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琴声掠过易北河【完结】>第54章 Chapter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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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美国是我的家乡,那么还乡之旅从此以后会在心中生出恐怖的症结。拂晓时,我在一列维也纳开往苏黎世火车上醒来,在南希散发苹果香气的怀里,看向窗外永恒的茫茫小雨,顺便匆匆瞥了一眼窗上倒映着的自己,确认此人存在后再次睡去。我感觉被这片土地所抛弃。

  梦里我关上了一扇暗门,就像关上了回忆。这时火车里传来拉手风琴的声音,孤独而华丽,在我们的车厢里留下缕缕残音。

  关于这段归美之路,记忆是模糊的。脚步虚乏,发着低烧,南希时时刻刻注意着我好提防癫痫的造访。但很幸运,当我们在苏黎世某个军用机场登上一架美国战略运输机时,我还能保持清醒的意识。

  有护士在给我输液,药液很凉。病床靠近舷窗,固定在如山的、蒙着迷彩幕布的货物边。护士跟我说,运输机不比客机,会很快,也会很颠簸,没那么舒服,我最好躺在床上不要动。

  我想她有点考虑太多,因为我根本没办法动作。身体僵直得如同情绪,南希不得不时刻在身边预防我进入强直状态。即使亨利很贴心地让医疗团队配备了医治癫痫的药物,但在万米高空,突发事件总会令人担忧。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低声的啜泣。

  “你在想谁?”我抬起手,擦去南希眼角的泪。

  南希讶异地抬头,“你醒了?”

  “噪音真大,”我微笑着。

  “睡不好,是吗?”南希俯身抚摸我冷汗涔涔的脸,舷窗外黎明时分的蓝金光芒落在她美丽的双眸里。

  “不,睡得很好。”我贴在她手心,“你为什么哭?”

  “因为担心你。”

  “还有呢?”

  南希眼眸颤动,移开了视线。

  “你在想念德累斯顿,想念薇罗奇卡。”我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她,“你有好好跟她道别吗?”

  “不存在什么道别,这对我们来说太奢侈。我们不是称职的间谍,阿尔,我们不称职。”

  “但勉强称得上‘人’吧。”我笑了。

  “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发生什么了吗?”南希凑近,问:“你放火烧了史塔西大楼,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是美国人的前提下,阿尔,你有没有想过回去后怎么面对亨利的责问,上面的人为了维持那所谓的外交关系会怎么处罚你?”

  我保持微笑,懒洋洋地撇过头,望向舷窗外蓝金色的天际线。

  “没关系的,南希,也许亨利早就知道一切了。他那么聪明。”这时,我才敢稍微想一想萨连科,可只是那样浅尝辄止地想一想,喉咙就像被掐住般说不出话,眼泪成串地就落了下来。

  “比起因为同性恋罪去坐牢、叛国罪被枪决,弄丢了两条鱼的罪名,实在要小太多了。”我挤出笑容,用此话来宽慰自己。

  “你们的事暴露了吗?”南希难过地问。

  我点了点头,装作毫不在乎,甚至有点戏谑地说:“被举报啦。”

  “谁举报的?”

  我闭上眼睛,不肯再说话,南希默默地等了片刻,说:“你和亨利有事在瞒着我,但我最终会知道的。我会的。”

  南希离开后,我再也忍不住啜泣。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哭得跟个孩子一样,面朝舷窗,我盯着那像鲸类的曲线般圆滑的、透着诡谲的玫瑰色光芒的天际线,死死咬住散发消毒水味和仓库味道的被单,抖得像个筛子。直到飞机降落在迈阿密,我才勉强调整好情绪。在走出机舱迎接这热带阳光的刹那,我抬起头,被烈日毫不留情地灼痛双眼。

  我知道,这又是一个漫长的离别。

  是的,我确信这只是离别,而不是永别。

  比起45年后的那次分离后的消极,这一回我竟满怀希望,我认为自己会再次和萨连科重逢,尽管希望渺茫,但这种确信,就像确信这个世界上存在风、存在水、存在阳光般那样,是理所应当的,不用去推理或者稍加思索的。所以我还可以活着,即使流泪,也可以满怀希望地活着。

  不要嫌弃我此时的絮絮叨叨,要像南希一样在我身边,你——听故事的人,你不要忘记,你在长椅上留下的温度,你在漂浮永恒钟声的教堂广场前沐浴的夕阳,你在凝视我时露出的那虔诚、专注、这世上最珍贵、最稀缺的微笑。

  你不要忘记,而我会给你我知道的所有,一样动人,一样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对她的意义,对我的意义。

  我并非决然摆脱虚无,但又无比承认自己的存在。相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这样看来,我若一滴水落在了大海里,消弭了自己。当然,我并非想说自己在过往有什么优越性,只是湖水是湖水,海水是海水,我到底是很难把自己这样一个畸形的怪物同普罗大众等同的。所以说,我并非降低,而是升高。我承认自己作为一个乱伦之子的合理性,毕竟,我是作为萨连科的爱人所行走于世的,所有人都无法对我妄加指摘,因为无论作为谁的爱人都是合理的,尽管有的感情没那么见得了光,但“爱人”这个称呼,是所有的人都心甘情愿为己冠名的。

  所以我不彷徨,在过激的行为带来了相应的处罚被停职暂时留在迈阿密待进一步发落时,我成日看热带阳光下泛着水晶般浪花的墨西哥湾和品尝咸涩海风下科罗纳啤酒的味道。起初,我会小心翼翼地去回忆,发现除了流泪也无别的大害之外,就放心地去思念了。

  我思念萨连科,想念他海一般蓝色的眼睛,还有他金色的睫毛、头发,想象他此刻若坐在我身边,遮阳篷为怎样为他挡住阳光。他会怎样咬住吸管,皱着眉喝上一口加了冰块的可口可乐,我会想象他穿着和我一样的白色短裤,踩着柔软的沙子奔跑在浅海里,或者登上白色帆船,随波浪驶向光滑的海平线……

  我想象着,心中有个地方隐隐作痛,却又觉得,源源不绝的幸福从那里涌出。

  爱本来就是又痛、又幸福的。

  “你爱玩跳伞吗?”南希有时候会坐到我身边,因为我经常忘记时间,在海滩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很奇怪,我被停职,亨利和南希居然像是来照顾我一般在迈阿密度起了假,这对亨利来说多么罕见。可我已经没心思提防他。

  我没回答南希的问题,只是沉默地注视夕阳靠近玫瑰色的海面。这里不是什么度假沙滩,并没有人间的嬉笑声。这里是个军事基地,美国南方战区的司令部就在不远的地方。你偶尔可以看见海军陆战队们从平静的海面探出头来,或者看到他们赤裸着上身跑过沙滩淌下拉练时足以让人注目的性感的汗水。在这些人中,我注意到一个和萨连科差不多身高体型的海军陆战队员,他们都一样很爱笑,不同的是比起他黝黑的皮肤,我的萨连科苍白得就像童话里的王子。他是属于寒带地区的,我的北方爱人。

  有时亨利会坐到我身边和我一同看墨西哥湾,他也很沉默,却摆脱了肝病的困扰,变得气色很好。偶尔,他会跟我说海的那边是古巴,在古巴美国有个基地叫作关塔那摩。那座可怜的小岛上正在发生革命,有个叫卡斯特罗的地主的儿子带领大学生们站了起来。可他现在失败了,还流落在墨西哥。

  他似乎是讲给我听,又似乎是讲给自己听。我和南希都没搭理他,没过多久南希就站起身往回走,将海滩留给我了我和他。海浪层层叠叠的发出细碎的歌声,明晃晃的海面行将走向日暮时分。我想独自欣赏,于是我并不收回目光,也并不看他,自顾自地说:“埃里克是自杀的。”

  长久的无言间,是海浪涌动的声音。

  “我知道。”亨利的声音很平静。

  “是你让他做这一切的。”我说。

  “没错。”亨利点起了一根烟,抽着:“你不是个好掌控的人,但我总有办法。我要你回来,你就必须得回来。”

  “意义呢?”我转头看他。

  “没有意义,只是目前我还不想你死,没看报纸吗?柏林隧道被发现了,东德正在全国进行清剿,你不回来,必死。”

  “那又如何呢?对你来说,我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亨利指间夹着香烟,转头无神地看我。他穿着件米白色的亚麻短袖短裤套装,戴着顶同色系的草编遮阳帽,墨镜挂在领口,是十分优雅的度假着装。可在这少有的和煦外表下,我看不到一颗温暖的、流淌着血液的心。

  可我又何必在意呢?

  无视他的目光,我转头看海:“没有人可以掌控我,你可以分开我们,但永远不可能阻挡我们之间的爱。这爱会指引我们走向彼此,哪怕分开一千遍,一万遍。”

  这声音掷地有声,好似不是我发出来的。接着,我听到亨利那意味不明的低声轻笑和一声来自远方的呼唤。

  “阿尔!”我应声看去,只见远处停机坪上的南希一身英挺戎装,站在一架海军陆战队的CH-37C直升机前朝我招手,问:“你要来跳伞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亨利站起了身,大声吼道:“回来!南希!”

  南希将目光轻轻扫过亨利那张略显慌乱的脸庞,我想我并没有看错,那是少女的调皮和女人的怨怼所融杂在一起的一抹笑容,南希轻轻摇了摇头,风吹过她的一丝发丝,掠过她风情万种的面颊。她决绝地转身,登上了CH-37C直升机。

  没过多久,一顶降落伞如花儿般绽放在空中,这是我第一回见到亨利那种神情,那样仓皇失措,仰着头,微微地举着双臂,注视那飘摇而下的降落伞,小步跑在海滩上,嘴里不住念着心爱的女人的名字。

  当降落伞稳稳当当落在海滩上时,他的脚步戛然而止,落下了双臂,映照夕阳的面容又恢复了往日的严肃和淡漠。只是当他转身时,害怕失去的惶恐余韵仍残留在他脸上。

  我永远记得他眼角发红,匆匆离开这片海滩的模样。