点释怀了。”有什么闪烁在他两眼中,这一刻,属于上位者的算计和阴狠全乎不在,只剩下了满腔柔情。他的心,到底是柔软的,这让我想到了海岸上红了双眼的亨利。

  “罗曼很爱你。”我说,“他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所以才如实告知了我的存在。”

  “是的,没错,没错,阿尔,尽管别人不相信,但我这样的人,还是有人爱的,还是可以去爱人的,家人——他们是我的家人,尽管我把薇洛奇卡藏在这里,没人知道她的存在,尽管我和罗曼在官场上从不打照面,假装不认识,尽管那个叫我爸爸的孩子,我甚至不能给他我的姓氏……”他落寞地笑了笑,继续说:“我知道,因为这个孩子,罗曼恨过我,可是,即使到了我这个位置,也并非能绝对地自保,有了牵挂大概这姐弟俩会更好地活下去。”

  “他明白您的用心良苦,真的,他都明白。”

  “那你呢?”他突然话锋一转,凝视我,“你明白吗?”

  有片刻愣住,我猜测这话中的含义,上校的双眸颤动,平静之下,猛烈的狂风四作,深不见底的悲伤涌起阵阵浪潮。突然,曾在午后袭击我的那道不好的想法再度攀升,我就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可以,不行…… ”我流下眼泪,读懂了这眼神中的离别意味。

  “果然,你很聪明,比罗曼聪明太多,看来你什么都明白了。”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竟有几分释然。

  “否则我为何要见你?这是以家人的名义见你的第一面,也将是最后一面。没什么不可以接受的,上层的博弈,即使到了我这个位置也是无法从容脱身的,从我们开始获得权力开始,权力也将变为我们的牢笼,这个世界无非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尽管这些年我小心翼翼地隐藏他们的存在,却依旧被人抓住了把柄。一命抵三命,很值当。”

  “他们不能没有你。”我哭着,蹲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泣不成声:“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吗?”

  “要知道我也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可只要他们三个人能活,我就安心,哪怕是下地狱,我也安心。”他伸出手擦去了我的眼泪,微笑着说:“你会保密的吧?”

  “他们该多么伤心……”我难过地摇头,啜泣不止。

  “所以说,这就是我为什么坚持要见你,中情局要你做的事,尽管去做,不要有顾虑,也许很快……你就自由了,和罗曼之间也不再有芥蒂,虽然知道以你的能力谈不上能保护他们,但你要尽你最大的努力,使他们安心,快乐——在失去我的日子里。”

  壁炉里的干柴啪的一声炸裂开一团火星,就像一个小小的烟花。我凝视眼前这个第一次见,也注定是最后一次见的人,无声地流泪。上校平静地注视我,没有别的表情。火光在他眼底燃烧,像极了不受控制的命运。当时他的这番话里的含义我只明白了一层,便在对未来的恐惧和悲伤中再也无法细想。直到多年后,当我面对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我才明白了更深层次的含义。

  到了那时,我将再度体味这世间的荒诞,可我却早已释怀,不再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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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看过东柏林的宝贝们不要剧透哦~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