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琴声掠过易北河【完结】>第69章 Chapter 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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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萨连科叫醒了睡在沙发上的米嘉,在和我依依不舍的告别后驱车离去。实在不想讲述他离开时那种悲戚的模样,好像这又是某种分别,而我分明向他保证等我去一趟海牙城内和南希见面后就去柏林找他。

  “不过一个礼拜而已。”我拍了拍他的屁股,说:“去吧,我的中校,现在要当大官儿了。”

  他不舍地在我嘴唇上啄了啄,我笑眯眯地推开了他。

  “米嘉已经受不了了,真的,别气他,他是为你好。”

  “知道。”披上大衣,我的萨连科中校帅的一塌糊涂,三步一回首,直到坐上了他那辆老旧的吉普。

  目送这辆车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从四面八方袭来。尽管那些理由在我心中都堆砌得仿佛高楼大厦,但凭借理性依旧是摇摇欲坠。虽然不至于是一个纯粹的经验主义者,但理性的力量在我这里实在是微乎其微,比如说,用理性推导出来的无需担心和害怕的事情难道就真的可以不害怕、不担心了吗?扪心自问,不可以,理性不能给予我力量,认识论上我是个感性的人,于是我将自己彻底投入“玄”的怀抱。

  打扫好房间,收拾好行李,把所有关于这数百个日夜的回忆封存于心,于当天傍晚,结清了所有租金后我驱车离开了这栋木屋。

  临走前在我准备拔掉电话线的那一瞬间,铃声突兀地响起,接听后传来了南希的声音。

  清清浅浅的女音,伴随着海浪,咸涩的气息仿佛通过电话线徘徊在耳畔。

  “来海边见我。”

  怀揣莫名其妙的激动和雀跃的心,我单手掌住方向盘,潇洒地开着车。清爽的短发让我的视线不受干扰,往昔的世界从磨砂玻璃质感的朦胧中走出,清晰度提高了好几分。让人想起昨晚游走于头上的那双颤抖的手。

  我没有回头,但从车的后视镜里,目光竟久久离不开那栋篱笆粉刷成白色的、充满回忆的不再有炊烟袅袅升起的木屋。

  粗粝的沙滩,浓厚的雾气,冷色调的海洋在稀薄的阳光下掀起层层叠叠的泡沫。这些泡沫堆砌在岸边犹如固态的云朵,风一吹便四散在空中,仿佛留念在世间的那些不甘的灵魂。拢紧大衣似乎也不能抵抗这秋日里的朔朔寒风,我抽着烟,如鳌虾般佝偻着身子,目光落向海岬尽头的灯塔。

  吸了吸鼻子,在瞧见灯塔前台阶上面朝大海默然而坐的那道身影后,我扔掉了抽了一半的烟,清了清嗓子,从被冻僵的脸上挤出笑容后朝前走去。

  “你会感冒的。”我坐到南希身边,取下围巾披在她愈发消瘦的肩上。

  她转头对我亲切地微笑,“他走了?”

  “走了。”我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没错,你要柏林了……”

  我笑了笑,将目光移向灰色的海,雾蒙蒙一片,没什么好看的,回头看向海岸,却被巨大的灯塔挡住了视线。

  “为什么要在这里见面?”我问。灯塔红白的外漆在海风中脱落,斑驳得像个皮肤病人,敦实的柱体,上窄下宽,规规矩矩的造型不存在任何美感。

  “只是……走到这边来了而已。”南希依旧望着海,声音轻轻的,像海风,“前几天市政厅发布公告,这一带在未来几年内可能会重建,像这样古老的灯塔,不再适应城市的发展需要了。你瞧,从那边开始。“

  南希手指向远方的海岸线。

  “那还早着呢,何必这么早就开始伤感。”

  “我可没有伤感。莫非你认为我自我譬喻了?我可没有灯塔那么高尚。”

  “我可没这个意思。”我竖起大衣衣领,南希取下围巾的一半绕在我的脖子上,我们依偎着,相视一笑,就像两只海鸟。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是间谍的,这种放逐总该有尽头。”南希突然说,话锋瞬间转了一个弯儿。

  “你不想干啦?”我打趣她。

  “你瞧,就跟这灯塔一样,辛辛苦苦一生,最后还是被推倒的命运,不,至少这灯塔带给人希望和方向,你说我们在做什么?有什么意义?”

  “不要讲意义,亲爱的,意义都是人类自己赋予的,是借口的高级形式,而往往人们的行动是不需要理由的。”

  “这么说你打算当一辈子的间谍咯?”

  “谁知道呢?总之有这个身份在这边,能和萨连科待在一块儿,我就很满足了。喂,可别对我抱太大希望,要是有一天萨连科说要代表苏联招安我,我可是拍拍屁股就走了,跟谁干不是干?”

  南希被我逗笑了,几乎欢畅地笑出了声,她狠狠在我脑袋上锤了一记,说这种话以后不能再说,如果不想蹲大牢的话。我耸耸肩,表示并不在意。

  “总之,你记着这座灯塔好不好?想一想它的命运,再想一想我们的,好吗?”

  有时候重要的话总是在这样不经意间说出,叫人在当时猜不透这只言片语的重量。我只是傻乎乎地点点头,在瑟瑟寒风中把她更搂紧了些,说:“好啊,记住,记住这灯塔,还有这片灰色的海洋,此际的料峭寒风,还有你现在微笑时眼睛完成新月的模样。”

  她抿嘴笑了,在我怀里缓缓垂下眼睫,露出少女般的羞涩与恬静,良久的沉默后,她突然抬头,伸手捋顺我那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温柔地微笑着。

  “阿尔,这段日子你幸福吗?”

  “幸福,从来没有如此幸福过,以至于像是在做梦。”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

  “这不是梦,因为梦是会结束的。但你的幸福是没有尽头的。”

  “南希,那么你呢?最近都在做什么?为什么给我的任务越来越少,你一个人扛下了吗?”

  这时,在她怅然的眼眸深处,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忧伤,还有让人无法忽视的疲惫。可南希却只是摇了摇头,以一种轻松的口吻说:“海牙这边本来就没什么事,我们是边缘人物。”

  “亨利被排挤了?”我想起了伍德对我的那次问询。

  “也许吧。”

  “你可别担心,也许上面只是在等待时机,你瞧,我们不是要去柏林了吗?在那个地区我们大展身手,帮亨利好好扳回一局。杜勒斯先生年纪大了,退位就是一两年的事。亨利要的就是这个,我知道,我可以……”

  “不,阿尔。”打断我,双眼里掠过一抹落寞的神色,说:“只有你去,你去柏林。”

  “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搭档吗?”

  “这回不是了。”南希轻声说。

  “见鬼!这怎么能轻易说换就换,那你呢?你去哪里?”在片刻惊诧后,我平复下心情,近乎冷冰冰地问:“难道我调去柏林,是你的安排?你知道萨连科要被调回柏林?”

  南希萧瑟地笑,“我哪有那个能力。”

  “那是亨利?”

  南希耸了耸肩,表现出一种默认的态度。我皱起了眉,“你对我隐瞒了太多。”

  “可我并不是无所不知。”

  我像个孩子般讪讪地低下了头,“我只是不愿意在你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你很悲伤,亲爱的,这悲伤已经不能被你强装的笑容所掩盖了。你和亨利发生什么了吗?还是他出了什么事,之前有人来调查过他,你知道吗?”

  “哦,我亲爱的阿尔,我为什么一定要为别人伤心,我可不可以为了自己伤心。”

  “当然可以!只是……最好不要伤心。”

  这时,一阵彻骨的海风吹来,说不清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什么别的,我们同时打了个冷噤,牙关顿时磕碜起来。南希突然像个小女孩般笑了,童真而多情。她移开自己噙泪的亮晶晶的双眼,将视线落在大西洋灰蓝色的海面。远处铁灰色的云层密不透光,从雾里传来海鸥凄彻的鸣叫。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彼此不再说话。

  过了很久,直到我们冷得受不了才互相搀扶彼此站起身,在往回走时,南希突然挣脱我的手跑向灯塔。

  “阿尔!”她欢快地笑着,“你说,站在这上面会不会看到爱尔兰?“

  “也许吧,南希,可今天起雾了。”

  “起雾也要看一看,故乡是不能忘记的。”

  她露出少有的狡黠的笑,转身便走进了灯塔,牛津皮鞋踩在旋转金属楼梯上的声音清澈来回激荡着,我跟随这声音,想起了活在幻想里的那名爬上树梢眺望故乡的少女。

  她站在了灯塔顶端的环形露台上,深棕色的裙裾飘扬在海风里。

  一只海鸥盘旋在上空,朦胧的灰色中,它的翅膀划出美妙的银色弧线。

  我看见,她朝海鸥伸出了手,比出了一个枪的手势,就如同多年前,她站在远渡重洋的甲板上时,她第一次幻想用枪时所做的那样。

  食指指尖随鸟儿的飞行而移动,她追寻着这痕迹。

  却迟迟没有等到,在她耳边曾出现过的那一声枪响。

  于是——“砰。”

  这一回,红唇微张,南希自己轻轻地开了枪,转头——她笑着看向灯塔下的我。

  目光交缠,于朦胧中,我似乎轻触到这笑容里的含义。

  双眼湿润,我同样回赠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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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经验主义在认识论上和理性主义相对。可以这么理解,经验主义通过感性来认识世界,理性主义则用理性。唯理论的代表为笛卡尔,而经验论的代表则为洛克、贝克莱等人。折中的就是康德。阿尔之所以逃避理性,是因为理性不能给他一个具体的答案,也不能给他力量,在这一方面,我认为其更加倾向于叔本华的意志论。其“玄”就一种意志。如叔本华所言,“意志只在行为活动中使自己现身,事实上它应该被理解为某种无法抑制的冲动,确切的说是盲目的冲动,某种非理性的欲求。人类所有的行为都是这种盲目的冲动,一切表象中的活动只是使人们感觉自由的假象。意志是一种不能被克服的东西,人类每一行为都是意志的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